宽余 发表于 2018-3-12 09:42:03

蓝天

蓝天

古城已有二千多年历史,1938年失陷,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老天”助纣为虐,砸下来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山林枯萎,庄稼死光,江河成沟,哀鸿遍野,人祸天灾,和鬼子并肩搭档、汹涌袭来。城里城外,掘地三尺,找不到一条草根,树皮也被剥光了,到处是拖着双腿浮肿的病人。死一个人就像死一只老鼠,死一只蚂蚁,生命的低贱,达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易子而食这个悲惨世界,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华大地,日本鬼子敌占区,又一次登台。人类一切目标,只为活着,如此简单,如此底线。活着都没有保障,人们便开始逃荒,逃离这个死亡古城。私底下,听“死里逃生”的人说,山城尚未失陷,那里在招兵买马,开赴前线抗日杀敌,番薯、芋、稀粥、高梁、黍、糠饼、野菜、盐和咸菜还有得吃,另外,那里乡下光棍多,女人去了也嫁得,孩子有人收留。这个消息,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古城人,简直是天堂的生活啊!街头巷尾,一传十,十传百,民间就沸腾了。
通往山城有两条路:第一条,文斯→武师→四车→山城,称山路;第二条,溪干→滨古→官才→山城,称水路。路程差不多远近,一条绕山攀,一条水边行,都要走一百里以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绰号——死亡之路。绝大多数人走水路,因为它相对“平坦”,至于巍然屹立、高接云端的大石山路,饥肠辘辘、脚酸手软、病魔缠身的灾民,谁登得上陡峭的牛牯岽岭?每每路边倒下一二个人,那是常事,有的奄奄一息,睁着恐怖的眼睛,有的已经死去,死不瞑目。孩子们走得脚底冒起水泡、血泡,每当迈出一步,刀割的疼痛。父母肩膀虽在,已经没有力气背上他们,只能一再骗他们说:“孩子啊,行过这个山就到了。”然而,过了一山又一山,从天未亮走到太阳下山乌鸦惨叫,面前究竟还剩下多少崎岖不平的泥土路?谁也不知道。
谁要是看到河门山顶的文明塔,山城就不远了,走入御史岭门,难民就欢呼雀跃,泪水汪汪,仿佛倒是万水千山、千辛万苦回到了久违的家乡。
她们充满希望来到山城,换来的却是失望,当她知道活着必须嫁,就毅然决然跟着陌生男人走,离开城隍庙,走出城门,走出公路,走进乡村小路,走过榕树下,走过塘墘,走过祠堂门口,走入矮房,从此稀粥咸菜、相夫教子、勤家业计、风霜雨雪,陪伴她们劫难之间的人生。她们当中这些妇女,被山里人统称为“城女”,褒贬不一,街谈巷议中,同情、怜悯和关心倒是占主要成份。
“老城”是南村人对一个从古城失陷逃荒来的城女称呼,这名字不是她从古城带来的,她带来的名字叫做蓝天。
她是在城隍庙门前被南村光棍汉李瓜捡回家的,不用问名字,不用问年龄,不用问价钱,不用找媒婆,不用扛花轿,不要一切手续和礼数,比一只猪崽买卖还简单。在城隍庙门口,女方若被某男人看中,面对面只问:“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女的反问:“有吃吗?”男的回答:“咸菜稀粥,不会饿死。”女的就点点头,义无反顾地跟着走。听天由命,她根本不想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骗她,是不是窝囊废、虐待狂……
李瓜绰号吊瓜,隐喻他的雄壮威武,富有男子汉气魄,因为父母早亡,家境贫困,媒婆不上门,故一直光棍着。端午节,青黄不接,邻村的表哥比他更加贫困,却已在城隍庙门口“捡”回了一个老婆,长的很好看,声音很好听,故特地上门转告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果然如此,第二天,天蓝云白,阳光灿烂,李瓜去城隍庙门口的时候,照壁周围,城女还黑压压一群,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妇女。这些女人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失陷的古城逃难来的。她们头发散乱,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无精打采,有的还拖儿带女,嗷嗷待哺,愁眉苦脸,面无表情,肝肠寸断。她们有几个人都盯着他,渴望的眼神,都希望他能在面前停步,恨不得“抢”了他,可他偏偏选择小巧玲珑的小蓝。
李瓜轻而易举地带走了她,在西门兴记饼铺,花三个铜钱买了几块寸长的猪脚糖(用面粉、生粉、麦芽糖等制作而成)。他很腼腆地递送给她:“给你吃。”
她慢慢地伸出柔弱的双手接过,漂亮的眼睛飘出泪花,低下头害羞地轻轻咬了一口,然后迈开小脚,紧跟在李瓜后面——回家。
她从古城逃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心愿:活下去;走过了死亡之路,来到城隍庙收容所,当知道只有嫁人才能活命,心如死灰;如今走在这条只有六里的沙土路上,不知道通往地狱还是天堂?面前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所有情况,他一无所知;走了一刻钟,她仿佛像一个缠足女人,李瓜走一步,她要走三步,她痛苦地赶着;然而,容不得她再想,因为脚底的瘀血疼痛令她浑身泛力,直冒冷汗;路边的蝉鸣、鸟叫、蜻蜓点水等等,无法荡漾起她心中那一潭死水;好不容易走过大庵口刑场,走过乱坟岗,听到了喜鹊的道贺;过了鲤鱼墩,天气越来越热,她越走越慢,不得不靠在路边一株病歪歪的柳树上休息,羡慕地看着前面男人牛壮的背影……
李瓜穿着黑色背心、短裤,古铜色皮肤,松树般肌肉。他回头见状,便往回走,帮她拿过布包,搀扶着她,她睁大铜铃般的眼睛瞪着他健壮的身体,眉头紧皱,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鞋子已经破底,脚趾头伸出三只,脚底弓着,不敢正面踩到地面上,寸步难行。
李瓜突然把包袱递还给他,转身,毫不犹豫在她面前蹲下来,羞涩地说:“我背你。”
她环顾四周,顿时心潮翻滚,激动万分,实在走不动了,也为了早点到家,她倒在了李瓜宽大的后背上。李瓜伸出双手,往后交叉挽住她的屁股,轻松地站起来,居然还兴致地说:“你比我妈还轻。”
她连开口的力气也消失了,率性把脸埋在李瓜的肩上,闭上眼睛,浑身舒服,比坐花轿还过瘾,至此,纵使李瓜要背着她走向地狱,她也不会反抗了。
回到家中,表哥已经在门口等他,送来一把新出的空心菜,两根稻草捆着,他见状责怪表弟:“城隍庙门口,那么多女人,为什么捡回来一个如此瘦小软弱的?大傻瓜!”
李瓜傻笑回答:“家里米不多了。”
表哥再责怪他:“人小不一定肚量小,关键是她要会干活,我们农民要帮手,要健康的后代。看她就像林丫头,走路都不稳,你还背着她回来,这样的女人会生孩子吗?”
李瓜也认命:“都领回来了,缘分吧。兵荒马乱,她从古城逃命而来,一个小女人,多不容易啊。她脚底有血泡,我就背着她回家,她不重,真的!”
表哥叹口气,催促他:“你就惯着她吧。我走了,你赶快去煮饭,她一定饿了。有什么要我帮忙,再来找我。”
李瓜激动极了,进入房间,放下小蓝,大灶起火,陶锅洗米,削芋皮,他要煮芋饭。几个芋头是去年留下来的,挖了斑点,有点味,但是,吃起来还是蛮不错的。他下了两倍自己的饭量,他要让自己的女人在跟着他的第一餐能够吃饱。
另外,李瓜煮半砂锅空心菜汤,刚好他昨天抓了一些塘虾,便放下去一起煮。用一小点花生油炸了葱头,那个香气,足以飘过三家。
半小时后,饭煮熟了,李瓜也在芋饭上也加入指头大一小团葱头油,再搅拌均匀。
李瓜朝房间方向热情地呼唤:“喂!出来吃饭。”
她慢慢地用脚刀走出来,李瓜已经把饭盛好,放在三角墙的一张八仙桌上,八仙桌很老了,可擦洗的很干净,桌面的竹栓已露了出来。房子足足一百年以上,黑色的包浆,倒还温暖。家里所有的家具、农具都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爸爸妈妈没有添置过什么。
她站在桌子的西面,双手扶起一大碗饭,眼泪汪汪。
“你坐下吃,今天,本来应该杀鸡舂丸,可我没养鸡,又没有钱买。不过你放心,以后一定给你补上。从今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李瓜内疚地说。
她没有回答,只侧坐下来,竖起筷子,狼吞虎咽……
李瓜看着她的吃相,好像三天没吃饱了,心如刀绞,自己反而吃不下,独自卷起烟叶抽着,喷出一个个沉闷烟圈,若有所思。
她很快吃完了那碗饭,吃得碗里干干净净,意犹未尽,望着远方的灶鼎出神。
李瓜慌忙把自己那碗饭倒给她,鼓励她:“你吃,你放心,以后粗茶淡饭一定管饱。你先喝点汤吧。”
红色的虾,长长的钳子……
她吃完了两碗饭,又喝下半碗汤。
她终于开口,声音的柔软,令李瓜混身酥麻,血液奔涌。她恳求说:“我要洗澡,行吗?”
李瓜赶紧回答:“行!我来烧水。”
她进入房间,打开包袱……
一会儿,李瓜把热水倒入杉木浴盆,又加入冷水,用手试探,使之温度冷热适宜,便走出门外,随手关上柴门,在门口左前方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又开始卷烟。
二刻钟后,门开了,李瓜一看,简直换了一个女人。她洗了头发,她的脸干净了,且有一小块红晕,之前的疲倦一扫而光似地。她换了干净衣服,上面是蓝色大筒衫,下穿黑色长裤,赤着脚。李瓜连忙走进门,倒了洗澡水,再找出一双母亲穿过的木屐,尴尬地说:“你先凑合着穿,下午我帮你做一双新的。你坐下来,我帮你疗伤。”李瓜从大灶三山扶下那盏黑蒙蒙的小煤油灯,蹲下来,扭开灯喉,用一根稻草醮了煤油,涂抹在小蓝的脚底伤口上……
一阵阵凉爽直扑小蓝的脑门,她感动得泪水直流。
乡亲们来看“新娘子”,一致认为:李瓜捡到一块宝。也一致认为:她一定不会上山刈草。
李瓜傻笑着回答,“我有的是力气,不用她干重活。”
从此,是她,使他懂得了女人;是她,使他懂得了家庭;是她,使他活得有滋有味。
然而,三年过去,他们一直没有生育。有一夜,她鼓起勇气说:“以前,我有一个儿子,叫做蓝海,额上有一颗红痣,逃生路上弄丢了。”
她本以为李瓜会发怒,想不到他却兴奋地建议:“我们应该把他找回来。”
人海茫茫……
李瓜当上农会主席后,有一次视察苹蓬岭牛场,发现蓝海在这里当牛倌,且学得了一身好武艺。
翌日,蓝天母子相见,紧紧相拥,激动万分,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说:“感谢农会!”


















舟上客 发表于 2018-3-17 06:57:56

久远而动人的故事!赞

宽余 发表于 2018-3-20 09:14:03

舟上客 发表于 2018-3-17 06:57
久远而动人的故事!赞

: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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