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石子 发表于 2018-3-22 08:21:27

眉开眼笑

 一
  水湾子的马六斤可能要结婚了。说稀奇也不稀奇。
  当时,马六斤正在做着自己的活计。邻居东升家正在扎庄基,院子里放着一大堆石头,马六斤穿了双黑底子布鞋,身子有点塔拉,叼着根烟,就站在院子里,站在石头后边打量着。东升是个红脸膛的矮个子男人,说,叔,得几天弄?马六斤说,按说得五天,包出去四天,你管几顿饭,烧些茶水。东升一边应声,就拿出一瓶酒,西风酒,劝马六斤喝了几盅。再倒了一盅,马六斤推手让开了。东升自己端起来一喝,砸吧了几下嘴,想说点别的,马六斤板着脸就站起来了,说,有些话就别说了,我不想听,叔的事情叔心里知道。东升就住了声,看着马六斤在地上划槽子。桩子已经下了,线绳子拴在木橛子上,构成一些扎墙子的方格。马六斤抱了一块石头,他的腰弓下,手背上的青筋爆着,扣着指头,扣紧石头边棱,指甲里是泥,吃力地挪了几步。这是一双跟石头打交道的手,打了几十年石头交道。东升就想了想,不说。
  东升说,那我就来喝你的酒。马六斤说,不喝。脸上缓出一丝笑,说,叔没啥想法,就是想畅快活几年。东升说,叔有啥不畅快的?马六斤就又弯着腰搬石头去了,端一个起来,憋了一脸的劲,眼仁子也红了,不说话。东升说,等大伙来了一起弄,马六斤说,还行,我先立几个石头,立个型。
  马六斤就是个小打小闹的包工头。东升是他的侄子。这在过去的水湾子,东升家盖房子,马六斤算是帮工,但现在家家都是一个样,包出去。东升也喜欢马六斤承揽,干脆,省心,因为都是这样了,马六斤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活干漂亮,钱得收,最多就是在自己的工钱里让出二三百给东升,就是人情了。马六斤的活做得地道,是个老手,眼色厉害,所以,一个活计连着一个活计。马六斤就将活接在手里,看料,看场地,划槽子,随手就带七八个人去了,马六斤一到现场,并不是指手画脚,他只是埋了头搬石头,用一个工匠的眼光,手劲,搬上搬下,翻身变形,让不成形的石头互相取长补短,变成方方正正的石墙,灌上水泥,马六斤的活就做完了。活一完,晚上主家做几样小菜,一瓶酒,请马六斤过去,喝罢,用漆成黑色金边的木头香盘端着红包放在酒桌上,给马六斤,马六斤不数就抽出一张红版给主家,推让过后主家收了,另一个香盘端出两条红毛巾,一瓶酒,一盒茶,二斤白糖给马六斤,马六斤就带着回家,场面很庄重,马六斤也感觉到有尊严,就觉着快活。回家,马六斤又将钱分成几个红包,分送给干活的人,分毫不差。无论从形式到过程,这就是水湾子还残存的一丝留有人情意味的东西,跟钱有了一些距离。马六斤喜欢这样,这样让马六斤感觉滋润,心安理得。
  马六斤身板硬实,马六斤闲了的时候一顿能吃一斤肉,生炒的,他牙口好,喝一斤烧酒。喝一斤不醉的人水湾子有,但像马六斤这年龄的人没有,马六斤六十四岁了,人说马六斤能活八十岁,马六斤乜斜了眼不说话,心里说,咒我早死哩么!八十岁算啥?再闲了,马六斤就去麻将馆摸两圈麻将。手机就响了,那头说,饭好了,马六斤就推了牌,谁也拦不住,他说,我这人饭紧,饿了就像几天没吃饭的样子。吃了再说。出门就是通往河堤的一条街,马六斤往东走,往镇子中心去了。他家在后山根,在北边。镇中心原来有个十字,全是水湾子卖小吃的,前排坐着一个长脸女人买米线和凉粉,女人香瓜脸,眉毛谈谈的,眉间距宽,一副慈祥模样。摊子边支两个炉子,炉子上是两口小汤锅,马六斤在桌子边坐下,女人在汤锅里下面条。青菜,西红柿,豆腐切得细碎有型,已做成了臊子,捞一碗,浇上臊子,放在马六斤面前,看马六斤一眼,再看一眼,回头管她的摊子去了。马六斤就吃,吃了就走了。
  这是咋回事?马六斤的小儿子最先发现的。说,爹,咱家慢待你了?马六斤说,咋回事?儿子叫马建,一身的灰尘,脸盘子总像没洗过,整天在几个镇之间开着电蹦子车跑小生意,烟尘里钻来钻去,一单一单,早晨出门晚上才回来,出去时买了包谷豆子,装满满一车,回来拉了鸡蛋麸皮,倒腾着,弄个差价,赚些钱。日子还行。
  儿子说,从今儿起,媳妇就不再跟我跑车了。吃饭时你回来,在咱家吃。
  马六斤说,我想随心些,哪儿吃都行,咱不说死,有空我就回来。马建说,做了饭在家等你,你可得回来。
  马建回家,媳妇说,咱爹有钱,不能让他生了别心,替人养了儿孙。马建说,你把话说好听点行不?我知道。
  媳妇说,这半年都怪你让我跟你跑,把爹嘴上亏了。马建就蹲在院子里洗脸,水声一片。
  马六斤叼空回去了一次,马建媳妇做了几样菜,马建陪着爹喝了几杯。马六斤说,咋这样呢,跟做客似的。马建说,儿做事不周,没有关心好爹。这时电话响了,马六斤接通,说,今儿个吃了。那边就挂了。媳妇说,谁呢?马六斤站起来,马建瞪一眼媳妇,媳妇就闭了嘴。媳妇知道是谁,也知道爹的意思,媳妇对马建说,爹回不来了,爹心里隔生了,咋办?
  再后的日子,媳妇做了饭就在大街上等马六斤,有几次在麻将馆门口等着了,马六斤拿牙签剔牙,说,我吃了。又说,你和马建的心思我知道了,该跑生意的时候去跑。吃饭这事简单。爹说的是心里话。媳妇嘴上也厉害,说,您说的也是。但再大的事大不过孝顺,我和马建日子长着哩,爹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日子,吃水不忘挖井人。连这事也忘了,人会戳脊梁骨。说得马六斤不言语,能说什么?这些话听起来没错。
  马六斤还是偶尔回去,大多时间在外边吃饭。媳妇就不找了。马建知道问题在哪里,马建却不敢咋样,胆小,又害怕让爹脸上挂不住,远远地站在十字口的凉粉摊子前,看爹吃完臊子面,他才磨磨蹭蹭过来。长脸女人见马建来了,有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平息了,眼睛里平静得如同静水,等马建和自己说话。
  马建却客套地说,吃了?女人说,你有话就说。马建说,我说我爹。女人说,他爱吃臊子面。马建说,你卖凉粉,又不卖臊子面。女人说,这碍谁什么事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又不是偷偷摸摸做了贼。马建也就知道了这女人厉害,心里淡了不少。回家说给媳妇,媳妇说,你不像你爹。马建就停了生意,也去麻将馆搓牌,嘴里叼着一根烟。要是过去,马六斤重重地看马建一眼,马建就会灰溜溜地从麻将馆出来,但今天马建是来找事的,马六斤不看他,马建就坐在马六斤的邻桌,一圈一圈地搓牌,一直待天黑,马六斤离开,又搓到半夜。第二天,马六斤到麻将馆,马建还在搓着。
  狗东西。马六斤在心里骂。骂完电话响了,女人说吃饭。马六斤就来到十字,摊子上没人。香瓜脸的女人坐着,没有做饭,等马六斤。马六斤一到,女人说,以后你不要来吃饭了。马六斤说,咋啦?女人只是拉下眼睛说,这些天的事情我都看见了,不能让娃遭罪,不能害了马建,娃日子长着哩,你说对不?马六斤说,怎么就害人了?我活了六十多岁,偏就有人要管我,不就是为那几个钱么?我还偏就活个自己,随了心思。女人说,你犟有什么好处,老了就得说老了的话。马六斤赌气走了。
  第二天依旧来吃饭,女人依旧没做,冰锅冷灶,马六斤踅摸一圈就走开了。女人看着马六斤,只是在阳光下做自己的生意,水湾子大街的空气很好,从这里可以一直望到孤山的山根,水钻一样的阳光从建筑大楼的空隙里照射过来,丝绸一样的温暖和柔软,马六斤有些心灰意冷。
  一两天泡在麻将馆里,脸上瘦了一截子。马建见马六斤这样,早吓得不敢粘麻将馆门沿,偷看一眼,远远地离开。
  马六斤等了几天电话,女人没有打,买了张车票,去A城大儿子那里去了。
  二
  谁会知道出了事情。只十几天,马六斤是用救护车送回来的。缠了一身的绷带,第二天在水湾子的巷子口架着拐子晒太阳。说,咋不坐着歇了?马六斤笑一笑,屁股伤了。这伤是烧伤。这伤什么时候会痊愈?马建想不出来,他想跟马六斤问问烧伤的过程,不敢张口,他把爹气走的,他不敢说。媳妇有意无意地吊着脸子,媳妇也对马建吊着脸子。马建说,咋啦?媳妇说,伤了才回来,好了就忘了,就去了别处,谁能保证不会落了残疾。马建说,残疾我会养着,他养了我。媳妇说,你本事大。
  马六斤的大儿子马兴住在A城,在城郊租了房子住,一处六层的旧楼,他住的是一楼,马兴专干拆迁,整天像个黑面团裹起来的虫子,在拆迁工地里蠕动,烟尘雾罩。回来一洗才是真正的马兴。马六斤下午到的,一敲门,马兴媳妇在,描眉画目,见是马六斤,慌得收拾了东西,说,爹咋来了?马六斤说,马兴呢?媳妇说,我做饭,一会就回来。马六斤等见了马兴,吃了饭。
  这媳妇也乖巧了。先时在家,这媳妇也是吃了大亏的,是个粗心思的女人,被人忽悠进了赌场,三两年下来,输了几十万的赌账。天天躲债,不敢进门,就流落在了城里。马兴是个憨人,听媳妇的,媳妇说啥都成。马六斤骂过马兴,马兴说,你就是杀了她又能怎地?马六斤也没啥脾气再说。帮还了一些紧帐。两人就在城里过活。媳妇也收了心在一家酒店上班,马兴干苦力。
  那天马六斤一个人在家闷得慌,蹲在马桶上,取一支烟叼在嘴上,刚点了火,这火就从屁股后窜上来了,连衣服也起火了。马六斤就趴在地上,烧成了重伤。抽水马桶怎会窜出火来?怎会窜出这样大的火来?马六斤想不到,医生也想不到,谁都想不到,但就是窜出了火。后来这事情明了,那时,马六斤正躺在医院里。四楼也住着个干拆迁的,家里气罐的气完了,想灌新气,摇了摇,觉着罐里有渣,心说,这渣怎么越来越多?这灌气的人咋会这样心黑呢?就想着将渣倒了,就顺着马桶往下水道倒,渣就顺着下水下来了,下来就碰见马六斤正点火抽烟,就轰地一声着火了,就烧伤了马六斤。马六斤住了院,四楼的人就来了,就对马兴说,祸是我惹得,先看病,钱归我出。马兴一看是楼上的,是个哥们,有啥说的。哥们叫来财,也留个光葫芦头,火窜出来的时候,正将气罐蹲在马桶上,人离开了,说也万幸,躲了过去。
  马六斤躺在床上,疼啊。马兴就求医生打了镇静针,镇静了就瞌睡了。来财认识马六斤,对马兴说,我这两天没事,先在医院里照看,后边忙了你来,不能离了人。马兴觉着这说法实在,就依了他。
  这消息分两个渠道传回水湾子。一条是马六斤住院了。一条是来财惹了祸。来财娘就搁了手里的事情,来到A城,娘说,儿啊,娘伺候病人。来财想疼娘,娘却恼了,说,事情等着你做,你却窝在这里,耽搁死了。不要再说。娘就接替了来财。娘是个不爱说话的女人,跟在来财后边去了一趟医院,就把路记下了。说,儿啊,你放心,路不远,娘记下了,城市再热闹,娘也丢不了。吃饭时马六斤醒来了,喊马兴,没人应,喊来财也没人应。心想,想饿死老子不成。正想骂人,转身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饭煲,揭开盖子,煲里是一碗臊子面,手擀面条,细碎有形的西红柿豆腐臊子,马六斤取出来端上,马六斤吃一口,就知道是咋回事了。马六斤后来说,胃有记忆,这是好多年的味道了。
  这下大家该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香瓜脸的女人了吧,香瓜脸的女人就是来财他妈,来财他妈叫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桦生。
  三天时间,女人都没有在马六斤面前露面。都是按时将饭送来。马六斤也装作不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女人第四天就回了水湾子,他想马六斤死不了,马六斤壮实着哩,来财也摊不上啥官司,就放心了,就是些烧伤,花了钱会好,所以女人就回去了。从第五天马六斤开始吃拉条子扯面,送饭的是来财和马兴。有时候在医院撞上了,你带了一碗,我也带了一碗,两个人就蹲着吃了剩余的饭。人都知道马建胆小,就他一个人没得了消息,直到120送回来才知道。
  救护车开到巷子口,马建和媳妇只是吃惊,马六斤从车上下来,拄着个拐子马建才知道马六斤病了,啥病?马六斤说,烧伤。
  这时候,马六斤还在巷子口晒太阳。就有人停了手里的架子车和他说话。享福了?来人问罢,从架子车旁一跛一跛地过来了,过来就接住了马六斤递过去的纸烟,对上火,抽着放了一口。马六斤回说,这福难享。来人说,烧不成了?就嘿嘿嘿地笑。马六斤说,你个灰头子,老烧!跛足人是个瘦瘦的汉子,跟马六斤年纪相仿,是马六斤小时候扛椽翻桦台子的搭档。桦台子是孤山通往关中的一处驿站,驿站其实就是几间木头架子房,盘了几方土炕,疙瘩火将土炕烧得烙呼呼地,炕上四个褥子用铁丝扭着,铺满,一次能睡十几个人。来客都是山客,跑山吃饭的人。店家是一老者,须发皆白,有一独辫子的孙女,人叫桦生。烧饭打水倒茶。关中人盖房子缺椽,用的都是见丈长的丈椽。一般人扛六根,马六斤和跛足人一次扛十二根,从驿站出发在秦岭山里走四十里。下山在霸塬脱手,每根椽赚一块钱。有时碰上检查站的人,被追得在河滩的石浪里奔跑,有摔跤摔折腿的。凡遇这事,大队的人都绕着走了,只是马六斤和跛足人偏迎了上去,马六斤说,闯过去就少走十里路。要不就连手丢了,本利皆成灰。两人硬闯从没失手过,只是一次从山上摔下去了。跛足人的那条好腿,变成了跛足。马六斤说,你那腿不是摔伤的。跛足人说,你知道个鸟。马六斤说,我啥也知道。原来,跛足人摔了跤,回驿站的半途碰上先前好的一个女人,两人晚上在麻地里睡了一晚,就跛了足。马六斤就喊跛足人说,“麻地”。跛足人只是笑。笑马六斤看桦生的眼神,笑马六斤一顿能吃二斤半卤猪头肉。每次马六斤和跛足人脱了手,买了猪头肉怀里一揣,就去迎那些体弱的,迎上四五里,接在手里,换肩扛了,快步如飞,后边的人得跟着小跑才能跟上,心里也就惭愧,佩服,也就学了这样子,腾出力气迎人。跑山的说,跑山,吃山,先得学个好样。一块看着脱了手,一块回到驿站。
  晚上走在山路上,好像林之间的一群动物,声息不断,却很少有人说话,老手很自如,新手肩膀和脚板磨了泡,回了驿站在大木盆里泡,泡得麻木了,喊桦生将油灯端过来,咬着牙用老婆针挑穿放水,用布裹了歇息。
  马六斤和“麻地”的第一次跑山,就是桦生端的灯,店家帮他两挑的。马六斤的脚板又宽又长,店家看一眼说,好身板,跑山的命,苦啊。马六斤心说,跑山就跑山,能苦到哪里?
  那时候,一块跑山的还有个人姓武,名富,只一件事情,马六斤和“麻地”就甩了他。武富年长,也是一副好身板,跟马六斤不相上下。武富托人从四川买个媳妇回来,生三个儿子。每晚四川女人都包了饺子,只武富一个人吃,三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吃完了,汤剩着,武富站起来,三孩一哄去抢,抢上的喝了汤,抢不上的也不敢哭。马六斤对“麻地”说,此人眼毒,做事必定心毒。不可交往。就和武富脱了联系,后来武富做生意做烤饼,有个乞儿抓了一个烤饼就跑,被武富抓着了,拉着双手在烤炉子上烤,将肉烤焦。心毒,果然被马六斤说中了。
  那都是旧事。
  跛足人抽完烟喝了茶,问马六斤腰疼不疼,几时恢复,马六斤说,随便。这些不由我。
  跛足人拾了车子辕杆,顺着阳光下的小路走了。只留下马六斤沿水湾子巷口往十字处张望,心说,好多天了,咋就不见能吃一碗臊子面?
  三
  马六斤已经坐在铺了棉垫子的躺椅上晒太阳了。躺在院子里,院门大开。已经有人寻马六斤干活,马六斤也接了手。这些事情在水湾子,在马六斤的眼里是顺理成章的。在水湾子,只要谁家要扎庄基,怎能离了马六斤?
  马建媳妇依旧吊着个脸,马六斤知道,马六斤不想说破,不想搭她的茬。可桦生呢?桦生咋了?不见个人影。
  按说桦生也是个苦命的,偏就没招了个好的,却喜欢上一个江湖牙医。爷爷说,那人眉心子泛紫,必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主。桦生说,桦生不要爷爷管,桦生认命。桦生认命却是一个女人苦命的开始。店家爷爷就在离驿站往下三里的地方盖了一所房子,就将桦生出嫁了。牙医姓王,戴着个礼帽,像个儒雅的书生,就将桦生娶走了。牙医是个浪子,桦生自小随爷爷长大,她是在驿站北边的桦树林里出生的,出生后娘就死了,爹死得更早,就只有爷爷。爷爷很神秘,爷爷也有一处密室,从不准桦生进去,那里藏着一把枪,爷爷是个逃跑的军人,躲在这里,带着一把枪,防身。
  牙医讲外边的世界,听得桦生神往,那种向往,桦生愿意用生命去换取,但桦生站在这处深山里的土地上,就得贴着土地。种燕麦,蚕豆,黄豆,绿豆,小豆,芸豆,小麦,玉米,花生,洋芋,红薯,高粱,谷子,荞麦。栽种板兰和麻,并且给自己养了一只鼻子尖尖的黄狗,细腰长身,蹲在屋门口看家。牙医从外边回来,就汪汪汪地迎上去撒欢。牙医坐在院子里的太阳光里喝茶,他卸了礼帽,悠闲地看着涧下这一片翠绿苏浪的麻地,延伸到山脚,平展展的绿,在风里摇曳。那些夏季绿到极致的山,鼓胀饱满,像涌浪凝固成的千姿百态,生机盎然。桦生就从地里回来,正从夹道里走回来,一脸的泥土和阳光。
  这是一块水色饱满的土地,种什么成什么。不管那些刮着黑风黄风的日子,不管那些冬天的残山剩水,只要有一缕缕的阳光从山垭口照进来,一日连着一日,桦生就有做不完的梦,和梦里一日强似一日的念想。
  这种日子是散着金子的日子,就像泥土上生长出的一朵灵芝。要用红丝线拴着,你不拴着,瞬间他会跑的。桦生没有丝线,没有拴住,这棵灵芝就跑了。
  深秋的割麻是个重活。一把割镰,磨得锋利,闪着寒光。拇指粗的麻苗,头上顶着一穗子麻籽,像黑色的米粒,油浸浸得发亮,更像细碎的牙齿,沉甸甸的。一棵一棵地被割倒,匍匐在地上。割麻的是马六斤,穿个单衣,一颗光头,马六斤吃完臊子面就进了麻地,一弯腰,退步割下一棵。不远处的小河道里,跛足人正在挖沤麻池,池子五尺宽,八尺长。不能挖在河心,要靠了岸边。先将河水改道,再开始挖,挖成后又将河水改回来,放满池子。割倒的麻,整捆的从半山里扛下来,在池子里排满,一捆挨着一捆,这半里长的河道里就全是沤麻的池子。清亮亮的溪水从绿色的池子里流过。
  很显然,马六斤和跛足人是干工的。
  桦生呢,桦生在做自己的茶饭,干工的人得吃香吃得结实。到了秋凉,将池子里的麻捆子捞出来,立在院墙上风干,一边风干一边剥麻,挽成一团,堆在屋子里等着进山的贩子来收,雪白的麻杆在院子里堆得象山,晚上可做火把照明。或者带个篾笼子,在溪水岸将麻杆点燃,火光一照,鱼儿都会浮上来,用篾笼一捞,活蹦乱跳的一窝呢。
  当时,水湾子地土少,吃的缺贵,桦生就拾掇两担子包谷豆子让马六斤和跛足人担着,回到水湾子。
  但好日子总要有个尽头,这话有些龌龊,但有些道理,道理就是他在生活里冷不丁就出现了。牙医已有些日子没回来了,能跑多远的门?桦生就一日紧似一日的不安起来。两年了,盼着宝宝的桦生,宝宝在肚子里踢脚呢。牙医一直没有音信。桦生就托马六斤和跛足人去找,找了多日,却将一个瘸了腿的牙医给找回来了。
  马六斤知道事情的原委,他拉了“麻地”冷着脸交代了一番。牙医在靠近平原的地方出的事,睡了人家的女人,被人硬生生打成了瘸子。
  马六斤对桦生说,是在桦台子走夜路摔伤的,在关中住的医院。就是这个样子。桦生只是看着牙医的脸,看得牙医低了头,才含泪转身回屋里去了。牙医出不了门,就养成了酒瘾,整天喝酒,喝了酒发酒疯。拄着个拐子,满世界闹腾。后来就把手伸向了桦生,他一边打一边骂,你怎么会是四类分子的孙女呢?你害得我入不了党,参加不了工作,就只是看牙修牙补牙,我在这山旮旯里成了个废人!成了个瘸子。
  那时来财小,桦生就抱着他,桦生眼硬不哭,来财也不哭。
  来财大了的时候,牙医从山里搬出来,在水湾子街道租了门面房子,瘸着一条腿,继续补牙的手艺。挣了钱,就跑去找女人,差点被打断了另一条腿。要不就钻进麻将场子里不出来,一夜连着一夜的打牌。自从搬到水湾子,牙医就再没进过家门,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一生的年华被桦生的成分给害了,提起桦生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人说,那当初呢?牙医就哑了言,牙齿咬得咯吱吱响。咬过就平静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酒无数次的让他产生仇恨,在酒杯里产生,在酒杯里消散。只是把硬生生的伤痛,留给木然的桦生,和渐渐逝去的时间。隔开一个人和自己的希望,桦生也在时间里老了。
  两年前的一天,牙医心肌梗死,死在了麻将桌上。操控桦生那只手才算松开。
  桦生已经种不了地,桦生就拾掇了一个凉粉摊子,在水湾子的大街上傍着十字,做些小生意度日。
  马六斤也做了七八年的鳏夫。
  碰了桦生的面,马六斤说,我给你帮忙拉摊子。桦生淡淡地笑了,说,你是想吃臊子面了吧?
  马六斤说,也许吧。
  四
  桦生将来财从A城叫回来了。桦生叫来财回来的原因是因为有人送来了一份协议书。
  桦生觉着该叫来财回来。来财就回来了。爹没死,娘是来财的一片天。爹死了娘更是来财的一片天。那天下着小雨,水湾子街十字摆小摊的家家都收了摊。细雨将水泥街浇湿,又结成细流,曲曲弯弯地流着。其实桦生就没有摆摊子。桦生也不打算摆摊子了。不是因为钱,也不是桦生生了气。桦生想看看来财咋处理这事情。
  那年漫山岭上的雪有半尺厚,她得出去打柴火,就顺着山梁上山去了。她在那片桦树林里捡柴火,捡了一捆。只是雪花落在树叶子上的声音,树叶子在地上,桦树洁白的树干摇曳划拨着空气。她生在这里,她娘也死在这里。桦树林子依旧长着,她还得看这桦树林子长,她要拾柴火,因为她要活着,而且不能咽了这口气,还有来财。她就背了柴捆子往回走。这些参天的桦树林子,绕过一个还是一个,一个比一个壮实,一个一种模样,落雪的天空是相同一种模样,在这片林子里,桦生就觉着自己绕不出去了,她往回走前面是桦树林,后边也是桦树林,四周都是。桦生就出汗了,桦生坐在柴捆子上,桦生穿过林子的缝隙,想找一个参照物,就看见了那丛野生石楠,石楠的叶子枯了,但还在枝上,密密麻麻的。桦生知道石楠下是小溪,溪对岸是家。桦生找对了方向,但桦生却从山崖上滚下去了。
  今天,她忍辱负重养大了来财,桦生想看看来财的心底到底有多大。
  来财将协议拿在手里,一字一字地看完。来财说,这是马建的意思。桦生说,不管谁的意思,总得有个了结。来财闷着头不说话,半天之后对桦生说,娘不要操心了,这事我去结。
  桦生说,你是我儿,当然得你去结。你觉着这事情没有马六斤的意思么?来财不言语。桦生说,你不言语就是你心里信了娘说的话。来财说,娘是逼我还是激我。桦生说,我说你是信自己还是信娘的。来财说,娘,你真地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么?桦生就坐在椅子上哭了,桦生说,来财,娘想住在了山里,这水湾子能生养娘,但娘住不惯。
  来财就准备着给娘搬家,搬到山里去住。桦生说,我儿有种。
  这份协议书是马建媳妇怂恿马建找人写的。写协议的人就是马五马政协。马五说,我的职责就是了解民情,处理纠纷。写个协议将两家事情了了。几家欢喜。马建媳妇则想一箭双雕。马五哪里知道一个妇人的背后之心。马五写道,住院结束,药费已结,但无辜受伤营养费和误工补贴,总得有个说法,依据最低限额,营养费贰仟元,误工费三千元,总计五千元。协商作结。
  来财说,娘,钱是小事,人心瞎了。娘说,我儿还不成人,石头沉在水里,不是石头化了,是水高过了石头,是水将石头淹了,人心就是石头,过往只是流水。
  做完东升家的活,马六斤回来得早,身子有点沉重。马六斤想吃臊子面了,他想厚着脸去向桦生讨要一口来吃。水湾子十字没见桦生的摊子。路过麻将馆,也没心往里边看。他拨了桦生的电话,一直是关机。心说,你能躲了几时呢?就回家喝了口酒,泡了茶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躺下。躺下,来财就进门了。进门就连同协议书和钱交给马六斤。
  马六斤说,你娘呢?
  来财说,与这事有关系么。事是我的,我来结。
  马六斤说,不是这事。来财说,不是这事还有啥事?再多的事情你实顶实来。来财不怕。
  马六斤的脸色成了茄子色。
  五
  马建回家,在院子里停了车,马六斤的一只布鞋,斜着从门里飞了出来,马建吓了一跳,躲过去了。
  马六斤说,马建,你杀了老子行不?马建不敢吱声,马建知道自己惹的祸。马六斤说,没有那些包谷黄豆,你和你哥早饿死了。你知道哪些包谷黄豆哪里来的?你这样子想着方子害人。你这是瞎了心眼,以怨报德,你说你做的啥事?你为了啥啊?
  马六斤就从水湾子走了。
  马六斤从山口子往上走,走过麻地,走过沤麻池的小溪,走过驿站。他望着眼前的桦台子,很多消失在时间里的往事,很多人,都走了出来,将这桦台子挤满,也将马六斤的心间挤满,马六斤在承受和享受,用心去承载,去掂量,也掂量着自己。自己的心究竟应该落在哪里?
  马六斤心说,马六斤你要干什么?你这样子,桦生就能跟你回水湾子了?就在溪畔站住了,蹲下来开始抽烟。马六斤开始有些胆怯,这是马六斤一生所没有过的。
    一个吃山的山客,桦台子就是他生命中的水湾子。
  马六斤盯着青山间大溪里的水,溪水依旧很清,在石浪里跌碎,泠泠有声,流出山,流进水湾子了。
  

蔚青 发表于 2018-3-22 12:15:53

拜读老师佳作,欣赏老师才华。感谢分享,遥祝春日愉悦。

一颗石子 发表于 2018-3-22 15:43:01

蔚青 发表于 2018-3-22 12:15
拜读老师佳作,欣赏老师才华。感谢分享,遥祝春日愉悦。

谢老师来读。祝文安笔健!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