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 发表于 2018-3-31 21:00:09

【首届远山杯短篇小说大赛】《天上有条船》049

    “现在我们开始。放松,盯着我的眼睛……”

                                                                                                                                                            一
    为何我又看到这抹红色。
    为何我又看到这片雪。
    大概是每十二个月过后必有的仪式。我妈说那叫过年,后来她失踪了。
    (母亲失踪?我想打断这小子的话,但只能忍住。)
    哦,我还是喜欢过我们村的年。
    (回到了主题啊。)
    我们会把屋子扫得干干净净,还会调好米糊贴亲手做的对联,窗花……
    (小时候我也会的。)
    然后杀一两只鸡。如果家里没有猪,会有人用大红的布绳提着几斤新鲜猪肉送给我们。
    (送猪肉?我家老村也有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过年杀完猪后,必须割些上等的好肉送到没条件养猪的贫穷家庭。我妈老念叨:“豚儿呦,咱有肥肉吃,可别忘那些比我们清苦的人!”)
    当时咱家可热闹啦,妈妈、我姐和我哥都在,放鞭炮留下的碎屑像花一样盛开在雪里,紧接着是场丰盛的年夜饭!
    都吃些什么?鸡肉,猪肉,腌菜,玉米,粉丝汤,米饭……当时天很冷很冷呀,穿厚厚的补过多处的棉袄跑出去,手和脸都冻得硬邦邦红扑扑。但我们喝的汤放了辣椒,很多辣椒!所以我会出热热的汗,雪滴在我皮肤上就化成热热的水,外面再冷有啥关系?我和哥哥姐姐可以疯玩,拼命地玩!一个个搓好的雪球砸过来砸过来,最后都碎成片不见了不见了……和我妈一样。
    年是红的,大红。灯笼啊对联啊窗花啊鞭炮啊希望啊全都红得像稻月的脸,但是它们没有稻月一半好看,我发誓。
    唉,稻月是我们村一个女孩的奶名。
    (欸?我上次返乡参加远亲办的酒宴时似乎也依稀见过一位名叫稻月的女孩子!我在田野散步的当儿走来位三十出头的少妇,她牵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娃娃。少妇认出我,问道:“您是石蛋先生的儿子吗?”我点头称是,又问他的娃娃名字,少妇答:“这是我家独苗,大名叶XX(我早忘记叶后面是哪两字),小名是她爷爷取的呢,稻田的稻,月亮的月,合起来很好听。是不是,闺女?”小稻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脸蛋红不红,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我记得她扎俩麻花辫,发辫末尾的蝴蝶结闪闪发亮。)
    稻月和我差不多大,她是我朋友——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等等……)
    村里长得比她标致的女生一抓一大把,但我觉得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最可爱的人。
    (我心里也有全天下最最可爱的人。)
    我喜欢她。
    (在我特殊的寻找病因方法下,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透露出不该说的东西。可是请放心,我是好人,守口如瓶。)
    我家很少养猪,所以好几个大年三十,稻月便会亲自给我家送肉。她家里人都挺慷慨,有次竟还让稻月送来一个又大又肥的猪头!
    (我也给人送过猪头耶。)
    嘿嘿,当晚我们四人——妈妈、哥哥、姐姐还有我把整个猪头——比我的头大好多咧——吃得精光!哥哥掏出猪脑,妈妈和姐姐一起料理猪的肉和脑,我在锅下面添柴。最后烧出来那味道,啧啧!吃它的人想不把舌头吞掉都难。姐看我吃猪脑吃得欢畅万分,还取笑说我第二天会变傻,她自己碗里香嫩的猪脑都堆积如山了,噗——
    (我成年后极度厌恶食肉,尤其是吃动物内脏。然而此刻几句稚气犹存的话却带给我强烈食欲。)
    和家里人,还有稻月共同过年真的很开心,可后来我哥哥姐姐不知怎么,一前一后都……都走了……埋在土里。我妈她……别人都说她成了疯子……我不信,她还是爱我的呀,我能感受得到。前年五月她想挖点在村北的野菜炒炒,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被送到这儿。
    (可怜的小孩。)
    我想回家,接着发狠找,找到妈妈。然后自己赚钱买头猪,这样就能在下一年还稻月完整的猪头。它必须要用崭新的红绸布绳缠好,打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
    我还会给妈妈做饭、做菜吃……好想回家过个痛快的年……

                                                                                                                                                            二
    “乖,喝下满满一大碗红薯稀饭,整个上午就不饿了。喏,我多盛些给你。”
    十七岁的石芙蓉笑容甚是明丽。她的双手因天气寒冷而显现着略发透明的粉红。她是我堂姐,可我爱唤她大名儿,好听呗。
    早饭在伯伯家老旧的八仙桌上解决。
    石芙蓉揭开锅盖,从黑亮的铁锅内舀出勺勺稀饭盛在瓷碗里,而后把碗端给我。她动作娴熟,看着很顺眼。
    我小心翼翼接过灸热的碗,竭力不让米汤洒出。
    碗平放在桌边的瞬间,石芙蓉拿着块浅蓝手帕朝我走过来。
    “鼻涕长的像蚯蚓!”她边开玩笑,边用手帕轻柔地帮我擦净贴在人中的粘稠液体。手帕有股温和的肥皂香,我看看自己埋汰的衣裤和布鞋,羞得直抠八仙桌边缘弯弯曲曲的划痕。
    我生活的山村一到冬天就变得特别冷。村长的独子,年年都是“优秀生”的元锐哥曾经告诉我,大山里冷是因为海拔较高,还引用什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文绉绉的听也听不懂。可冬天的村子极度寒冷——我爹说昼夜气温都在零摄氏度以下——确凿无疑。
    如果天冷的雪都化不掉,鼻腔内就会积聚多的吓人的透明鼻涕,让你觉得它随时都能从鼻孔里嘲弄似地钻出,耀武扬威般在你嘴唇上方招摇过市。而且你再怎么擤都无济于事,就算你拼老命去排空这可恶的东西,甚至为此震得头脑发蒙,过不了一时半会儿它又充满你的鼻头。更使人倍感无奈的是,当你顶着囤好清涕的红鼻头走进温暖的、生着炉火的室内,想喝点什么暖呼呼、热腾腾、香喷喷的流食——譬如我面前的红薯稀饭——就在你把碗放平时,粥上方的水蒸气和鼻涕串通好一样,很快你的鼻孔内便流出蠢蠢欲动的晶亮物质。
    石芙蓉快成年了,当然比我更清楚这些破事。不过她是喜欢整洁的少女,自然不能容忍鼻涕挂在我脸上放肆闹腾。于是她用棉花的声音柔柔和和地提议道:“婶婶,得给豚儿买手帕哎,他要擦鼻涕!”
    “你不晓得我这皮孩仔哟,一天到晚混浪,早上买十万条好好的帕子,他到晌午能丢得一干二净!”妈嗔怪着瞪我,我越来越窘迫,脸颊几乎比粥烫十倍,却也只能闷头狂喝红薯稀饭,瓷碗刹那见底。
    “我送豚儿一块吧,反正揩脸的玩意儿我有的是。”没等妈推辞,石芙蓉另外的黄帕早已在我手中攥紧。
    鼻涕又要出来,我忙用新手帕堵住。还是方才温和清新的肥皂香。
    妈看出我在犯窘,没有继续坍我台。她轻轻摇晃奶瓶,接着把人造奶嘴凑到未满周岁的弟弟口边。我弟对母亲乳房里的天然汁液和各种杂七杂八搅和成的奶粉一视同仁,瓶里的奶立马少了大半。
    我弟与我的胃口都超级棒。
    喝完粥,我盯着八仙桌老旧的纹理瞎看,内心想的却是属于我的新衣新裤。今天可是除夕,等我换好新装,洗完脸,搽点防止皮肤冻裂的雪花膏之后,会迫不及待地去找芙蓉姐。她看见清清爽爽的我肯定特别高兴,可能还会抱起我团团转!
    “卵弟,今天听得到你拉二胡喽!”伯伯递给我爸一碗热茶。
    “还夸我哈!你在后台敲锣打鼓,嫂子在台上唱戏,俩夫妻都能表演!不像我家黄脸婆,别的女人上台,她硬在下头干看。”
    爸反驳道,妈假装用力捶爸一记粉拳,她跟前面的我一样下不来“台”,嘻嘻。
    “哪里的话?你嫂子五音不全还唱啥戏?!她只是跑跑龙套而已。你老婆——我弟媳,可真真切切唱过那个……”
    大妈和我妈分别在她们各自的丈夫旁边微笑。
    吃完饭,我们一家四口——爸、妈、我和弟弟要回自己家。中午有人将来我们家做客,所以妈得尽快准备饭食。
    雪被我们踩得“咯吱咯吱”直响,染上七零八落的脏污。
    “早诶!你们吃饱没?”
    梅先生站在那座由石头和木块搭砌成的老屋门口,笑眯眯地把左手大拇指往牙缝里塞。他年过八旬,看起来依然健壮。
    “我们吃好啦,梅老师!”爸回答。
    “您闺女在哪?”妈问。
    “练功!”梅先生左手大拇指从牙缝中抽出。我视力挺好,看到他指头上有片黄黄的东西。
    “梅老师教戏教得好,您闺女保准能继承您的衣钵!”爸夸赞着。
    “石老师您过奖!过奖!”梅先生说罢,用舌头将大拇指上的黄东西舔入口中嚼两下子咽了,“有空来我家吃饭哦!”
    “好,好!你和你孩子有空也来我家撮顿!下午见。”爸说。
    不得不承认梅先生是村里的特色人物之首。他蛮矮,又瘦又小,皮肤比炭还黑,长相不可恭维,举止粗俗。但他唱的戏精彩到如此境界——无论行内行外、男女老少都能兴致勃勃地从头到尾看完他演的角色,中间绝没有半秒感到乏味。连我弟,没有断奶的婴儿听他的戏也能乐得手舞足蹈,只长出两三颗乳牙的嘴巴笑的倍儿甜。梅先生虽是整个村唱戏最厉害的人,可他不骄傲张扬,而且善良、厚道、淳朴。若他同你一块儿聊天,那他和一位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带给你的感受毫无两样。他特别喜欢小孩,假如他买了糖啦,花生啦,水果啦,定然会在我和伙伴经过他家门口后硬塞给每个人一些。
梅先生是村中的神人,与此同时也是个活生生的未解之谜。他跟我爸口中大名鼎鼎的梅兰芳同姓,我的铁哥们韦草根(长我两岁)说梅先生唱得一“嘴”好戏许是沾这姓氏的光。“他唱得比梅兰芳还棒,他仅仅是没有梅兰芳出名罢了!”我执拗道。梅先生的家乡便是个猜不透的谜。他在没养女儿之前是村里唯一的外人,所有村民都不请楚他从何方迁来。梅先生大名叫梅甘雨,我、韦草根以及住在村东头的关鱼(小韦草根一岁)感觉他的家乡应该极为缺水,元锐认为这可能是他出道后的艺名。
    总而言之,我们几个小子对“甘雨”二字看不出啥来。
    我曾问韦草根(他精通戏曲,我则完全外行)梅先生演的是何地之戏,试图以此辨出他是何地之人。韦草根无可奈何道:“这顶个鸡毛用?老梅他会很多地方的戏,连川剧变脸也搞得像模像样出神入化精妙绝伦……”
    声音也是梅先生另外的谜。他平日和我们说话有点儿“娘娘腔”。
    我的伙伴关鱼人品挺好,可他有两个缺点:嘴不老实、想象力超常。第二点本质上来说并非坏事,这两点一结合……关鱼三番五次在私下里跟我们瞎扯:梅先生壮年时期“整”戏“整”得风生水起,眼瞅这就快大红大紫,但日本鬼子说来就来,还弄“集体屠杀”,集合千万中国人站好,然后端起“龌龊下流”的“操蛋抢”砰砰扫射。碰巧梅先生也在“成千上万人”内。及其幸运的是,他成为抗日时期大难不死的幸存者;极度不幸的是,小日本的子弹正中梅先生裤裆。后来他一路逃难,最后在我们村长住,还捡到个女儿。
对梅先生被子弹“阉割”一事我将信将疑,韦草根则说这是无稽之谈:“若老梅真被日本人那啥了,请问为什么他在戏台上扮演男人时,能恢复男人该有的嗓音?”确实确实,梅先生在某些方面绝对叫人云里雾里。不过男女老少都爱观他唱戏,男女老少他也都会演——直到现在他都能演得让你分不出男女,猜不出年龄。
    我们村奇异的人可多呢。爸妈今天中午请的樊中医(医术全村第一,梅先生最好的朋友,我弟和我的命全给他救过)与田老师(父亲同事,韦草根母亲。教数学,听力好到人人皆知,她用聪耳帮了广大村民很多忙)就是其中两者。
    住村最北边的刘老太更神。她年轻那会儿特美,而且出名的泼辣,全村的男人都怕她五分——和她干架可不是开玩笑!现在她九十多岁,寡居,没有子嗣,性情竟随着她的衰老变得慈祥温和,再也回不到当初的“路见不平一声吼”。刘老太目不识丁,可是她针线活做的定好,至今无需老花镜。她“通灵”的并非女红:常言道“六十知天命”,刘老太刚过天命之年就成了村里最厉害的预言家,以前她可没这本事!刘老太向来是个好人,年轻见义勇为,年老乐于助人,又是全村的“寿星”,极受群众尊敬。我妈用长长的红绳扎好的猪头也是准备给她送去的,爸妈不好意思请她到家中吃饭——得叫她走多远路那!
村中“能人代代出”自有原因。在外地奔波的村民绝不会向外人说出这个养育过他们的村庄的真实名字,因为它联络着久远的传说,深邃的魔法。
    我就读的小学旁边有眼老得不能再老的泉,它的魔力风月可鉴。喝过它泉水的人大多会获得泉中的灵气,所以全村三分之二的人至少拥有一项炉火纯青的特长。他们有的笨鸟先飞,有的像刘老太大器晚成。十九世纪有个无法无天的恶霸(村之败类)蔑视警告,把泉水搅得浑浊不堪。结果第二天水就恢复澄澈,而恶霸七窍流血地死在泉附近。这恶霸也可怜,没半个亲人,到头来还是好心的人们安葬了他。
    每至大年三十的夜晚,泉边会聚满孩子,我当然在其中,大人绝不阻拦。饕餮完整桌年夜饭后,我们会在这儿仰望冬季的天空……
    ……等待奇迹发生。

                                                                                                                                                               三
    手机铃声打碎我的睡眠。
    我姓石名豚,小时候人家称我“豚儿”。我1983年生,刚好属猪,名字就这么来了。今年我三十五岁,明年二月三十六。第三个本命年哎,一定要过得特别。
    一定得回老家看看。
    好久没返乡啦。因为双亲都不在世上,小弟又早在他们前夭折,回去没啥意思。即使二老还活着,我也对那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小山村存在抵触感。这其中的原因很平常,却是我永远的痛。
    我是名在家坐诊的心理医生,现居住的上海离故乡很远。我的催眠技能与生俱来,当我用眼睛牢牢盯住疾病缠“心”的患者,与他们四目相对十五秒后(期间不能眨眼),我的头顶会发热,接着被催眠者情不自禁吐露他们的内心世界。从他们口中说的话有些是他们在正常情况下逃避的现实经历,有些是连他们本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我发现病因的本领——民众反映——可谓百发百中。2018年6月我还在一位高中生的“幻梦独白”中找到他的二十七重人格。催眠他可费了我九“虎”二“牛”之力,我平常催眠别人后只需休养几小时,他弄得我花费五星期才恢复好“眼神”。
    作为合格的医生再苦再累都值。
    刚刚我梦见的应是十八岁前的乡村生活,因为那之后我父亲就被调进县城里教书,直到快要过年才会以前的老房里住两三周。双眼在八岁前是我的荣耀(长大后也如此),睿智的女预言家刘老太(她在110岁平静地离开)曾对我说过:“小娃,你眼珠子稀罕了得!你十有八九拿它做事喏。”
    村里人个个说她的话灵验,果然不错。
    他们评价我“医术高超”、“妙眼回春”,可没人清楚我的心病。我搞定过大批性格扭曲的人,偏偏治不了自己。数十年来我被复杂的内心感受所压迫:孤独、想念、悔恨、爱慕、空虚……
    最终它们变成失眠。
    幸好,工作的过程能使我稍稍觉得踏实。
    上周我接了个十岁的男性患者,他叫元过程,因某些缘故生活在上海以质量闻名全国的“扶芽”孤儿院内。带小过程去找我的有两人:他的看护和老师,一女一男。
    “他前两年到我们这地方,他的表现很像抑郁症患者。我从没见过他笑,不跟任何人交往,话特别少,成绩倒好的没话说。他经常对着大门发呆,饭吃得很少……孤儿院负责人以捐款给他治病,他见过许多心理医生但没效果……只好拜托您。”
    女看护第一次见我时这么描述小过程。此刻这孩子和他的老师待在我私人诊室门口的接待间,我能听见年轻的男老师想方设法逗小过程笑,而孩子对此无动于衷。
    “你们对儿童的身心健康都很重视哇。”
    “那也没。其实以前有个小孩情况跟元过程差不多,我们不在意,以为他会好转。后来……他在大门附近自杀,没救回来。”女看护无奈地叹口气。
    头一回催眠结束,我初步断定小过程的所作所为是思想所致,但第六感提醒我必须再次催眠他。
    今天是复诊日期,小过程马上就到。
    他的眼睛像极了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
    门铃响起,我小怔片刻才起身去开。小过程的眼睛我虽只接触过很短时间,可它们让压迫我多年的感觉分外强烈。
    第二次陪他来的只有女看护。
    我不太会以催眠术治病,仅仅用它来发现病根,医疗的事靠其他程序。可喜的是,大部分患者经过催眠后精神状态能有所改善。小过程愿意和看护交谈了,之前他冷的要命呢。
    “来,孩子,我带你做个旅行好么?就这样,看着我的眼睛,真棒……”催眠开始,女看护被留在接待室。
    小过程居然冲我微笑,完全出于好感的微笑。
    十五秒飞快逃走,他梦呓般开口:
    我目前最渴望回家过年。
    (正好我也有这想法。)
    稻月应该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小子你春心不浅。)
    问题是进城前好多乡亲嘱咐我别跟人提我们村的真实名字。加入我和老师他们说要申请回家过年,他们铁定不让我单独回去。万一哪个人盯上村子就完了!我准备隐忍到十八岁,再按秘密笔记本写的地址返乡。
    (神奇啊,我儿时生活的村庄同样“隐姓埋名”。我们村现在拒绝完全对外开放,村内倒是啥也不缺。孩子们在小学毕业后会被送进县城读书,他们和父母以假名“芋头村”称呼自己的出生地区。政府只略略知道大山深处有个“落后”“闭塞”的芋头村,该给它送水送电送教科书。)
    秘密笔记本是关叔叔送我的,他帮过我大忙。唔,关叔叔姓关门的关,名鱼肉的鱼。
    (我朋友吗?)
    爸爸很早就抛弃我们去上海了,一直没消息。妈妈失踪,哥哥姐姐又……全村人轮流照顾我,他们真好。
    我成绩不算特优秀,但小学校长硬劝我跳级,还夸我聪明伶俐。我十岁读完六年级,于是村委会的关叔叔拉我去上海找爸爸,要他对我负责。
    (我朋友关鱼也在村委会工作!)
    好容易找到爸爸,他已不在……他犯了杀人罪,被枪决……
    (小过程两眼充满泪水,我的心同时发酸。可怜啊,承受着他这年龄段不该有的深刻疼痛!我的心事和他比算个鸟?)
    关叔叔认为我必须深造,他问我想不想在上海读书,我说想。他把我送进“扶芽”孤儿院,他告诉我这家孤儿院对孩子态度超好,叮嘱我认真学习,临走前送我一本厚厚的棕皮本,写着我们村的真名和地址。
    孤儿院的人对我非常友善,看护、老师特别尊重我的秘密,不看我的笔记本,还送我一个带锁的抽屉,我发自内心感谢他们。
    可我还是想家。想妈妈,想哥哥姐姐,想稻月,想我玩伴、老师,更想村中的戏台!除夕下午开“迎年会”,有人表演节目!
    (又是巧合?巧合真多!)
    我妈年轻时经常去戏台唱戏,她没疯之前教过我小学的学生戏曲。
    (难道小过程是她儿子?!姓氏“元”,关鱼,小过程的眼睛和身世,村子的封闭,过年送猪肉,七年前的小稻月,大戏台,除夕下午“迎年”的习俗……元过程是我老乡?他母亲……不,我不相信。)
    教我妈学戏的是我外公,妈是他捡的。所有人都说外公戏唱得“全村第一绝”,无人敢与之较量,可惜他在我妈结婚前就已去世。
    (梅先生!)
    艺术怎么能白白叫它失传?外公传戏给我妈同时,将川剧变脸之类的绝活授予村里一些青年,包括母校校长。
    (韦草根!童年最好的朋友!他本可以和我一样去城市发展自己,但他执意留在我们村小学担任校长。七年前,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讲,这辈子哪都不去,他认为没有比守在一大堆孩子身边工作,在小学开展活动时教他们变脸更令他满意的事情。)
    家乡使我痴迷。除学习外,孤儿院的任何东西都难以提起我的兴趣。我使劲儿学该懂的知识,其余时间用来想家。
    (怪不得成绩好。)
    ……
    “阿姨,我能和石医生单独说几句话吗?”
    小过程“醒”来要求道,我则拼命掩饰惊讶和悲伤。
    得到允许后女看护又一次退出。小过程狡黠一笑,吐出句话,我心脏差点停跳——“医生您是跟我一个村的吧。”
    “你凭什么判断?你和我又不知道对方村庄的真名。”我听到自身声带的艰涩发音。
    “我看您的相貌,还有言行举止都洋溢着我们村的风味。尤其是那腔调,神似我小学校长。”
    “关叔叔曾提起,村里有个小他两岁的石姓男人在上海当心理医生,他说的绝对是你。”
    “我们村来历非凡,每年除夕与正月初一的交界还有神秘的事物出现。我们看不见它,可它就在天上。我把这些一五一十告诉你,你肯定明白……(他的口音转成我们村独有的方言)”
    小过程、我轮流讲述天空的绮丽传说,末了小过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您是我们的人!”
    我表面高兴,胸腔却泛起剧痛。

                                                                                                                                                               四
    1978年3月21日,梅先生去县城买书,无意中在街头看到一大群人挤成个圈。他不想参与围观,但过客细细碎碎的议论进了他的耳朵:
    “她父母良心在哪?”
    “人家有人家的难处。”
    “她定是听话的小仔。如果我没那仨儿子,真会抱她来家。”
    寥寥数语,梅先生却立刻明白所有。
    他毅然钻进人群。果然,地上有一个婴儿睡在又脏又破的襁褓里,对众人的围观浑然不觉。襁褓上贴着张纸,写了婴儿的性别和出生日期:
    “女孩,两天前生。”
    梅先生算算,两天前是1987年3月19日.
    纸上还有句话:“我们实在无力抚养,望好心人能带走她,给她取个喜庆名字。”
    “孩子我来照顾。”梅先生和我堂姐石芙蓉一样爱干净,可此时他看都没看脏污的襁褓,轻柔地抱起女婴。
    人群里响起掌声,开始声音较小,然后越来越响,甚至快淹没天际。梅先生听过无数的掌声,这是他头一次做了唱戏外的事所获得的。
    梅先生在村外貌似毫无名气,反正人群内没人认识他,但大多数善良的人都为他的举动喝彩。
    也有例外。梅先生正抱着女婴小步走出人群时,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叫住她:
    “我劝你把这丫头片子放回去。女孩子是扫把星,赔钱货,晦气玩意,要不得的!”
    很快她就被人用蔑视、鄙夷的目光看着。
    “你的嘴该拿点肥皂涮涮。还有,你也是女的,干嘛泼自己脏水?可笑。”梅先生斯文、优雅地回击道。他骂人不带脏字。
    “说得好!”
    “小女孩长大必有出息!”
    女人的脸涨得比猪肝还丑陋数倍,那歪斜的面目简直惨不忍睹。
    梅先生带女婴回到村庄。村民不欢迎外人,然他们对这个刚出生的懵懂孩子百般呵护。
    健康的婴儿随身附着生命的温暖。梅先生每每看见小家伙,心中便荡漾起久违的亲情。为一个与自己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婴,他甘愿付出一切……
    上述的故事是我爸亲口讲的。而故事中的小婴儿,梅先生养女在我的生命里比中子星构成物质还重,沉得累心啊。
    我生活的“芋头村”(官方名称)东南处(也就是我小学和老泉旁边)有个露天大戏台,据说在十九世纪建成。戏台年纪一大把,重修过不知几次。“芋头村”每年除夕下午都要举行“迎年”活动,人们照例会在戏台上表演各种节目。梅先生来村子之后节目种类增添了一项“戏曲” ,他养女打我记事就开始演绎各地剧种。
    那女孩长我五岁,我在妈肚子里时她已经像模像样地翘兰花指了。别人都说她“早慧”。
    我八岁前不常见她,顶多看她唱唱戏,也没怎么认真打量过她的一举一动。文绉绉的戏曲大概只有语文学得好的元锐、韦草根他们才听得懂,我可是“蒙蒙云水里”。
    现在后悔的烧心,没能把她稚嫩的身形刻画在记忆深处。

                                                                                                                                                            五
    货架真实的初见在我十岁的除夕。
    梅先生把一生精力和金钱灌输在戏中,从没资本养猪。这次我妈决定把几斤好肉送给他家。中午我提着红绳轻车熟路地走到梅先生住所,叩响再也熟悉不过的老朽木门。
    接待我的并不是梅先生,我从屋内的步伐就能辨别出来。
    “请问……你是石老师的孩子吗?”
    柔软的女声。“梅先生闺女”站在我面前,我还是第一次和她贴得如此之近。她画着很浓的妆,眉毛眼睛描过黑,眼周一抹绯色,嘴唇也红得妖娆。她油亮亮的大麻花辫还垂在脑后,身上穿着普通的袄裤。但再过一会儿她的头发就要被细致地打理好,别上玲珑的“七星泡子”“铜簪珠钗”之类发饰,衣服也会换成光鲜的戏装。她正值青春年少,眼睛像盆水,能映出我的大头。胸脯圆鼓鼓的,跟石芙蓉有的拼。
    “你是石老师的孩子吗?”她又问了遍。
    “嗯,我妈让我送猪肉给你们。”我回答得大声流利,掩藏羞涩的心脏。
    “谢谢。”她接过肉。一双无瑕的纤手,和田玉的光辉。
    “不用客气姐姐你这么漂亮多吃点会更美唱歌也会唱得更好我看你肤色白嫩眼神温柔定是天上跑下的仙女嫦娥……”人来疯的我又瞎扯啦,她涂过胭脂的脸添了层粉晕。桃花的撩拨。
    “果然,我爸爸说你是特别可爱的小孩。”她笑得很好看,“进屋坐坐。”
    明眸皓齿。
    客厅小而暖,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她倒了两杯异常芳香的茶。
    “小弟弟,你吃完饭没?”
    “刚饱哦!”
    马上就这样聊开了,她较我想的略活跃点。
    “你的茶好香,用什么做的呀?”
    “普通茶叶,以花油翻炒,雪水冲泡。”
    “你爸教你学戏?”
    “对。不只教我,还有你朋友韦草根、陈六翔……你爸说他的二胡也经我父亲指点过。”
    “他打人么?我在书里看到学戏会挨打。”
    “不可能!我爸喜欢每个小孩。他总和我说,教他唱戏的师父老拿鞭子抽他,他非常痛恨那狠毒的师父,不想儿时的惶惶终日重新笼罩在学生们头上。因此他教课的方式是“循循善诱”,没骂过我们一句狠话,更别提体罚。”
    “学戏辛苦吧?”
    “如果将一门技艺练到精湛的境界,必须要流汗。但我爱天南海北的各种戏,我不觉得练功难受。若是真有啥苦地方,我想是表演戴的发冠勒得头痛。”
    “说明你投入嘛,下午我去看你演的戏!”
    “好。”
    临走前她送我一包特制的香茶,叮咛我尽量用甘甜的泉水泡着喝。我起初执意不肯接受,她笑道:“我用它感谢你的猪肉!”我跨出门前她还在喊:“过年又长一岁啰,好好学习!”
    午间我睡了四十多分钟,竟梦见她放歌。飘飘摇摇的水袖很长,七彩。
    醒来喝她赠送的茶,恍坠雾间。大脑朦朦胧胧迷迷离离,茶的异香似乎淡了几分,心火却愈烧愈旺。
    “豚,草根哥找你。”妈唤我。她自从我弟因病过世后脸就憔悴枯黄得像块干燥的松脂。
    我冲向门口,韦草根拿着个椅子气喘吁吁:“老弟……迎年快开始了哟!”
    “梅先生闺女来不来?”(蠢哩,明明见她理过红妆。)
    “废话!”
    “妈您去么?”我穿好新鞋,朝屋里喊道。
    妈摇摇头,她需要时间收拾痛失小儿的悲恸。
    拉起韦草根奔到戏台前,关鱼等候已久。
    “快快快快快!”关鱼领我和韦草根挤过密密匝匝的人,在第一排珍贵的空子里摆好椅凳。
    “特意留给你们的!头等座!”关鱼红起脸,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谢咯谢咯!”韦草根答,我一言不发。
    开幕式,一个节目,两个节目头等坐……我只等她,其余如走马观花。
    “豚子,梅家闺女来了!”关鱼的话让昏昏欲睡的我瞬间清醒。抬头,惊鸿一瞥差点使我窒息——
    果然是她。锦绣上装,淡雅下裙,满头珠钗,还戴着个大冠。妆容和中午所见的分毫不差。若要我形容她,最恰到的是多年后学到的一个四字词语——凤冠霞帔。
    真美。
    锣鼓与我的心跳频率相同。她捏着兰花指绕舞台走了几圈算是“亮相”,随记她开始唱,好像中间咬了一碟子又转来转去。戏词我搞不大懂,只依稀捕捉到什么“海岛”“玉兔”,韦草根则兴奋得手舞足蹈:“弟兄们看那!!看那看那!!!”
    她在十岁的我脑中种下情愫,情愫成功发芽。从此我疯狂地等着过年,长大后在县城读中学亦如此。她成了比石芙蓉还沉的“中子星”,吊在我心头纹丝不动。
    “村里长得比她标致的女生一抓一大把,但我觉得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最可爱的人。”
    全天下最最可爱的人是她。
    难为情噫,十岁后我喜欢上了她。除韦草根外我没告诉任何亲朋好友,懦弱的我更不敢告白,只能看她演听她唱。偶尔我遇见她可以同她打招呼,运气好聊几句天,就心满意足。
    我羞怯于想她的大名,私下给她取了“蓝玉”一名,蓝田日暖玉生烟。
    爱她足足七年,七年后我变成一个看起来高大健壮的男人,面对她却还是七年前十岁的模样。我没继承爸的勇敢,他喝酒喝的半醉那刻总提他青年时期为追求我妈天天坐在她家门边拉二胡,结果真“中”了。唉,若是我有这胆儿该多好,可惜十七岁的我在读高三,必须全力以赴备考,决不能干出格的事。而且我妈三令五申禁止我早恋,如果我敢“谈恋爱”,用她的话说——“拿毛竹秧抽死你!”
    我不怕挨打,暗恋也没有影响我比较优秀的成绩。但我没胆量向二十二岁的蓝玉告知一片真情。蓝玉当时是村内最棒的演员,勤劳、聪慧、漂亮……十全十美。我希望考好大学,找好工作,比她还有出息,接着光明正大地娶她回家。
    然而我的梦想还是破碎了。像老泉盛着的月亮,轻击水面,它就分解成千万只镜片。水月能复原,梦却一去不返。
    蓝玉没有等我。
    还是十七岁,我到老家第三天。
    韦草根(已考进清华大学):豚弟,我有件事得跟你说。
    我:啥事?
    韦草根;嗯……呃……呃……嗳……呃……
    我:快说!别吞吞吐吐!
    韦草根:我怕你伤心。
    我:?
    韦草根:她要……结婚……
    晴天霹雳。
    我他妈不信为什么我不知道她和谁在一起我搞死那男的为什么她不等我长大嗷嗷嗷嗷嗷!
    老豚你冷静冷静冷静世界上好女人有的是你一定能找到更棒的再说那男人你搞不了他。
    谁?
    元锐。
    操!
    当年元锐二十五岁,出身好,大学毕业后“下海”,年纪轻轻就成村中首富。他看上我的蓝玉,我只有忍气吞声的份,我还是未成年的小屁仔吔。
    大多数人看好元、梅(蓝玉的姓)的金玉良缘,我可忿忿不平。玉是块好料,但金说不定。元锐绝对喝过老泉的水,然他并没沾染灵气,没有稀奇本领。学习好、赚钱多的人城里“一抓一大把”,我们村里的三百六十行却不是人人都会!不必提梅先生、刘老太这些神人。我有“眼”,蓝玉、韦草根有“戏”,关鱼会轻功(他能在水上跑步),石芙蓉会刻米(微型雕刻)……关鱼和我一同忿忿:“陈六翔是傻子,他敲锣也敲得有板有眼!我看元锐不比他聪明。”
    “他成绩确实好,他有优秀的资格。”韦草根长叹道。
    梅先生于元锐、蓝玉定亲前二年永远离开我们,全村老小都送他上路。大家从刘医生口中得知,梅先生也是被领养的苦命儿,教他学戏的是残暴的养父,所以他不知道家乡在何处。“娘娘腔”是因为他患有特殊疾病,由于勤学苦练多年能唱出标准男人嗓。他因文革四处逃难,没想到发现我们的“桃花源”,自愿留下教村里人唱戏……我猜如果梅先生还在世,肯定不同意这门亲事。元锐看中的是蓝玉的脸和身段,他鄙视戏曲,曾当着梅先生的面贬低它“老旧、封建、繁琐”,殊不知那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元锐智商极高,却没有半点艺术细胞,而且狂傲自大。以谦虚为美德的梅先生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但他应该不喜欢元锐。
    “然而梅姐爱元锐爱得如痴如狂。”韦草根说,“她的缺点是过于单纯。”
    母亲大人逼我参加蓝玉的婚礼。
    “老梅在世待你很厚道,他闺女就算不是他亲生的你也必须得给她赏脸!”
    “我偏在家,您老还能把我吃进肚里?”
    “翅膀硬了哈,敢顶嘴!”脸上挨了妈一巴掌,皮肤火辣辣,疼的是心脏。
    “孩子不想去,你别强求他。”都道“知子莫若父”,爸估计猜到我对蓝玉的心思。他追我妈那段时间就在高中。
    “你居然忘了老梅对咱们有多好?你和你儿子一样傻……”
    爸驳不过妈,婚礼我还是窝囊地参加了。临走时爸压低声音跟我咬耳朵:“振作点,小伙。等你考上大学,会发现城里有更好的女孩儿。”
    可是没有人有那双水亮的大眼睛,没有人脸颊跟她一般红,没有人会用细巧的手炒一锅香茶泡给我喝,没有人代替得了她。
    及其豪奢铺张婚宴在元锐新盖的洋房各层持续五天五夜,我人生中最痛苦的120小时哟。
    位置不特定,全村人都能参加婚礼(只要他们愿意),第一晚我居然有幸跟将近一百岁的刘老太同一桌吃饭。她身体硬朗的难以置信,村中有喜事她都尽量参加,但这次她没露出慈祥亲切的笑,而是紧绷着沟壑纵横的脸。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子四五年后我才醒悟,刘老太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早已预测到元梅二人结合产生的负面结局。她苦苦隐瞒一切将要发生、无法扭转的悲惨,直至逝世。“人各有命,命改不了,该发生的全会发生,不过事后可以弥补。”她经常重复这句话。
    我强迫自己不看雄姿英发的元锐,更不愿见到身着嫁衣的蓝玉(尽管此时此刻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否则我的痛苦会加大力度啮咬尚且残存的意识。五天内我咬牙猛灌高浓度的酒液,翌日总是醒来便吐。祸不单行,第六天我生了场前所未有的大病,到2001(我会永远记住这面貌狰狞的一年)年正月初一才有所好转。
    后来呢?
    我考上北大医学部。
    再后来呢?
    我在上海找到实习医生的工作,报复似地娶了一位客观来说比蓝玉长得精致的本地演员当老婆。我和她之间也有过短暂的爱,但我被查出没有生育能力。于是2007年春天我出差回家时看见我的演员夫人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我买的床上干着“无耻下流的事”(跟烂俗片镜头不一般地像),我们单薄的爱情就像结冰的湖面一样咯铃铃碎掉。
    索性离婚。反正我名义上的妻子,仅仅是让我父母放心我不再单身以及我发泄肉欲的对象。我是好人,可我并非是好男人。除了蓝玉,其他女人我都不会爱到骨子里。我承认,对于她们,我的良知就像禽兽的皮毛做的。哈。
    不久回老家听关鱼说“陈世美”元锐把蓝玉甩了,苦命的她抚养三个孩子。
    “姓梅的活该!谁让她有眼无珠。”我没流露出丝毫同情,胸口却痛的撕心裂肺。她和我,都被所谓的另一半抛弃。哈哈。
    离婚后我发疯般“逛窑子”(当然窑子里也有比蓝玉标致的失足美女),和不同女人上床——持续了半个多月。
    迷茫的、放形浪骸的半个月结束,直到2018年12月27日,我经历了于小过程的偶遇之后独自在家回忆二十五年的点点滴滴——此期间我再也没碰过女人。
    父母也去世了。2011的酒宴之后年我丢失了有关蓝玉的一切消息,以致她丈夫被执行死刑、她的精神失常与生死未卜我都一无所知。(我讨厌用微博、QQ、微信,韦草根、关鱼同我煲电话粥时聊的大多是好的事情。)
    一种幼稚的想法至今还盘旋在我的大脑中:如果我在十七岁大胆向蓝玉表白,她就不至于现在那么惨,我也不再孤独。
    可惜可惜,过期的假设只能是假设。哈哈哈。
    但我没想过,蓝玉暂时消失,我却有运气在人口众多的上海找到她的小儿子,“柳暗花明又一村。”希望复燃,它相较于小过程描述的还要红。一定。就在昨天,我看到它来了。
    昨天小过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您是我们人!”
    我表面高兴,胸腔却泛起剧痛。
    “啊孩子,请允许我问你一件事。”
    “尽管说!”
    “可不可以……可以告诉我,你妈妈的名字?”我的心脏绝对达到平生最快的跳动速度。
    “你问这个呀。我妈的名字象征着春天将要到来,是好听又吉祥的三个字。”
    “她跟外公同姓。她的名字叫‘初柳’,杨柳的柳,初是衣字旁加一把刀。寓意嘛,‘梅柳初绽’!”
    “梅初柳。”
    就是她!我羞于念出的姓名,在昨日被小过程叫得发暖。恍若隔世的字眼。

                                                                                                                                                               六
    火车外面是小过程口述的“这片雪”,车厢内有点儿冷,我的鼻涕时时刻刻都在集聚。三十五岁的我丢失了童年的“肮脏”,文雅地用面巾纸轻轻擤掉该顽固分子。
    没什么,鼻涕没什么大不了。我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幸福,多年来困扰我的感觉已经在太阳底下服服帖帖融化干净了。
    我将带着小过程回家,回到好久没住过的老房子过一把高高兴兴、红红火火的年。手续刚办完,小过程现在是我儿子。我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爱他,他也像一个真正的儿子一样爱我。我们俩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类,假如我找到小过程的母亲,我们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爸,坐火车真棒!既便宜,又能看见很多优美的风景。”我的儿子石过程躺在卧铺上,和他妈妈一样笑得很甜。
    “如果所有人跟你这么想就好。”
    “我们俩都属猪,猪爸爸和猪儿子。”小过程亲昵地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隔膜。洗完澡的他散发着干净、清新的气味,我不禁想到二十多年前石芙蓉那条黄手帕,不知它现在流落何方?手帕也应该能找到它的家吧。
    “啊对了爸爸,你家有猪圈吗?”
    “百分百有。”
    “我想自己存钱买头猪养,第二个春节给朋友家送肉!”
    “你还想等到第二年?我认为杀害亲手养大的动物挺残忍,要不咱坐完火车找家超市买别的礼物送给乡亲们?”
    “也好。”
    我们各自发了一会呆。
    “爸爸,”儿子突然小声问我,“我妈还活着吗?我想找到她。”
    “她肯定活着,我们也一定会找到她。相信我,我能保证一眼就认出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无论她精神是否正常,我们都能见到她。”我的声音里含着多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感情。
    “天上的那条船会带来好运,古老的魔法村庄会保护善良的人民。”
    “没错,但前提条件是你要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我又想起元锐,值得扼腕的一代天骄,不该那么早走的。
    “麒麟船真的存在吗?”
    “嗯。和你妈妈是同一个道理——虽然目前看不见,可它确实有。”
    “确实有。”儿子重复我的话。
    “小子,咱们村里的人大多会一项稀奇本领——”
    “因为喝了老泉的水?”儿子插嘴道。
    “——是的。你有么?”
    “有!!我从小就认识空中的很多星星。其他小孩都只认得北斗七星,可我能清晰地记得我所能看到的每颗星星的运动轨迹!我没有自夸。”
    “了不起。”我夸道,“你可以尝试去当天文学家。”
    我儿子遗传了生父的聪明和生母的灵性,多舛的命运还会把他锻造成一个勇敢、理智的人,我坚信他绝不会走元锐的不归路。
    “以后你去上海工作,我在上海读书,每年回老家一次……”儿子的眼睛好亮好亮,我看到燃烧的希望 “啵啵”跳动,我眼睛里也一定盛着它。
    儿子很快就睡着,他带着满足的笑入眠。
    而我异常地清醒,坐在卧铺上望向窗外。
    夜凉如水,我的回忆走进家乡。
    神秘的桃花源,下火车后得爬两三天山才能到。没有坚实平稳的水泥路,必须使用双腿和你的全身力气才能到达隐蔽的小村庄。
   我家老村的真名叫天龙吐珠。
    名字是怎么来的?传说五千年前,天空中的一条神龙(刘老太说它是玉皇大帝的化身)吐出颗金色的龙珠。龙珠降落到凡世的大山深处,那儿立刻烧起五天五夜火(因这个缘故,我们村的喜事总要持续五日)。奇怪的是,火烧过的地方由荒凉变得富饶,龙珠则变成如今的老泉。人陆陆续续过来,村落就形成了。
    天龙吐珠曾经也对外开放,但它在唐朝被极多的人骚扰,甚至有人扬言要占领它,村庄出现成批骚乱。当然风波最后都平息,天龙吐珠也开启一定程度的封闭模式——直到今天。因为封闭,天龙吐珠没受到任何关于抗日战争和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可是极少有人发现天龙吐珠这绝佳的避难所)。它保存着很多中国古老的技术(顺带一提,我外公盖房可以只用木头,不需钉半根钉子)。
    村子不欢迎外人。天龙吐珠的村民们排斥和外界接触(现在孩子们会被送到外面发展,他们绝不泄露天龙吐珠的真实名字和地址,倒霉蛋元锐也没有,这点我很佩服他),但他们不傻,他们尽可能地吸收外来文化。他们办“村政府”,1950年在老泉边建立了和县城一样别致的小学……外地的梅先生原本受尽村民的冷眼,可他教给我们标准的普通话和传神的戏曲,而且没有把天龙吐珠传出去。他做了一辈子好人,今年我会看望他,在他坟头烧沓纸。
    麒麟船又是什么?
    麒麟船就是载那条龙出行的天舟,它样子是村里人代代口耳相传的。它很精致,整条船雕用天上长的人参果树刻成一只麒麟的模样,饰以只有神界才能找到的珠玉宝石,要多亮有多亮,要多耀眼有多耀眼。传说千年来它在每年正月初一的清晨快来到时出现在天上,为人们无声地撒播宝藏。
    当时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冰冻的天空出现一条大而美观的船,天龙卧在麒麟船正中间,它的左右分别端坐着一只仪态万千的五彩凤凰。伴随麒麟船的是瑞气千条,祥光万道,各种大大小小的神仙和珍禽异兽都跟着麒麟船游行(澳大利亚的鸭嘴兽、地球两极的北极熊和企鹅也许会一同参加,不晓得外星人是否也来客串?),整个天空热闹非凡。(所以孩子们会在大年三十夜晚守在泉边仰望夜空,目的就是想看看那条船。)
    接着呢?
    天龙首先喷出一些灵气,灵气会被老泉吸收(我脑补出的“灵气”是彩虹的颜色)。然后两只凤凰转动它们细长秀气的翠绿脖颈,分别啄下翅膀跟尾部的一些羽毛撒向人间,羽毛纷纷落在泉水里溶解,一年的好运全在水中了(正月初一早全村人会抢着喝老泉的水。)——
    (“神仙甲对神仙乙说:‘卖火柴的小女孩好可怜!’另一个神仙回答:‘我们必须送她一棵圣诞树、一桌食物、一个热热的火炉和一些保暖衣服。还有别的什么吗?’‘她得有个对她好的亲人’!神仙甲提醒道,接着补充:‘我想把我奶奶送给她’。”八岁的我如此描述麒麟船到来的场面。二十七年后我回想起这事感觉很欣慰,我的本性原是善良的啊。)
    ——最后,所有天神都由衷地降下对世界的祝福,祝福从村子里放射一样四散开来,飘向全球每个地方。每个辛勤奋斗的好心人,无论高低贵贱,全都能获得这些祝福,他们面前会显现一条充满光明与希望的路……
    我父母、梅先生、刘老太、蓝玉、韦草根、关鱼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人都走上这条路,我凭直觉认为我和儿子小过程也快了。若有来生,元锐应该也能看见这条路。充满光明与希望的路。
    又回到现实,手表指向十一点,火车在黑漆漆的夜幕无所畏惧地行走。它是如此胸有成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踽踽独行,一点都不胆怯。
    我的胸脯内第一次充满大把信心。我面前的路也是黑漆漆的,但我已经明白下一步该如何走了(首先跟儿子一起过一把高高兴兴、红红火火的年)。我心中自有千万盏雪亮雪亮的明灯。
    “我们“大家”都“好”了!”
    这是我读六年级时看的一个故事的结尾,我很喜欢这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坚信。不管处于怎样的现状,只要我们为理想和良知奋斗,绝对能找到近乎完美的结局。绝对能。

                                                                                                                                                                        尾声
    我姓石名豚,豚是小猪的意思。现在是2019年,它意味我快满三十六岁。我是一名天生会催眠术的心理医生,但从来没有催眠过自己。
    如果我进入混沌的梦境,又会道出怎样的呓语?
    我口中的蓝玉,永远十五岁的梅初柳会比小过程的稻月更美么?她们的脸蛋应该都和希望一样红。蓝玉是成人过后的稻月,稻月是少女时期的蓝玉,她们俩相像得令人感动。
    梦话里还有我的亲朋好友。和我息息相关的人们各走各的平凡之路,彼此之间却有重要的联系与意义。
    小过程是这些人中极为最重要的一员,他和我也极度相似。同样属猪,同样怀揣深爱的女性,同样想念家乡。
    而且同样孤单。
    当时间和空间相恋,它们在未知的维度接吻的一刹那,生成无数个姓名为“巧合”的孩子。缘这东西,大概是如此得来的哟。
    我的嘴里还会冒出“芋头村”,但异乡人休想得到它的真名和地址。
    有些事回忆起来挺邪门:小过程在我“魔眼”的催眠下都没透露“芋头村”的真实信息。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们的本事可是天龙吐珠亲手给的,村庄是我们的根。
    麒麟船会在我缥缈的梦里穿行,我下面讲述的故事完全属实:
    1994年除夕夜,刚对女孩子产生朦胧感觉的我和一群小孩站在老泉边,抬头仰视天空。最大的是亲爱的“老铁”韦草根,最小的是刘老太侄儿的孙子郭豆。过了很久很久,我们真的看见冷的像块冰的天空中隐隐约约有个巨大的船型物体在空中缓缓移动!
    没有龙凤,没有神仙,没有飞禽走兽,没有瑞气祥光,只有这样一个连轮廓都看不清楚的“船”,还不一定是麒麟形状。
    然而这些就足以抚慰儿童的好奇心了。
    毫无疑问——我们亲眼见到麒麟船啦!我们会交到好运!!
    回家后我整夜未眠,第二天边迫切地起床,拉着韦草根、关鱼把目睹麒麟船一事向全村人奔走相告。绝大多数村民相信了,刘老太带着羡慕之情对我说道:“你们小孩干净,神圣的麒麟船愿意让你们看到,我们大人可瞧不见它,唉。”唯一对此持不屑态度的是元锐,他嘲笑我“迷信”,还轻蔑地认为麒麟船、天神以及那个流传千年的传说都是不存在的!花草背叛养育它们的泥土会枯萎,人也一样。元锐背叛天龙吐珠,因此导致他养成狂妄自大的性格,最终可悲地锒铛入狱。枪杀对于有血有肉的人类固然残酷,但他受到如此惩罚可能是这道理吧。
    身为医生,我大约马马虎虎算“知识分子”,总之绝非是迷信的傻瓜。可我真觉得,二十多年前的那条船对于我和小过程的相遇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麒麟船为我降下小小一颗幸福。我的暗恋是它开的花,我和小过程在上海萍水相逢是它结的果。
    我答应小过程,一定会找回他母亲。无论寻找的过程多苦多累多艰辛,我都能够咬牙坚持,风雨无阻。
    哪怕我为此付出一辈子也在所不惜。与她见面的渴望,永远不会终止。
    我会重新搜索熟悉的每一条山路。
    我会对着山谷一遍遍呼喊蓝玉的大名,哪怕喉咙终年嘶哑也在所不惜。那热辣辣的三个字我终于有勇气喊出口,我也终于可以正视爱情这种滑溜溜的烫东西。将要三十六岁的我,终于不再是心智没有完全成熟的男孩。
    假使有一日山谷不仅仅回荡着我的喊声,还传来她的回答,我就成功了,我就成功地为自己孤独的心找到安稳的归宿。
    蓝玉为什么失踪?许是天龙把她接到麒麟船上去天上溜达一时半会。她还会回到人间,回到我与儿子身边,我们家就完整了,再强的力量都拆不散它。
    说来略有羞愧,遇见小过程前我是个无头苍蝇似的迷惘男人,甚至在离婚后还有过一段紊乱放纵的性生活,完全不配得到真实的爱情。
    唯一的优点是足以承担一个标准医生应有的责任。
    但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做一个有责任心的好父亲。如果时间再拉远些,我的双肩还能挑起妻子、儿子和工作的所有重量。
    那时我会成为饱经世故的干练男人,不再稚嫩,浑身散发稳重老成的魅力。
    每位男子汉应有的模样。
    其实我本来没有想过收养小过程,可他凭两三句孩子气的话打动了我,我也决定开始好好做一个有着宽阔肩膀的男性人类。
    “石医生,您可不可以允许我……允许我叫你一次爸爸?”
    再次见她时,我可以像任何一个成熟的男人那样用平和的声调,坦诚地说出保存二十多年的爱恋。不会逃避,不会胆怯。我是在夜幕里行驶的大胆火车,拥有可以使黑暗升温的车灯。
    “为什么你这么问?”
    她有可能会接受我的告白。如果我真有这么幸运,我们三人会组成全世界最暖和的家,爱和责任感组成永不熄灭的火炉。在这个家里,没人会冻出精神的鼻涕。
    “在我想象中,爸爸和你同样有温柔的声音。”
    我已列出清晰明了的计划。
    “我想重建一个温馨的家,这个家会比强力胶水粘起来的物体还牢固。大风吹不倒,大雨冲不垮。”
    现在只差行动了,我会把一切搞定。我会在孤独过后找到真实的快乐。
    “如果你真的是我爸爸就好了!”
    但首先要和我的儿子小过程一起,带着给乡亲们的礼物,回到故乡过一个红火快乐的幸福本命年。
                                                                                                                                                            (全文完)
                                                                                                                                                                                                                                                                  2018.03.02写毕
                                                                                                                                                                                                                                                                  2018.03.30定稿
作者介绍及附言:
    张岳涵,04年生,现年13岁,再过两个月满14岁。祖籍江西,出生地辽宁,现居温州,目前在浙江省温州市实验中学读书。性格顽劣桀骜,成绩极差,唯一的特长是写作,偶尔获过一些小的奖项。
    《天上有条船》是老师在初二上学期布置的寒假作文——围绕“过年”进行文学创作,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写出这样一篇稍微有点样子小说。内容纯属虚构,纯属瞎编。。我个人认为本篇文章最大的亮点是利用括号写小说的思路,哈哈。
    愿每个人都能找到最好的希望与归宿。

露珠 发表于 2018-4-1 08:25:54

预祝佳绩,编号49

666 发表于 2018-4-2 20:23:23

有错别字 第四段“一个给胖的中年妇女叫住她”改成“他”

666 发表于 2018-4-2 20:23:35

不好意思

666 发表于 2018-4-2 20:23:59

肥胖

荷语 发表于 2018-7-4 22:03:57

欢迎参赛,预祝佳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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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首届远山杯短篇小说大赛】《天上有条船》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