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余 发表于 2018-4-18 12:27:07

张公岭 第五节 风雨除夕夜


                           张公岭
                  第五节风雨除夕夜

张公岭的春天,要是碰上倒春寒,可以冻死水牛牯,更不用说那些茶叶、香蕉、青菜等植物的命运了;张公岭的夏天,时雨时晴,温差变化无常,农作物迅速生长,却令人昏昏欲睡,充满期待,喜看稻菽千层浪;张公岭的秋天,前秋秋老虎,中秋赤日炎炎,后秋秋高气爽,心旷神怡,精力充沛;张公岭的冬天,如果风吹雨打,寒流不断,令人束手束脚,意志消沉……
2006年腊月三十,也即大年三十,除夕,喜气洋洋。已经是寒流好几天,好像要跟着老百姓一起过年,没有回去的意思。气温骤降,风雨横行,扑面而来,有如火烫。能见度不足50米,仿佛老天不喜欢岭南人过春节,派出风神雨神下来进行疯狂的冬季最后一次大扫荡,施放烟雾弹。然而,不管老天如何不满意,如何不高兴,如何凶狠毒辣,也阻拦不住岭南人大年大节的喜庆气氛,家家挂上大红灯笼,贴上大红对联,尤其孩子们,不怕风,不怕雨,不怕冷,在风雨中点爆竹,显示出另一种朝气蓬勃,生命无畏。
上午,镇里干货市场,店铺成行,货如轮转,琳琅满目。县城肉菜市场上,行人如鲫,水泄不通。青菜涨价,三鸟(鸡鸭鹅)降价。大街中心,尽是竹笼,里面的鸡鹅鸭被雨淋得缩成一团,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只有眨眼证明它们还是活的。它们的主人,穿着雨衣雨靴,吆喝着沙哑的声音,也卖不了几只,不得不一再降价。
农夫一边把家禽上秤一边念叨:“算是一年的辛苦付诸东流,白给你们城里人打工了。你们城里人真好,游手好闲,吃香喝竦。成本价都八元,卖你们七元,真傻!”
客户反过来安慰:“要怪只能怪老天爷,老天爷想给人吃,那才是轻本厚利。”
“不怪天不怪地,只怪自己没运气。要是被冻病,这点钱不够医。如今说什么小康大康,都没够一个病本。踏入医院,保险不是保险,倾家荡产,就在眼前。”农夫一边数钱一边调侃地叹气。
客户心满意足,临走还说:“农民兄弟!希望明年今天阳光灿烂,我高价买你们的鸡鸭鹅。”
“没想那么长,人还不知道能活几天。不过还得谢谢你吉言。”农夫苦笑着回答。
倒是服装店生意火爆,不论什么衣服,价格翻倍,还是被乡下客横扫一空。这种鬼天气,透骨冷,衣服不换不暖,衣服洗好离了,挂上阳台,不干反湿,还有臭味,不得不再洗。服装店主人哈哈大笑说:“春节期间,可以放开手脚打麻将啦。”
张氏宗祠的灯笼没人换,对联没人贴,蒙满灰尘,没人打扫,祠堂年久失修,充满变数,面临建祠以来最为艰难的年情。老人组严重缺乏经费,乡镇干部不看他们的脸色。老人组就设在宗祠内,三五老人还经常在祠堂里出没,面无表情,忧心忡忡,好像临危受命管辖着这个古老的据点。
岭南人在下午两点多钟开始准备年夜饭,再困难的家庭,肉充足,鱼充足,新衣也充足,全村没有一户人过不了春节,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梦想的天堂生活,强不止十倍百倍了,那时候,岭南村的孩子喜欢过年的一大引诱:花菜可以吃个够,不受大人限制。
两只乌鸦,站在榕树上叫个不停,仿佛他们这一次是专为某一个灵魂而叫。
然而,岭南村还有一个人过不了年三十,那就是张小娟,不知道她混到哪里去了。施大娘要送点自家养的鸡肉给她吃,四处找不到她,天阴雨湿声啾啾,只好放在土地庙里,恳求土地爷显灵指引她快速回来吃,免至于在大年大节饿死,不吉利。
张公岭县的大小酒楼,已经早在一月前被顾客订满,有的酒楼还实行钟点餐,吃年夜饭请排队。有的人不愿意从小轿车下来,冷,于是,到处堵车。
岭南陶瓷厂副厂长李刚(实际一把手)因妻子带儿子去珠海其姐家过年,他就不回家弄年夜饭,决定跟七个保卫工人、值班人员一起过大年三十夜。中午,他命保卫部部长张居安打电话去张公岭海鲜大酒楼问有没有餐位,对方回答:“你们在晚上八点钟以后可以来吃。”
“八人一桌什么标准?”张居安问。
对方小妹回答:“最低消费三千。”
张居安吃惊地问:“什么菜式,这么贵?”
对方介绍:“懒尿虾一盘200元,野生石斑一条400元,野生鳖一只600元,鲜鱿一盘200元,大年三十必须吃鸡,阉鸡一只300元,焦盐血鳗一盘300元,每人一盅木瓜鱼翅汤共800元,服务费200元。酒及饮料另计。”
“懒尿虾赤心白心?”张居安下意识问。
“半赤半白。”对方回答,冷冰冰反问,“定不定?”
“五点钟前才确定。”张居安不悦说。
“那好,拜拜!过年快乐。”洒楼小妹答完扣下电话,小声嘀咕,“乞丐问肉价。浪费时间!”
张居安向李刚复述一遍,李刚大怒:“强盗!要抢去伊拉克和阿富汗。”
遂拿出五百元叫两个年青保卫队员:“现在才十二点,市场还有年货,你们去买点回来,晚上打边炉,一只兔,一只鸡,一只鳖,一条鱼,二斤牛肉,其它你们定,配料厨房有,酒也有,去年浸的蛇酒、蜂酒、金樱酒还有。”
……
下午三点钟,市场上除了几个环卫工人,已经空空荡荡,偶尔几个鞭炮声,二三孩子猫在屋檐下玩耍,孩子们总是不怕冷,手脚灵敏。
从四川流浪到张公岭县的破烂王老武,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其实不足四十五岁。老武推着一辆破板车,他也过年。平时与人闲聊时,老武坚持说他是武则天弟弟武四思的后裔,可张公岭人不相信。
老武在市场上捡了不少青菜叶,还捡到一盆花农丢下的金桔,抱上板车后左角,算一算,有七个桔子,老武摘掉那粒最小的,剩下六粒,老武满意地微笑着。还有居民送给老武一些年货,三爿甜糕点,两块豆干,一条五花肉,半只烧鸡,吃剩的也是鸡啊。从金都酒店门口经过,一个半醒半醉的年轻人递给他半瓶马爸利(马爹利),半包“555”香烟。
老武的家当全在板车上,有棉被,换洗衣服,中号煤气瓶,小煤气炉,一个22公分铝锅,一个铝鼎,凹凸不平,还有汤匙碗碟筷,瓷器随便在瓷厂门口可以捡到,还有米面地瓜菜籽油之类,够丰富啦。他用白色薄膜纸遮盖,以防雨淋。
老武身穿青色雨衣雨裤雨鞋,有几个补丁,雨水免不了参漏进去,老武感觉左腋有点冰凉。
老武又高又瘦,胡子拉碴,灰白色。眉毛又粗又长,双眼如炬,炯炯有神。岭南的老爷说此人不简单,不是落难英雄就是通缉犯,却没人相信。
老武为人和善,一肚子文墨。老武不抢不偷,乐于助人,故张公岭县老百姓很愿意把废旧东西送给他,他也就觉得张岭公县最宜他居住,一住就十几年了。
老武住在虎跳崖的砖塔里,离鬼过桥三公里,他把砖塔整理得像文物一样。
过年了,老武决定早点回去。路过一家按摩院,门口有人丢弃一条没套而八成新的棉被,不管是哪个妓女盖过,老武随手拿上车,那可是御寒宝贝。这里的妓女,拍拍屁股上一年来的烟尘与悲哀,高高兴兴回家去过春节了。
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杯来盏去,尊老爱幼,笑语盈盈……
四点多钟,张公岭县城里人团聚在家中或酒楼吃大年饭,农村人大多已经吃饱喝足。
凄风苦雨,吹打在老武的脸上,脸皮已经麻木,他加快脚步,用来抵御这场五十年一遇的寒流。
为了缓解寒冻带来的不适,老武使出浑身解数,一边推车一边抑扬顿挫地哼着《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
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老武高兴的喜庆气氛,给予空空荡荡、风雨兼程的张公岭一环大道注入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生气。因为能见度低,路灯已经放亮,雾雨中发出一个个橙红色光环,雨像米线在光中摇曳,拉长。挂在毎条电线杆上的四个大灯笼,朦胧中,仿佛来之遥远的天堂。老武总是自言自语:“天堂有风否,有雨否?”
有了灯光,夜幕提前降临,偶尔一辆轿车风驰电掣冲过,路面寸水哗啦溅满老武一身,幸得他的头转的快,不过老武高兴,这时候,能看到活动的东西,他就高兴,死气沉沉,他感到窒息。
大道外边的凰溪,冬天水位低,溪水的奔腾声,这时候显得特别刺耳,特别夸张。老武却觉得非常优美动听,在他的逻辑中,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就是活的,有活的东西在他身边存在,他就不感到孤单。
老武推车的手,早已被冻得麻木不仁,而是本能地推啊推,就不知道推到猴年马月能不能到头?
念着《出师表》不会御寒,老武越推越快,小跑冲过岭东大桥,到桥头,他习惯地减慢速度,朝鬼过桥大榕树下的石床看去,老武心中狂喜:
她,还活着!
石床上,她缩成一团,披头散发,牙齿打斗,浑身抖动,饥寒交迫,一条灵魂,或许即将启程西去。榕树上的积水,时不时哗哗啦啦冲泻下来,砸在她的头上、脖子上,她没有半点感觉,而是一再紧缩,双膝顶住下巴,仿佛要把手脚缩进身子里。
乌龟啊。她,就是张小娟。
老武早已认识张小娟,张小娟也是他老武看大的,自从张小娟疯后,他给过她不少东西吃,让她苟延残喘,可张小娟已经不认识老武了。
老武把板车停在石床前,他掀开盖在东西上的薄膜,从板车上一个钾肥袋子里摸出半只烧鸡,一块甜糕,走近张小娟,递给她。张小娟一把抢过烧鸡,往口里猛塞,狼吞虎咽。老武怜悯地劝她:“孩子,慢慢吃,别噎着。”
张小娟一下子吞下半只烧鸡,再用肮脏的手指从口里牙缝里拉出一此肉丝,看了看又吃回去。张小娟眼神直勾勾盯住老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老武手里的甜糕,即刻往口里塞,咬不动。老武明知张小娟听不懂,他还是伤心地说:“孩子,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准是三天没吃了吧,饿成这个样子。吃吧,我还有米和咸菜,我饿不着。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以为你掉下水库,又找不到你的尸体。你知道吗?我好伤心。孩子,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老武边说边擦眼泪,他看着张小娟冻成一个筛子,又从板车上摸出那半瓶洋酒,递给张小娟:“来,孩子,喝两口,暖暖身子。孩子,你读过《祝福》没有?里边有一个祥林嫂。”
也许张小娟渴了,她只顾仰着脖子喝酒,一问三不知。
老武走出十几米,又回头,给张小娟留下那条从按摩院门口捡来的棉被和一块白色薄膜,他把棉被盖在张小娟身上,薄膜披在棉被上面,减少雨水入侵。
老武悲痛万分,依依不舍走出林荫下,风雨中,他仰望黑蒙蒙的苍天,双手艰难向两旁斜举,厉声地恳求:“老天爷,老天爷啊!请你折去我十年阳寿,换来今晚一个晴夜吧,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丁点儿生的希望,否则,漫漫长夜,叫她如何熬过这种阴湿寒冻的夜晚?”
老武说完又下跪瞌了三个响头,可老天爷听不进去,不知道老天爷去哪个酒楼赴宴?大年三十,谁家不团圆?
风继续吹,雨依然打。
鬼过桥,天冷,心更冷。
老武再一次走回张小娟身边,解下脖子上的观音铜像,挂在张小娟的脖子上,流泪说:“孩子,让观音菩萨保佑你,这是几天前双流寺开光的。孩子,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老武肚子也饿了,遂向张小娟逗笑辞别:“孩子,我回去了,你最好回土地庙睡觉,明年见。”
张小娟疑惑不解,只向老武傻笑着。
老武好几次想过把张小娟接去塔里住,可他再三考虑后,还是放弃了。
张小娟吃下肉,喝了酒,热量回身,又有棉被,今夜,这条棉被可以给张小娟带来温暖,带来希望,带来生命,带来明天……
老武缓慢地离开,一步三回头。
老武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张小娟能挺过今夜这个鬼天气吗?
夜里十二点,老武想去看看张小娟,由于风雨交加,没办法成行。
孩子在玩,零星爆竹声,妄图点燃节日的气氛。
2007新年的钟声又一次敲响,四乡六里鞭炮声乱作一团,震耳欲聋,然而,能不能把这个阴霾的天空炸开呢?
张小娟微微扭动一下屁股,老武喜不自禁,她还活着,如果她今天死去,就虚度二十啦。

舟上客 发表于 2018-4-18 17:07:21

大过年的,张小娟还好有老武关怀!欣赏佳作!

露珠 发表于 2018-4-22 07:50:03

客户反过来安慰:“要怪只能怪老天爷,老天爷想给人吃,那才是轻本厚利。”

宽余 发表于 2018-5-15 16:36:47

舟上客 发表于 2018-4-18 17:07
大过年的,张小娟还好有老武关怀!欣赏佳作!

:handshake

宽余 发表于 2018-5-15 16:37:04

露珠 发表于 2018-4-22 07:50
客户反过来安慰:“要怪只能怪老天爷,老天爷想给人吃,那才是轻本厚利。”

:handshake

蔚青 发表于 2018-5-15 17:38:27

欣赏佳作,领略才华,祝创作快乐。

宽余 发表于 2018-5-16 10:08:11

蔚青 发表于 2018-5-15 17:38
欣赏佳作,领略才华,祝创作快乐。

: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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