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旗下的颍州风尚/郭学东
酒旗下的颍州风尚颍州大地是典型的黄河冲击扇平原,沃土生华,物产丰富,蕴育先进的农耕文明。那里清冽甘美的泉水,包括涡水湾的河水,是酿造美酒的优质水源。水美物丰的颍州大地,早已成为出产佳酿的酒乡。
但是,酒乡人想得更远,他们会问你是先有酒,还是先有人?咋一听,很奇怪。细一想,猿类未变成人之前,不是就有猴子吃过熟透发酵,含有酒精的果子,满脸通红地醉倒在树下嘛。当然是先有酒才有人。在淮河下游的下草湾,果真就发现了距今1500万至1200万年前的古猿,它们曾醉于双沟,被考古学家定名为“双沟醉猿”。
当然,这里指的是自然发酵的酒,而不是蒸馏酒。
如果以人类发明的蒸馏酒而论,淮河两岸也是酿酒饮酒历史最早的地方。南北气候分界线的千里长淮,属于北暖温带区向南方亚热带过渡区,常年平均气温15度左右,最热月份多年平均温度为27度左右,较为适宜生物制曲、发酵和从事蒸馏制酒的条件。在距今7300年前的淮河中游的双墩遗址出土的器物中,就有用于食物蒸馏的陶器,证明这里的先民们已经掌握了蒸馏技术,蒙城尉迟寺遗址还出土了距今5300年前的盛酒器皿。颍州人以自然发酵的果酒,证明酒比人类的出现还早,无非说明这块土地原是美酒的故乡!
大禹导淮时,因忙于灾后为民众补种庄稼,无法容忍再用粮食来酿酒。他无意中喝了仪狄酿造的美酒,直觉得昏昏然也,立即发出“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的警示。后世传说,禹还把进献美酒的仪狄贬回家,而他暗造自卖,众臣得了酒方,也都在家造饮,从此兴起了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酿酒业。
酿酒业的兴起,关键在于粮食生产的富足。酒的气味芬香,可以通和血脉,畅快肌肤;忧可以为喜,乐可以忘忧。用于调理情志,保健治病,也成了我国传统医学中重要的汤剂药。但酒多饮可乱性,也成一害。西周时周公就对卫国臣民发布了禁酒的文告《酒诰》,教导人们,以商朝亡国为鉴,不过量饮酒。人们为取其利而避其害,以天人感应的观念,在上天专设了“酒旗三星”。《星经》载:“酒旗三星,在柳北、轩辕右角南,酒官之旗也。主宴享饮食。”刘奕云在《中国酒林之葩 阜阳酒文化》中解释说:“既然酒旗能主宰人间的宴饮之事,而且从星象上又能预示宴饮的福祸,所以帝王与臣子饮宴时,往往要挂酒旗,以表示对酒星的敬祭。周代设置酒官,管理酒旗并防酗酒。当酒店出现时,民间便沿袭了挂酒旗的形式,日久而成习俗。”
杯中自有王侯在。颍州自古乃帝王将相之地,他们的活动总是离不开酒。颍州坐落在颍水与泉河交汇处,西周初期的沈子国(今临泉城西)就在泉河岸边。周文王的第十个儿子聃季载,当年就是被封到沈子国。文王对这个文静质弱的儿子放不下心,亲自护送上任,又在泉河之畔亲自动手铲土,共同掘井,品尝到这回味甘甜的井水,示意儿子在此落地生根,从事农桑。文王六十寿辰,儿子正愁着没有珍贵特产进献,妻子突然想起自己向沈子国百姓学着用麦仁、秫秫、谷子、黍子、豌豆酿造的一罐五谷酒,打开让他喝上一口,聃季载喝过一碗,口中甘甜生津,浑身经舒脉活,因此一扫愁容,立即喊役人备车装上酒坛,即刻启程,为文王进酒祝寿。文王听说是儿媳用井水和当地五谷自酿的酒,连连夸赞。儿子最懂父意,高兴地用这酒宴请宾客。席间,文王亲自开坛为自己斟上一杯,一饮而尽。赞道:真乃琼浆玉液!
楚汉相争,张良、韩信、萧何率军南下,途经涡水北岸的高炉集,渡涡河时,他们看见河面商船结队,遍插酒旗,随风飘来阵阵浓郁的酒香。三人即刻上岸,策马到了集上最大的酒坊,冲入酒店内,抱起酒坛豪饮不止,走时还带了数坛。行军路上,一路美酒飘香,令无数人口中流涎。从此,“汉三杰闻香下马,高炉酒十里飘香”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其实,张良早就知道此处出好酒。他原先刺秦始皇未遂,逃往下邳,路过石弓(今涡阳附近),巧遇世外道家高人黄石公,约他次日二更天在桥上等候。为恐失约,张良傍晚便在桥上等候。寒天长夜,他就随身携带了高炉美酒,抵御寒冷。留下了“三拾遗履”“孺子可教也”,得黄石公授《太公兵法》,以此书辅佐刘邦灭秦而取天下的传说。
酒业行家分析说,涡水东流出雉河集,在高炉集上游有段“十里涡河湾”。流水到此一湾,必然沉淀了许多古人还说不清的微生物,水质成分出现变化。
用此水酿造的酒,奇香无比,神秘就在这里。
当代人陈安然先生所作的《阜阳名酒歌》中,概括了古今颍州的名泉佳酿,又描绘出了历代将相王侯与酒的故事:
北有古井南焦陂,东有陈酿西沙河;阜阳特产金种子,玉液斟来细品酌;亳州名产古井贡,香飘四海天下晓;谁酿美酒贡文王?沈子国君聃季载。老聃家乡老子酒,甘罗洒酒祭管鲍;庄周故里庄子酒,漆园春色真融合。曹操进酒汉献帝,华佗以酒配灵药;刘伶访酒留陵镇,一醉三秋不改色;宁肯为盗不伤廉,毕卓鲖阳偷酒喝;太和秘酿太和殿,寇准设酒宴宾客。颍州太守欧阳修,饮酒赋诗赞焦陂。
将相王侯之中,当数曹操对酒当歌最风流。他面对汉末乱世,豪强横行,虽然扫平北方,依然感到“天道深远”;于是留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诗坛绝句。当然,只有他才会有这种超然于世俗之上的感慨!
酒是豪情才气的催化剂。现代诗人余光中咏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吐出一口,就是半个盛唐!”唐诗的气脉,是与曹操倡导的“建安风骨”相关。初唐陈子昂就是高举“汉魏风骨”的旗帜,进行诗歌改革。剑与诗,在曹操身上,都与酒融为一体。以剑扫平北方,拨乱反正的英雄曹操,表现在文学上,悲凉慷慨,气魄英豪,特别是他的四言乐府,立意刚劲,造语质直,号称独步。从这个意义上讲,古城亳州的贡酒,酿出了曹操这位诗酒英雄。
鲁迅专门谈了建安文学与酒的关系。本来就“任侠放荡”的曹操,加上了酒的催化作用,使他作文章时胆子很大,通脱得力不少,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他的《让县自明本志令》,用简朴的文笔把一生的心事披肝沥胆地倾吐出来:“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些话非曹操不能说出口来。由此,影响建安诗文“通脱”“清峻”的风格。
登高必赋,精通音律的曹操,又是对生活充满着激情的人。他北征乌桓途经秦皇岛,登山观海,心潮澎湃,写出了著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是文学史上难得的诗篇,它雄伟开阔的意境,有吞吐宇宙之气概,被毛泽东赞誉“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曹操对酒当歌,其遗风流韵,又造就了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据刘奕云曾研究欧阳修与酒的关系,查中国书店出版的《欧阳修全集》,共收其诗词1000多篇,其中与颍州有关的约占了十分之一,而写到饮酒或酒的作品,又有半数以上,“欧阳修的诗词散发着颍州酒气”。
真正感受到的颍州酒风,还是民间社会的风俗。亳州西北的古井镇,二十世纪末新建起了古井酒文化博物馆,那位银发老者的讲解,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夸起海口:“人这一生,你为别人喝了多少酒?别人又为你喝了多少酒?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回答出来。”涡淮大地,历代盛产名酒佳酿。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因酒而相沿成习。“一个人生下来,别人为他喝酒;死了,别人还为他喝酒。”听到此,不得不让人惊叹:人生之路洒满酒!
是的,从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到年节时岁,谁都离不开酒。但在颍州的乡村,最能体现淮北平原特色的还是庆贺农耕收获的酒场子。收割庄稼要喝“开镰酒”,脱粒后堆麦秸,乡邻来帮忙,要喝“垛垛酒”,他们比起淮河源头的桐柏山区的丰收支起“门板宴”,更是要开怀畅饮。
兴一利必有一害。历史上的淮河两岸,尤其是北宋黄河夺淮后,由于水旱灾害与战事频繁,造成农家丰欠无定,难治家业,吃喝成了最实惠的享受。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本来就盛产酒、乐于酒的淮北平原,酒风格外盛行,以致演变成陋习。一些乡村的民谣唱到“前门待客,后门当车”,竟然把酒喝到不顾家业的程度。今天,富裕后的农民,更是离不开酒。我曾来到颍水入淮口的村庄,在河边高坡的树林里,一位中年农民,独守着小方桌,面对一碗红烧鱼和几样蔬菜,自酌自饮,乐不可支。迎着阵阵飘来的酒香,我上前想和他攀谈几句。他热情诚恳地邀我入座喝上几盅。这颍口的杨湖一带,就是历史上经常发大水的地方,当我走近这片村庄农户门前,向内探望,依旧是空荡的陋室,暗淡无光,不由得让人从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酒字当头把路开,有酒无菜也自在。如此爱酒的颍州人,在社会交往中,自然把酒看得比菜更重。他们说,什么都可以争,唯酒互相推让。敬酒是待人热情豪爽的表现。即使在以往生活没有达到温饱水平的时候,在吃喝之间,大家也是把酒放在首位。一个男人,无论在乡村、街镇或县城,如果几天或半月,没人请你喝酒,这说明你混得不行。于是,有的男人即使无人请他,也要到外面独自喝上几口柜台酒,让身上带着酒气再回家,这样好让老婆看见自己混得还不错。同样,没人到你家喝酒,也说明你家没有人缘。大凡请客,家中的菜孬菜好,客人不便评说,主人只能看盘头动得多少。而酒没有喝好,会招人怪。于是,每个酒场必有个把人喝倒了,又有几人歪歪倒倒地离开。这说明主人待客实诚,别人看见会觉得都有面子。
在颍河、泉河一带的界首、临泉、太和,让外地人搞不懂的“走盅”酒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盛行起来,它又顺着淮河流传到涡淮交汇的怀远县。旧时,许多人家还富裕,如果来了几位客人,家里就一瓶酒,拿起一个碗或杯子,没倒一圈瓶底干了,显得很寒酸。再则,主人不能只与一位客人对饮,把其他客人冷落一旁,不够礼貌。即使让客人之间对饮,热情的颍州人也还想让所有的客人都能尽兴。于是,不知始于谁家的主人,突发奇想,端起酒杯邀桌上其他客人一齐敬给一位客人,使酒场气氛开始改观。
“以大为美”的淮北人,原本也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风格。这时,他们却破了例,专找小杯盛酒,好让一瓶酒多走几圈子。那做瓷器生意的人看准了这个商机,专门做出四杯一两的小酒盅,像豆棵地里长的小马泡一样,被称“马泡酒盅”。这个小玩意一上桌,气氛顿时活跃了。
酒桌上,开始时你还能清楚看到,每人面前守着一个门盅,大家都斯文端坐。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一个个马泡大的小盅子,成群结队,一会儿转到这个人面前,一会儿转到了那个人面前。一人敬,向众人“邀杯”“跟着走”,很多人的“门盅”加入其中,称为“走盅”。主客之间,打起酒官司,口惹悬河,局外人没沾酒就看“晕”了。
“走盅”最关键的就是一人敬、多人跟,盅子走起来不许“落地”,称为“小燕子不落地”,酒场不能冷下来。盅子虽小,泻酒深浅也颇有讲究。如此不停地走动,你言我语,气氛欢快热烈。若是四人跟着走,就称之为“事事如意”,五人称“五子登科”,六人即为“六六大顺”。敬酒人一般要端起四至八个盅子。全桌的人,还要欣赏敬酒人端杯的手上功夫:什么“楼上楼”“四朵莲花”“五鼠闹东京”“六只元宝”“七女下凡”“八女拜寿”,最后还有“杀手锏”“九九归一”,从手指到手背都用上了。而被敬酒者,有本事的可以化险为夷,喝上几盅,以花言巧语重新命名,转了出去。但常有些实诚人,口舌笨拙,倒在桌下,醉鼾四起。唯有如此,“走盅”才能达到高潮。酒司令这时手拿酒瓶,摇动瓶中剩酒,表示主人家的酒是喝不尽的。在大家醉话连天的嘈杂声中,再给各位点上几滴,宣布“圆席”。这时,会有客人诚邀:“今天原班人马下次到我家!”如果你来到“走盅”盛行的酒乡,没有半斤八两的量,切莫卷进这个漩涡。否则,第一个趴倒在桌上的必定是你。
作者简介: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曽任蚌埠市志办公室副主任、《蚌埠市志》总纂,编纂《蚌埠市志》(文化卷)、《蚌埠市科技志》、《蚌埠市民俗志》。担任蚌埠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席之后,编著出版《蚌埠城市史话》、《文化蚌埠》、《蚌埠掌故》、《淮河文化概观》、《走读淮河~淮河南北过带文化考察》、《安徽人文.风情淮河》等著作。现为《远山文学网》文史总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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