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95篇;”阿波霍“的婚礼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95篇:“阿波霍”的婚礼因为牧事忙,阿妈曲珍自己没有到区里来,却捎来了一个口信,委托区长扎西作为她的“代表”。区长过来对我说:“阿妈啦说了:珍沁没有哥哥,就由我作为她的大哥来告诉你,结婚需要办的那些事情。我还是先从巴青的老规矩讲起吧:
按照巴青的老规矩,阿波霍的婚礼规矩多得很。第一是男方先要请一位拔尔巴(藏语:介绍人)。由他向男女两家介绍彼此的情况。”
区长又笑着对我说:“这个拔尔巴,就由我来当。然后是女家的母亲和他们家的主要亲戚,共同来商量并决定这门亲事是否合适。珍沁的妹妹、弟弟都还小,阿妈啦就跟我和扎西拉姆商量了一下,我们三个人觉得你这个女婿还行。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准备‘仁’了(巴青藏语:聘礼)。”
区长刚刚说到这里,他的夫人扎西拉姆一手提着一把酥油茶壶,另一只手拿着两只瓷碗,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她嘴里说着:“你俩讲了这么久的话,口也干了吧?请先喝一杯酥油茶。聘礼的事情就由我来告诉老王。按照民主改革前高口牧民的生活水平,一般的中等牧户,聘礼一般是10头牛。可是那时候的贫苦家庭,根本就拿不出来,最多也就是一两头牛。有的穷苦人家里,连一头牛也拿不出来,那就只得男女两个人找一个山洞住下来,也就算是成了亲。第三步就是‘棕查’(女子的头饰),这比‘仁’要多出五成甚至更多。钱由男女两家各出一半。女子出嫁前的那一天,先要在娘家宴请亲朋好友。第二天,男家派来‘念波’(迎亲人)2——5人,但也有多至10个人的。新娘由舅舅和兄弟陪送去婆家,送亲者一般也是十来个人,都要骑上高头大马。只是‘仁’(男方送出的聘礼),如果男家当时送给了女家10头牛,过了两个月(最迟1年),女家在回送给男家‘仁索’(返回聘礼)时,那就要返回两倍以上了。所以巴青有句谚语:‘收的聘礼多了,姑娘的阿爸会吃亏;收的聘礼少了,姑娘的阿爸还是要吃亏。’新媳妇迎回来了,阿妈(婆婆)要在‘雪索’(挤奶桶)里倒满水,桶外面再围上一条洁白的哈达,桶的提手上要缠上‘打德’(栓绵羊的绳索),由婆婆亲手交给新媳妇,然后再由婆婆给新媳妇另起一个新的名字。若是男方到女方上门,程序完全与上面一样。只是‘马巴’(入赘的女婿)来到女家,则要由阿爸(岳父)送给男孩全套鞍鞯,还要由阿爸再给这位新朗倌另取一个新名字。”
区长接着说:“拉姆刚才说的是一些老规矩,如今是新西藏了,我们可以不去理会它,但是你以后就是格尔滩的人了,你就应该了解这些历史。阿妈啦还说了,你既然是他们家的‘马巴’了,今后藏装是一定要穿的。她决定马上请人给你做一件新藏袍,这个要求你可一定要答应她老人家哟。”
不等我回答区长的话,扎西拉姆好像实在是憋不住了,接着就向我介绍起巴青藏袍的优点来了:
“巴青牧民的皮袍子,跟我们日喀则农区的服装大不一样。它在白天,是人们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到了晚上,它就是盖在人身上的一床‘被子’。牧民藏袍的特点可以归纳为:一宽、两长。一宽是指腰围宽大;两长是袖子长、袍子长。男人们的皮袍衣摆长可及足,因为经常须要骑马外出办事,穿着时先将下摆上提至膝盖处,再系紧腰带,腰带以上皮袍多出的那部分,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口袋(巴青藏语叫‘多布色’)。人们外出办事时,一般都要随身带上自己的木碗、鼻烟筒,还有其他的一些零星物件,就统统都装在这个‘袋子’里面,甚至连一个小婴儿也能够舒舒服服地躺在‘口袋’里睡觉。皮袍的下摆刚好盖住膝盖,看起来就像是一件短大衣。不论是坐、蹲、跳、跨,都十分方便。平时右边的衣袖是不穿的,就随便地吊在背后,一点也不妨碍行动,在我看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潇洒。又因为高原白昼与夜晚温差大。就拿巴青来说,盛夏的中午,阳光直射,气温能达到27~29摄氏度,但一到了晚上,气温又会下降二十度或者更多,中午气温高时,将右边衣袖一脱,袒露出右臂;晚上气温下降时再穿上衣袖,真正是冷热两相宜。晚上要睡觉了,先在地上铺好一条垫子,再将腰带一松,那看似短短的皮袍就立即还原,成为一条温暖舒适的羊皮被子了。先用皮袄将全身松松裹住俯卧睡下来,然后翻转身子,在皮袄上面盖上一条毛毯或者是毛毡,再将脱下来的藏靴、皮裤叠在一起当做枕头,早上起床时,先拿掉毛毯,站起身来,将皮袍下摆提至膝盖处,再将腰带一系,被子又还原成了皮袍。那时候,老王你再穿上高腰藏靴,戴上央托送给你的那一顶火红狐皮帽子,腰上别上一把镶银嵌珠的腰刀,揹上你那一支汤姆森冲锋枪,嗨!咱们的老王同志可就是一个剽悍非凡,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的康巴汉子了哟!”
这时候区长又抢过话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巴青妇女的皮袍衣摆比男子的更长一些。平时穿着时虽然下摆及脚,腰带以上的‘口袋’就要比男人的大。这口袋不但能当小孩的‘睡袋’。春天母羊产羔季节,贫苦人家的羊不多,上山放牧时一般都不用带‘卢结’(专门用于在山上接羔用的口袋),若母羊在山上产下了小羊羔,就直接放到那‘袋子’里,一次可以装两只初生的羊羔。另外女人皮袍也比男人的更为考究,一般都要缝上绿、红、黑三色薄呢花边(巴青藏话叫做‘坚松’),再穷的人家,也要用绿、红、黑的平布缝上“坚松”,富裕人家则更要缝上宽宽的水獭皮边,再配上头上的饰品绿松石、九眼石、珊瑚珠和银饰。那一套行头,听人说就要上万元甚至就是十几万。”
听了区长两口子演双簧般的介绍,我觉得,依照藏北牧区的特殊环境,藏装的设计确实很科学,也挺有审美观点。一般说来,牧区的色彩是比较单调的。整个草场,除了夏天色彩斑斓,绿多黄少,其余三个季节(冬、春、秋),山上山下,黄色都占着统治地位。草原上游走着的牛和羊,主要也就是黑、白两种颜色,妇女们服饰那鲜艳的色彩,也算是给这一幅色彩过于单调的图画添上了些许鲜艳。
我对区长说:“我知道您刚刚做成一件羊羔皮的藏袍,可就是为了这一件皮袍子,阿佳扎西拉姆东家一张、西家两张,费了两年的时间,才买齐了羊羔皮,再请人将它们揉制好。后来又托人从拉萨买来灯芯绒布面子,最后再请人缝制,前前后后就花费了三年的功夫,我看藏袍就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做吧。”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扎西拉姆早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莫不是自己刚才的哪一句话得罪了她?可是一转眼,她手里却托着一个小包袱又回来了。将那个包袱往我手里一递,说一声:“给!这就是扎西我俩送给你俩的贺礼了!”我打开那包袱,里面竟是一件崭新的黑色灯芯绒面子的羊羔皮藏袍。再一看,这不就是她费心费力又费了几年的时间,给区长做的那一件袍子吗?这哪里是一件藏袍?它就像是一盆火,让我感到是那么地烫手。我立即将那袍子又塞给了拉姆,说:“区长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藏袍,这件袍子我坚决不能要!”拉姆笑着说:“扎西现在女儿都有两个了,一件藏袍以后再做也来得及。你可是马上就要当新郎倌了,结婚时连一件藏袍都没有,那哪行?”见我还是不答应,区长说:“还记得你刚来高口区,我就对你讲过,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战友了。什么叫做战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战友!同心协力、同生共死才是战友呀!为了一件小小的袍子,你就推三推四,还算是战友吗?”我手里捧着那沉甸甸的羊羔皮藏袍,可心里更加觉得,区长的一席话,字字都有千斤重!
就在今日我在写着这些往事时,时过境迁,如今的情况与五十多年前早就“今非昔比”了。现在一般的牧民家里,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别说是普通的袍子、被子,就连羽绒服、丝绵被子也不稀罕了。草原上,西装革履,一手驾驶摩托车,一手接听手机的牧羊人,比比皆是了。而妇女一套高级的服装和头饰,价值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人民币百万元。
话归正传。直到阿妈认为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才将自己就要结婚的事情告诉了老陈。别看那时候的老陈自己还是一个光棍,听说我就要结婚了,倒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个新郎倌,特别地高兴。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告诉你,这结婚可是人生中的头一件大事,总该有个仪式才成吧。”我说:“你也晓得,藏族人的婚姻,仪式是挺讲究的。可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懂,等阿妈来了再问问她老人家吧。”
那一天阿妈曲珍带着二女儿敏珠到区上来了,我那小房子住不下,她母女俩和珍沁就都住在区长家(区长那两间房子够大的了)。但真的见到了老人家,我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陈说:“你真正是红楼梦里头说的那一根‘银样蜡枪头’哟,平时里嘴若悬河,见到未来的丈母娘这枪头立马就熔化了。好了,我帮你去问问吧。”
老陈很快回来告诉我说:“民主改革前,一般的贫苦牧民,别说为自己办婚礼,就是想去看看有钱人家的婚礼都不够资格。阿妈啦还说了:现在解放了,你又是一个汉族工作干部,一切事情都托付给了本人——老陈同志来安排。”说到这里,他摇头晃脑得意地说:“既然阿妈啦已经将令箭交给了我,这些事情全都包在本人身上,你就安心当你的新郎倌吧。”
1964年7月6日,我和珍沁结婚。那一天,就在区里那十几平方米的小办公室里,区长扎西当主婚人(曹书记那时候又去县开会了)。人们给阿妈和我俩戴上了吉祥的哈达。老陈领着区里的炊事员嘎巴,用附近驻军二连长李龙送过来的红烧猪肉罐头、鸡蛋粉;阿妈从乡下带来的‘色夏’(当地一种特别好吃的黄蘑菇),和老陈从索河里“取”来的大花鱼,再加上区里菜地自产的青菜、白萝卜和菠菜,还有去年冬天区里伙房冻干的牛羊肉,加上我从县里买来的两瓶江津白酒和阿妈带来的一桶青稞酒、一桶酸奶,就有了一桌满当当、香喷喷,被他称之为“汉藏全席”的酒席。大家吃得酒醉饭饱。
那一天,珍沁穿着一件紫红格子平布的女上衣。那还是那年春天我去拉萨开会,趁休息时大着胆子去了一趟自治区贸易公司门市部(就在现在拉萨百货大楼对面那个地方)。我看中了一件女上衣,一问价钱,如今记得好像是3元5角钱。还没等那女售货员将衣服从柜台里面拿过来,我就先将钱递了过去。售货员将那一件衣服放在了柜台上,奇怪地笑着看了我一眼,我连忙抓起衣服就塞进了小挎包,不像是在“买”,倒好像是在“抢”。因为,那可是我今、生、今、世第一次,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买的第、一、件、衣服,心里头是既甜蜜又高兴。
(这张照片是1968年我俩第一次去内地休假时在长沙照的。也是珍沁生平第一次照相。)
由于珍沁的阿爸早已过世,结婚时没有人给我鞍鞯,但阿妈还是按照老规矩,给我取了一个藏族名字——益西索郎。阿妈满怀喜悦悄悄地告诉我,这还是她请了一位大德喇嘛白露朵登给我取的。作为“舅舅”的依地,那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阿妈也带他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饭后,夜幕降临,人们已经在院子外面的地坪上燃起了篝火,跳起了欢快的巴青锅庄。老陈乐呵呵地说:“这就叫:藏汉连姻,地久天长!”
欣赏佳作、分享精彩,祝老师夏日安康! 蔚青 发表于 2019-7-25 21:18
欣赏佳作、分享精彩,祝老师夏日安康!
谢谢站长老师。祝您夏日安康,扎西德勒! 扎西夫妇老陈阿妈是多么纯朴热情啊!按照当时的条件,婚宴不可谓不丰盛,场面不可谓不热闹啊!请接受我迟到的祝福吧,益西索朗老师新婚快乐!这藏语怎么说? 蓝河 发表于 2019-7-27 10:42
扎西夫妇老陈阿妈是多么纯朴热情啊!按照当时的条件,婚宴不可谓不丰盛,场面不可谓不热闹啊!请接受我迟到 ...
衷心感谢蓝老师!那个年代,物质条件与今日相比,确实有着“天渊之别”。但是,那年月人们对人、对事的“评判标准”,与如今也是无法同日而语了。至于婚礼时的祝贺语句,藏语用得最多的就是——扎西德勒(幸福、吉祥)!,还有一些,就是带有宗教色彩的话语了。 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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