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文扬采 发表于 2020-7-9 22:58:24

田家岭

本帖最后由 垂文扬采 于 2020-7-9 23:56 编辑

田家岭
         几声犬吠,划破沉寂的夜空,整个村庄开始晃动。         田稼旺的睡眠大不如以前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从睡梦中惊醒,何况是这么凶猛而又密集的狗叫声。         田稼旺知道,自己一旦半夜醒来,又得辗转反侧个把小时才能入睡,便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发瘟的畜生。是谁家的狗呢?他屏住呼吸,用耳朵辨别起方位来。         他特别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听力到底有多好呢?每天早上公鸡打鸣的时候,哪家的鸡带头叫,哪家的鸡跟着叫,哪家的鸡最后叫,哪家的鸡钟头定错了提前叫,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今夜的狗叫声,他不用耳朵定位就能知道,是来自田三虎家。         田三虎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外出打工去了。因为没有大学文凭,只能做苦力,挣的钱不够自己花销。后来,他买了个假文凭,在沿海一家公司混进了管理层,可惜好景不长,不知   是公司查出来了,还是能力跟不上,不到三个月被公司炒了,后来失联了好几年。      三年前,他开着一辆小车回来,看样子挣了不少钱,他嫌原来的房子档次低,也没有院子,便在水泥路边自家的田里盖起了一座欧式别墅,前面围了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子。田三虎看到村里不少的房子,由于没有人居住,既阴森,又败落,深知房子得有人住。于是,他让老爸田银淼住了进去,田银淼的老伴被女儿接到外地带小孩去了,他感到孤单,便养了一条狗为伴。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田稼旺并不清楚,因为他们两家是近二十年的对头。      矛盾的起因是那年村庄规划时,那些有胞兄弟、堂兄弟的农户,私下约定把房子盖在了一起。田稼旺是几代单传,既无胞兄弟,又无堂兄弟。而田银淼呢,仗着三个年轻力壮的儿子,在村里很是蛮横,同房都唯恐避之不及,旁人更不敢与他为邻。      建筑面积是按照男性人口分配的,空出的一排,刚好是他们两家的屋基。没有可选的余地,田稼旺只得上门跟田银淼商量,主动让出西边,因为西边离稻场、水井和耕田近,视野开阔,而 东边紧挨着一大片松树林,空间闭塞。两相比较,孰优孰劣,已是一目了然。田银淼二话没说,满口答应了。       商定过后,田稼旺挖好屋基开始盖房,砖墙砌到一米多高时,田银淼请来一位地仙,地仙到这里望望,去那里瞧瞧,还拿出罗盘堪测了一番。       次日,田稼旺来到屋场时,发现墙竟然全倒了,气得跺脚大骂时,田银淼带着三个儿子赶来,厉声呵叱田稼旺,你装出一幅老好人的样子,却暗中占着风水宝地,西边归你,东边归我了。建材已卸在了东边,又要耗费人力往西边挪,田稼旺虽然不情愿,但又不敢得罪他,只得咽下这口恶气。从那时起,两家人再也没有说过话,不管在田间地头,还是在村子里,田稼旺老远见到田银淼,就提前躲开,有时躲避不及碰了面,就把头转向一边。
       狗叫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另外一种低沉的声音,田稼旺侧过身,竖起那只最为灵敏的耳朵细听,就像打开远程探测雷达进行360℃搜索。可是,除了狗叫声,田稼旺并未听出其它的声音,他不禁在心里自嘲起来,老了,不中用喽,可能是耳鸣引发的幻觉吧。       田稼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他再次醒来时,满耳已是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他伸手摸了摸,老伴苗秀娥已经去了菜园。       他睡意全无,靠着床头坐起来。闭着眼睛想心事的时候,他听见了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几声婉啭啁啾过后,便是悦耳动听的大合唱,他喜欢这种天籁之音,他还喜欢鸟儿飞出松树林、掠过屋顶的声音。       田稼旺洗漱完毕,打开鸡笼,撒一葫芦瓢稻谷,然后牵着牛去了田畈。       村庄的前面,是成片的农田,田里是满眼的杂草,这些草恣意生长,布满农田后,又占据田埂,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农田连成一体,宛如一块天然草场。田稼旺把牵绳挂在牛角上,绕了两三圈,再搭在牛背上。牛卷起舌条,大口大口咀嚼着肥美的绿草,可田稼旺心里却不是滋味,这里原本是上等的农田啊,可现在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种田了。年纪轻的,都不愿也不会做庄稼,即使找不到事做,他们宁愿在城里流浪,也不愿回来种田。年纪大的呢,要么年老体衰做不动,要么帮子女带孩子去了。可惜啊,肥沃的农田已是草的天下。       田稼旺记得,以前家家户户都种水稻,亩产比周边村子要高出两三百斤,惹得附近村民羡慕不已,还有好多人过来参观呢。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有的村缺吃少穿,而田家岭却能衣食无忧,靠的不就是这些肥田沃地么?       那个时候,田家岭是乡里的一张名片,县里通过村前的那个大喇叭,表扬过好多回呢。村子里的未婚青年都成了香饽饽,上门说媒的人,那可是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啊。有意思的是,讨饭的也喜欢往村里跑,村里的媳妇们总是舀满满一瓢米,倒进乞讨者的布袋。一旦出了村子,每当有人问起,你是哪个村子的时候,大伙准会自豪地说,我是田家岭的呢,看着问话人一脸的羡慕,田家岭的村民就觉得特别有面子。       不种也好,几百亩田里长满草,我不用为放牛发愁了,田稼旺似乎在开导自己。站在齐腰高的草丛里,他感觉有点闷热,初秋的清晨,秋老虎虽未发威,但天气并不凉快。田稼旺来到自家的农田,看了看立秋前栽插的晚稻,然后背着手,身体略微前倾,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村口时,从田三虎家的院子里传出一阵狗叫声,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栋欧式别墅。不是冤家不碰头,他看到田银淼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向外张望。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如两股强大的电流碰撞,田稼旺被电击后收回目光,田银淼朝门外呸了一声,并吐出一口痰,重重地关上了门。       田稼旺坐在竹椅上喘了口气,苗秀娥一边催促他,一边挑着换下的衣服和刚摘的瓜菜跨出了门槛,田稼旺只好肩上挑着一对水桶,手里提着一个系着绳子的塑料桶,跟在老伴的身后。田稼旺站在井边打水,苗秀娥蹲在一旁,洗完瓜和菜,接着洗衣裳。       他们家其实早就通了自来水,可能是厌烦水压不稳,也许是担心水质不好,或许只是一种习惯而已,除了下雨天,老两口一直用井水洗菜、洗衣,并且还要挑水回家洗米、做饭、烧茶。
田稼旺凝视着井口上早已转不动的辘轳,望了一眼井壁上一簇一簇的青苔,暗自寻思着,这口井究竟有多老?井上飘过多少朵云?井底落下多少颗星?井边发生过多少故事呢?       他曾经问过村里的老人,可他们也说不知道,只知道这口井曾是救命井。听老人们说,有一年夏季发生旱灾,庄稼枯死后起火燃烧,塘土晒裂后如同鱼鳞,眼看着井水一天天往下落,男女老少都陷入了恐慌。可奇怪的是,井水落到一定程度后,竟然不落了。村民们还发现,供应全村人畜用水后,水位还能保持不变,大伙一商量,主动开放了井水。附近村子的居民纷纷推着独轮车,车上载有木桶,排着老长的队,来井里打水,场面好比到粮站交公粮。       田家岭的村民们从此坚信,井里必定住着某位神灵。从次年起,村里便有一条不成文的约定,每家每户正月里挑第一担水时,先要在井台外边烧三刀纸、点三柱香、燃一挂鞭,然后才能打水,这个习俗一直延续了下来。现在都用上了自来水,唯一传承这个习俗的只有田稼旺了。       与井相隔不到十米的地方是村民广场,广场的一侧种上了许多黄色的金属。像其他村民一样,田稼旺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操弄这些怪物,他每天忙完家务,又要忙田地,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研究。今天是田稼旺第一次走近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健身器材,他抬起手想摸一摸,发现上面布满了灰尘,还有黑白相间的鸟屎,吓得缩回了手。       时间站长了,田稼旺感觉有点累,干脆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抽出一根烟点上。他吸烟的时候有个非常特别的习惯,就是用很大的劲吸着烟嘴,烟从嘴里进入气管,到肺里转个圈,再从鼻孔里流出,整个过程他都闭着眼睛,一幅自我陶醉的样子。       他闭上眼睛猛吸一口,听见烟在气管里流动的声音,飘飘欲仙之际,他看见一群孩子在稻场上嬉闹,几个男孩在抵棍、斗鸡,几个女孩在踢毽子、跳房子,还有不少的男孩和女孩在捉迷藏、丢手绢。咦,稻场上瞬间又坐满了男女老少,有的嗑着瓜子,有的叼着香烟,这是在看戏,还是在看电影呢。孩子们围得紧紧的不是田长良吗?他坐在矮凳上,一会模仿单田芳说评书,一会又讲起了鬼故事。      啊!怎么会看到田长良呢?田稼旺一惊,他都死了好几年呢。田稼旺快速睁开眼,使劲地眨了几下,眼前除了冷冷清清的广场,什么都没有。他又站起来,目光移过一栋栋别致的楼房。他扳着指头,数了数村里住着多少人,老两口都在家的5户10人,孤单一人在家的12人,还有本地上小学的孩子3人。      田稼旺觉得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想不通的事反而越来越多。比方说,那些已经盖了新楼,买了小车,保险存款样样有的村民,为什么还要年年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呢?他看不懂田边生,靠当保安挣点钱,养家糊口都勉强,却老是跟别人比,别人盖了新房,他借钱也要盖,别人买了小车,他背债也得买,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他理解不了孩子们,初中毕业就打工,问他们为什么不上学,竟然说念书没有用,上了大学也是打工,还把田三虎当作不念书照样发财的典范。他弄不明白的,还有死鬼田长良,就那么一个儿子,老伴又走得早,当年非要儿子定居外国,结果呢,自己突发心脏病死在家里,没有人知道,等到儿子赶回来时,尸体都腐烂了。       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机啊,田稼旺感觉眼前的田家岭已经没有什么烟火气了。
       苗秀娥晒完衣裳,见田稼旺淌着汗,坐在椅子上吹电风扇,忍不住唠叨起来,你就像磨一样,不推就不晓得转,一个屁股恐怕有几百斤,坐下去就起不来。我要做饭了,你趁日头还不紧,去地里看看棉桃有没有虫咬,有没有棉花要摘吧。       田稼旺老两口收割完油菜籽,又在地里种上了棉花苗,他们算计着给自己添两床加厚的棉絮,再给子女各打两床垫絮,还要打两床用红丝线盘着喜字的棉絮留给孙子将来结婚。       几年前,儿子要给他们装空调,田稼旺拒绝了。他说现在的冬天不冷,白天晒晒太阳或是烤烤火,晚上加床棉絮,也就应付过去了,以前才叫冷,一到冬天,隔三差五就下雪,瓦檐下经常挂着长长的冰凌,水塘里结的冰有时候能走人。热天呢,对于庄稼人来说,又不能吹空调,一旦有了依赖,就出不了屋子,农活便干不成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他怕说出来儿子笑话他,那就是夏天的晚上,他喜欢在荷塘边乘凉,躺在竹床上,摇着蒲扇,像小孩一样一颗一颗数着满天的星星,一声一声听着虫蛙的对唱,一遍一遍找着伐桂的吴刚。他也喜欢坐在矮椅上,望着月光下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后滴落,凝视着扑闪扑闪的萤火虫而走神。村后就是旱地,少量的地里零乱地丢放着油菜杆,那是吃惯了小榨香油的老人,收割油菜籽后留下的遗弃物。在为数不多的种地人中,田稼旺感到好奇的是田银淼,他在地的四周种上米把宽的油菜,地的中间却种满了花。花种在地里,又不能美化居家环境,也没见他出去卖过,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田银淼种的花,在油菜花掉落后,才开放。和油菜花不同的是,它的花瓣要大很多,颜色也不单一,有白色、紫色和粉红色。这种花,说不出来的好看,气味也非常好闻,有时飘得很远,田稼旺在家里嗅到过。如果不是那天闻到了奇异的香味,他也不会发现田银淼在松树林后边的地里种了花。蹊跷的是,田稼旺那天找到花后,却再也不敢去地里看,并且老是说这些花是妖怪。苗秀娥懒得听,骂他有神经病,见老伴不相信,田稼旺就把那天的情景,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他说他看着那些花,恍惚间变成一个个美艳的女子,扭动袅娜的身姿,频频向他招手,就像《西游记》里的树藤精,吓得他满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然后慌不择路地跑回了家。苗秀娥听后,咯咯地笑起来,又骂他年纪一大把了还犯花痴。       见枝杈上挂满了棉桃,田稼旺掩饰不住内心的欣慰,今年的年成不错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早稻丰收了,油菜籽丰收了,棉花也丰收在望,吃的穿的都有着落了。田稼旺弓着腰,一会看看棉桃上是否有虫,一会采摘已开的棉花。肚子开始唱起了空城记,他从1米多高的棉株中钻出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站在地埂上望着村子。看到断断续续升起的炊烟,越来越细,越来越淡,他知道早饭差不多熟了。       别人家炒菜早就烧的是液化气,煮饭用的是电饭煲,只有田稼旺家一直烧柴禾,用柴锅炒菜煮饭。所以,有炊烟的地方,就是田稼旺的家。田里地里忙了一早上,田稼旺真饿了,他一边咽着口水往回走,一边想象着早餐的食谱,一钵冬瓜肉片汤,一碗辣椒炒鸡蛋,一盘腊肉炒蒜苔,一碗清蒸南瓜段。
       急促的警笛声突然从远处传来,穿越杂草丛生的田畈,径直扑向村口。尖锐的声浪扑灭了屋顶上的炊烟,松树林里的鸟雀,奋力振动翅膀,惊叫着四处逃窜。田稼旺的耳膜就像被重锤敲过的鼓皮,一直嗡嗡作响,他随即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地颤抖。难道有人燃烧油菜杆,他想起了村前的喇叭天天广播,燃烧秸杆,视同纵火,如有发现,从重处罚。田稼旺回过头,扫视了一眼那几块散堆着油菜杆的旱地,没有看见火苗,也没有发现烟柱。       田稼旺正在疑惑的时候,警笛声戛然而止,而狗的叫声却越发凶猛,近乎咆哮。他习惯性地侧过身,把那只最为灵敏的耳朵对准村口细听,稍顷,他就断定又是田三虎家的那只狗在狂吠。自从那年盖房子闹矛盾以后,凡涉及田银淼家的人和事,他都不会过问,但今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小步快跑,直奔田三虎家的别墅而去。       居家的村民,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张望。各家的狗,一只跟着一只,边叫唤边奔跑。田稼旺快到田三虎家别墅的时候,警笛声又猛地拉起,他看到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去,田银淼养的那只狗一路追赶,一路哀嚎。(完稿于2020年4月1日)

蔚青 发表于 2020-7-10 07:57:06

拜读欣赏,欢迎老师加入远山!祝创作快乐。

垂文扬采 发表于 2020-7-10 17:34:06

谢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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