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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枣树和老屋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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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成敏
时间:
2017-12-7 20:49
标题:
枣树和老屋的记忆
娘在生哥哥之前,有过几个孩子,但都早早夭折了。失去孩子的娘,经历着一次次的痛苦,没有人能知道她的痛苦。所有的记忆,都是从孕育生命,然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然后哺育这个幼小的生命。娘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孩子,可孩子却都没有活多久,这让娘的心如刀割,却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这些孩子中,只有哥哥和我活了下来。生了我之后,父亲和娘怕我们再短命,就给我们算卦。算卦的人说我五行缺金,于是把我乳名联军,改成了联金。
出生在老屋里,所以我眼里看到的,就是屋顶上那七根檩条,和一架浑圆的榆木梁。檩条和榆木梁,经过多年的烟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黑漆漆的圆木上,发出乌泽的光亮。榆木梁上,有几个用绳子拴着的木勾,挂着一捆烟叶、几个竹篮子。烟叶是父亲的专爱,没事的时候,父亲就摘下来,捡出一支烟叶,用手搓碎,用报纸卷了抽。满屋充满了呛人的旱烟味道。人家是书香熏陶,我是闻着旱烟的味道长大。
几个竹篮子里,是娘用来盛放干粮和干果的。还有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做鞋用的鞋样、布料、线穗子顶针之类的。冬季不忙时,娘就摘下来,给我们做鞋,做衣服。北墙上还挂着一架纺车,那是奶奶留下来的物件,以后就成了娘冬天纺线的用具。我也是听着娘纺线的嗡嗡声,从牙牙学语,到会滚会爬,然后学会走路的。走出了屋子,才让我对老屋有了更加深厚的印象。
老屋前面有一棵老枣树,我刚刚能抱得过来。也不知道老枣树活了多少年,树身上长满了结疤,听父亲说,他小时候这棵枣树就这样粗了。到了春天,我每天都盯着枣树枝看,问娘,枣树怎么还不发芽,是不是死了?娘就一遍一遍地说,枣树发芽最晚,不要着急。等到麦子灌浆了,枣树就会发芽开花了。
终于等到麦子灌浆的时候,枣树果然就发芽了,并且长得很快,十多天后,那叶子便有一扎多长,叶更上挂满了圆圆的颗粒。又等了十来天,那小颗粒便开了花。枣花是五角星的形状,黄色的花蕊。这时空气中弥漫着枣花的扑鼻香气,蜜蜂们飞来飞去,院子里充满了嗡嗡声。我傻呵呵地看着枣花,看着蜜蜂,这时的枣树成了我想象的乐园。
枣花落满了一地,叶更上便有了小小的枣子。这时的枣子,还不是圆圆的那种,而是像尖塔一样的三角形。也像娘纺线时还没有成型的线穗子,只是小的太多。我蹲在地上,仔细地看着。老枣树下有一个蚂蚁窝,黑色的蚂蚁排着队,往树上爬,枣花蜜是蚂蚁的美味佳肴。从树上掉下来的蚂蚁,也摔不死,就在落花之中穿行。我观察着蚂蚁,用树枝拨弄着它们,脸上带着微笑。
夏天,村里经常开展文艺演出。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演出节目都是样板戏之类的。我还记得宋子化妆的样子,他出演一个带假胡子的人。穿一件黑色的坎肩,白色的围裙,戴一顶瓜皮帽子。后来才知道,他演黄世仁。别的都忘了,只记得他。演出就在我家屋后的学校院子里。父亲就搬过一架他制作的梯子,娘把我抱着爬到屋顶上看戏。晚上也爬上屋顶纳凉,屋顶上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娘就给我们讲牛良织女的故事。我那时对深邃的天空,和闪烁的星星充满了想象,也不明白为什么银河从哪里流过来,又流到哪里去。
秋天,挂满枝头的枣子,有的红了半圈,有的才红了屁股,却也有了裂开的。这时枣子是很甜的,摘一颗放嘴里,嘎嘣西脆。我们村西边有很多枣树,品种都不一样。有又酸又甜的酸玲;有又大又圆的婆枣;有又脆又甜的小枣;还有中间有个杠杠,形状像亚腰葫芦的穿杆枣。我和小伙伴们就成了品枣子的专家,到处去品尝。万成美老大哥的枣树最多,但老两口没有孩子,就指着这些枣树的收入,买些日用品。我们每次去品尝,都会被他发现,他吆喝着,我们就赶紧跑。其实他跟他老伴儿,心地善良,从来没有打过我们,还经常给我们送回来一些熟透的甜枣。
每家都有枣树,也不稀罕去摘别人家的枣子。小孩子就是喜欢玩,以为别人的枣子更甜。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杆。打枣时,是我们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父亲拿一根很长的竹竿,向着挂满枝头的枣子打去,啪啪!哗哗!枣子像雨点般落下来。我们都蹲在地上捡拾着,开心地议论着。一会儿簸箕满了,倒进簸箩里,一会儿簸箩也满了,父亲就把枣子运到屋顶上。等着枣子晒干了,留一部分,平时吃,或者过年时蒸年糕、糗豆米。其余的都要去卖了,换些油盐酱醋茶等。枣子,是我们这里除了鸡鸭鹅猪之外的又一项收入。
土坯土墙土屋顶,尽管是土屋,却很牢固,足够半米厚的土墙,还有那每年都抹一遍泥的屋顶,让老屋子冬暖夏凉。这是爷爷奶奶留给父亲的财产,三间半的老屋,一间盘了土炕,我们住;一间是堂屋,放着八仙桌,灯挂椅子,这里是待客的地方,也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另外一间,是放农具和娘做饭的屋子;那半间屋子,是东山墙倒了,檩条还支棱着,挑着苇箔泥土,下面就放些干材禾。鸡鸭鹅都在院子里跑。土墙厚厚的,山墙厚厚的,就连屋顶都厚厚,看着是那么的敦实,凝重。就像爷爷的性格,木纳、纯朴、实在。爷爷奶奶的故事,是娘将给我们的,娘也没有见过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是在自然灾害的六十年代初,相继去世的。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岁月里,粮食是一个非常奢侈的字眼儿。由于五八年大跃进,砸锅卖铁搞炼铁炼钢运动,地里的庄稼丰产不丰收,很多宝贵的粮食烂在地里。接着又搞合作社,吃大锅饭,地里收成怎么样,人们不再关心。到了五九年,下了四十多天的大雨,把所有庄稼都淹没在洪水里。六零年、六一年,接连两年大旱,滴雨未下,庄稼颗粒无收。到处充满饥荒,人们早已没有了粮食,可以充饥的东西,几乎都被人们吃光了。树皮、草根,树叶,都成了人们的救命食物。
奶奶先于爷爷去世。长久的饥饿,让奶奶浑身浮肿,脸上带着青青的菜色。奶奶娘家是商河西关村,姓于,是从小就没有受过难为的富家小姐,可是为了爱情,嫁给了祖辈都贫穷的我爷爷,这让她经常抱怨命运多舛:“唉!咱这命吆,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啊!当初咋就没有嫁给街上的有钱人呢?”。但抱怨归抱怨,苦日子照样过。奶奶是个很要强的人,啥事儿都要占先头,不愿被人落后。脾气暴躁,爱跟人吵架,邻里关系搞得不好。很多人都怕她,甚至躲着她走。但到了最后,要强的奶奶,还是经不住饥饿,越来越虚弱。临咽气时,拉住父亲的手就是不放,这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眼神中视乎有太多的不舍,仿佛有个最大的遗憾需要交代。
村里每天都要死人,人们对待死亡已经失去了痛苦。木纳的爷爷对奶奶说:“当家的,你还有什么事放不下?说出来吧!”
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许是奶奶知道自己快要离世,时间已经不多,她突然抬起头,嘴巴努成一樶,向墙角的一口大缸努嘴。眼睛里透出一丝少有的光亮。那口大缸是用来乘粮食的,但早就没有了粮食。木纳的爷爷说:“老婆子,缸里没有粮食了,别看了,我去磨坊给你推些玉米轴面面吧!”说着就出去了。
悲伤无奈的父亲,不忍离开奶奶,眼看着奶奶越来越虚弱,心痛不已,却没有任何办法。奶奶没有等到爷爷用石磨推撵出来的玉米轴面面,就咽气了。父亲和爷爷,含着悲痛,埋葬了奶奶。紧接着爷爷也倒下了。父亲去野地里寻找着能吃的一切东西,虚弱的身体没有力气翻开泥土,就用手扒开人们翻找过无数遍的地瓜地。一些根根须须,成了救命稻草,父亲眼里透出希望的光芒。
饥荒还在吞噬着饥饿的人们,很多人都浑身浮肿,没有力气走动,有的睡着觉,就没有醒来,有的晒着太阳,就再也回不到家里。爷爷快要不行了,父亲赶紧把自己的亲人叫来。
我大姑嫁到十亩田,生了四个孩子,在我小表哥七个月时,因为突发疾病去世了。姑父也当爹也当妈,拉扯四个孩子,非常不容易。他家里也是非常贫困,但由于他会打锅饼的手艺,虽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死。他拿了些玉米面来,煮了稀粥,给爷爷喂下去。爷爷竟然又恢复了生机,脸色红润,有了力气。父亲和姑父终于松了口气。
但姑父拉扯四个孩子,上还有老人,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拿不出多余的粮食。爷爷再次倒下了,他把棉袄的袖子撕开,吃里面的棉絮。没有几天,爷爷又一次昏迷不醒。嫁到怀仁的小姑来了,用小手布包着一包玉米面。小姑把玉米面熬成粥,用勺子给爷爷喂下去。爷爷脸色又一次红润了,又从死亡边缘回到人间。但这只能维持几天,小姑家里也早已断顿,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在挨饿,真的没有了办法。爷爷还是去世了。
埋葬了爷爷,父亲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了活下去,父亲准备去逃难。他把那口缸搬出来,打算卖掉,换些盘缠,坐火车下关东。就在父亲抱起大缸来,发觉大缸下面有一块木板。他好奇地掀起木板,下面竟然有个坛子。父亲起出坛子,打开用泥巴封着的盖子。里面竟然是一坛子地瓜干,还有一对儿用布包着的金耳环,那是奶奶出嫁时,她娘给她的嫁妆。父亲喜出望外,真是奇迹。原来这是奶奶,早就算到会有断顿的那一天,准备着在急需之时,用来救命的粮食啊!
父亲用金耳环,换了钱,又去籴了一口袋玉米,一口袋高粱。这些金子般的粮食,让父亲活了下来,度过了接下来的灾年。父亲曾经娶过一个女人,给父亲生了一个孩子。但女人过早去世,孩子也在去小姑家时,掉到河里淹死了。父亲于是娶了娘。虽然也因为讨活路,跟父亲去过东北,但终究是熬过了困难时期。娘说,最困难的时候,七斤高粱,吃了十九天。才去东北时,什么都没有,娘就去要饭,吃的苦太多太多。娘和父亲都不容易,都是经历过最困难的人!
几十年过去了,老屋老枣树都早已不见了踪影,但那些久违的记忆,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娘也已经去世,但她留给我不屈不挠的精神,我会继承下去,她给我讲的故事,我也会给我的孩子讲,让他们知道,活着的快乐,和老人们的不容易。
作者:
舟上客
时间:
2017-12-17 21:52
枣树和老屋的记忆深刻心间,给人力量,并发扬不屈不挠的精神!欣赏佳作!
作者:
春归处
时间:
2017-12-18 13:52
好文章!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人,是怎样活着的。但愿那样的生活,再也不要重现!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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