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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桃花源记 第四章(完整版) [打印本页]

作者: 曾德顺    时间: 2018-11-10 22:18
标题: 桃花源记 第四章(完整版)
第四章 罗肤与桃花
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了,那一年,桃花十三岁。十三岁的桃花回到桃花源生产队,当
上了一名公社社员了。桃花个子高,力气大,混在女社员中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劳力,
她在生产队里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好伙伴,那就是罗肤。
桃花总是跟在罗肤身边,收工的时候,她也同罗肤走在一起,桃花源人见了她俩,总是
打趣说:“看,她俩就像一对姑嫂。”
或是:“真像一对亲姐妹。”
特别是每年春插、“双抢”时节,桃花和罗肤差不多日夜都厮守在一起。
春插和“双抢”是一年中社员们挣工分的黄金时节,罗肤想多挣点工分,所以一到春插
时,罗肤就会从社员群里分出来,单独一个人成为一组,挣定额工分:插多少亩田,记多少
工分。到了双抢时,她也是一个人插秧。没有田可插时,她就去割禾,挣的还是定额工分,
她一个人割多少亩田,挣多少工分。
罗肤没有子女的拖累,不用喂孩子,晚上可以干到半夜三更,所以春插时,罗肤插的田
最多,“双抢”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割的稻田也最多,一年下来,罗肤挣的工分也最多,
这就惹得桃花源社员们眼红,妇女队长高德英说罗肤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
现在好了,桃花小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女社员,罗肤让桃花和她一起单干,多挣工分。
桃花也喜欢单干。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她从小就是一个人打猪草、放牛、砍柴、采刺
莓、推磨,她独自在劳作中沉迷,身心愉悦。可是,在生产队里出工时就不同了,全队的社
员们在一起出工时,大家拄着锄头柄扯闲话,一扯就是大半天,或者就是女人们联合起来脱
男人的裤子,大家嘻嘻哈哈笑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男人记十分工,女人记八分工。
跟着罗肤单干就不一样,单干是实打实地劳作,实打实地挣工分。“双抢”时,桃花和
罗肤在没有田可以插秧的时候,她们俩就去割禾。两人选中一丘大田,分别从田的两边开始
割。晴空万里,骄阳似火,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稻田,桃花和罗肤成了这片金黄色海洋
中的两个小黑点,显得那么渺小。
但是,随着咔嚓的镰刀声,小黑点的面积在不断扩大,稻子大片大片的倒下了,露出了
一片片黑褐色的泥土。
桃花弯腰嚓咔咔嚓地割着稻子,她愿意把自己交付给这片稻浪,她在这片稻浪里感到特
别安宁。这里没有打稻机的声音,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哄笑,她觉得很自由,这片天地是属于
她的,她自得其乐。
她把头埋在稻田里,咔嚓咔嚓地割着。汗水从她的头发里冒出来,从下巴上滴到水田里。
阳光就像一口热锅一样,扣在她的背上,她有些晕晕的,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迷糊的陶
醉,还是一种隐约的痛苦,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貌似受到虐待的感觉。
眩晕的时间长了,她的眼睛里就开始冒金星,喉咙里有一股辛酸的怪味,好像有一小勺
一小勺的火苗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她不理睬火苗,她弯腰继续咔嚓咔嚓地割禾。
热浪一阵阵袭来,她好像被淹没在沸腾的水气中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这时候,她隐约听到了阳光的声音,这声音从遥远的天空传来,接着,阳光在她的脊背上滋
滋舔着,好像灶膛里的火苗吞噬着干稻草,然后,她听到自己的脊背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
好像鲫鱼摊在了火红的锅底。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后背,后背上结了一层盐。她用毛巾轻轻拭擦自己的后颈,
一不小心,就揭下了一块皮。桃花仔细打量着这块皮,这块皮黑里透红,紧贴在毛巾上。她
想起桃花源社员们常说的一句话:“搞一次‘双抢’,脱一层皮。”看来这话是真的。她把这
层皮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她觉嘴里的皮软绵绵的,咸咸的,味道还算不错。
她用毛巾把自己后背上的皮揭了下来,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她一边咀嚼着,想起了自己
在山上砍柴时,在洞口常发现蛇蜕下来的皮。她想:“蛇为什么不学我一样,把自己蜕下来
的皮吃掉呢?”
桃花每天和罗肤割禾四亩多田,记二十多个工分。当她浑身疲惫回到家里,父母都会把
她当做功臣看待。母亲会惊呼道:“又是二十多个工分到手了!”父亲笑吟吟的从她手里接
过镰刀,赶紧到磨刀石上去磨。桃花躺在竹床上歇息,看着母亲给她打洗澡水,父亲给她摆
好碗筷,桃花心里美滋滋的,她十分享受这种辛苦劳作之后得到的尊重。
割了两天禾之后,牛工师傅耖出水田来了,桃花和罗肤又开始插秧了。要想插秧插得快,
关键是要提前把秧扯足。桃花和罗肤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扯秧,一边扯秧一边闲聊,主要是罗
肤在说,桃花在听。罗肤说:“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想当年,我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把
肚里的孩子也毁掉了,唉!”
桃花听到过有关罗肤的很多传闻,不过,这种毁掉孩子的事,她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停
下手里扯秧的动作,望着罗肤。
罗肤就跟桃花说起她掉孩子的事来——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嫁到桃花源的那一年,是怀过一个孩子的。我怀孕以后,就想:家里要添一张
嘴了,我一定要多挣工分,到了年底要当进钱户,决不能当超支户。我要比别人多挣工分,就不能混在人
群里一起出工。你想想,混在社员队伍里一起出工,就只能跟他们记一样的工分呀。
我必须单干,挣定额工分。我就找到生产队长丁牛说:“丁队长,我是怀了孩子的人,跟社员们混在
一起,和她们记一样的工分,我心中有愧。我想单独一个人插秧,我插多少田,你就给我记多少工分。”
没想到,丁牛把我的想法告诉高德英以后,高德英说:“她心中有愧?我看是她心中有鬼吧。她是想
搞单干。搞单干也好,可以加快进度,立秋之前搞完‘双抢’。干脆我们大家都搞单干吧。”
要单干,就必须每一个人占一丘田来插秧。可是牛工师傅一下子耖不出这么多田来分给社员们来插,
于是,社员们只好分成了三个组,她们三个组同我这个单人组展开了竞争。刚开始,四个组的竞争主要是
比哪个组插秧插得快,后来,竞争主要是抢占水田。
四个组不分昼夜地扯秧,插秧,逼得牛工师傅们很紧张,他们抱怨说:“桃花源这些堂客们都发了青
草胀啦!照她们这样的速度,我们一天耖出十丘田来,也不够她们分啦。”四个组的堂客都追在牛工师傅的
屁股后面喊:“我们小组现在没田插了,你们要快点耖啊。”
我男人是牛工师傅,他耖出来的田当然得优先让我插。有一天,我男人刚耖出来一丘田,高德英就挑
着一担秧过来了,当她准备把秧往田里抛,我男人发话了:
“这丘田你不能插,这丘田是我堂客占下的。”
高德英说:“你堂客不是正在三斗丘那丘田里插秧吗?”
我男人说:“她手里的三斗丘马上要插完了,她插完了三斗丘,就要到这丘田来了。”
高德英说:“我们组的人等田插,你堂客一个人却要霸着两丘田,这是什么道理?”
我男人说:“这丘田是我昨夜里赶工耖出来的,当然得归我堂客插,你想多插田,也叫你男人赶夜
工,多耖几丘田出来给你们插呀。”
这句话把高德英噎住了,因为她男人丁红不是牛工师傅。后来,我听说,这天回去,高德英就骂了
丁红一顿,说他:“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连个牛工师傅都没当上,嫁给你算是丢尽了我的脸。”
从此以后,丁红就永远眼红上了我男人的牛鞭子,总想当上牛工师傅,把我男人挤下来。
高德英骂完了自己的男人,又去找她组里的丁待字,丁待字回家求她爹丁君,于是,一向耖田慢腾
腾的丁君,也开始趁着月色耖田了。刘痒痒在田埂上扎泥鳅时,跟他搭话:“平日里只见你赶夜路去做道
场,如今怎么也开始赶夜工耖田了?”
丁君说:“我倒不是在乎那几个工分,只是为了我女儿那个插秧组的面子。”
四个组的牛工师傅也竞争了起来。牛工师傅人手不够,连长沙知青陶慕源也趁着月光,从别的生产
队借来了牛耖田了。
为了让牛有力气,我男人天天给他使的那头牛喂黄豆,牛吃了黄豆,耖起田来更来劲了,我男人耖
出来的田比任何牛工师傅都多,真是为我争足了面子。
那一年“双枪”,全桃花源的人都忙疯了。为了多挣工分,我挺着肚子天天弯腰在田里插秧,结果就
出事了。
那天中午过后,天气特别闷热,太阳金光灿烂,蒸得田里的水咕咕直冒气泡。不断有人从田埂走过,
她们朝我喊:“千年新娘,该回家吃午饭了,太阳都要落山啦。”
过来一会,又有人喊:“三个插秧组的人都回家了,就剩你罗肤一个人还赖在田里了,你可别累得
像老沙牛那样张天哟。”
我勾着脑壳插秧,没有搭理她们,她们其实都是眼红我挣的工分多。等到田埂上的人走了,我才直
起腰来,长长地透了口气,整个田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到,东方天际的铅云越来越厚,从云海后面
偶尔传来隐隐的雷声,可我不想走,我这丘田大概还剩一分田没有插完,我想再鼓一把劲,一口气插完它,
免得吃过午饭还要往这边跑一趟,耽误时间。
唉,在桃花源里,还有什么比工分更重要呢?还有什么比工分更可靠呢?要是年底结算时,我成了
超支户,家里哪里有钱交超支款呢?
我又弯下腰来继续插秧,整个田野变得特别安静了,连远处的蝉鸣也停了,只剩下太阳在蒸烤着我
一个人,我的脊背又麻又疼,脑袋昏胀,两眼直冒金星。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肚皮上轻轻
捅了我一下,我全身好像被淋了一瓢凉水,舒服透了。
接着肚皮上又被捅了一下。
是我儿子!肯定是我的儿子在肚里踢我,我精神一振,又直起腰来,这时,我才发现变天了,东边
的乌云朝天顶直冲过来,眨眼间,天地间变得昏暗起来,雷声轰隆,狂风大作,田埂上的稻草被风撕向天
空,田里的水也泛起阵阵白浪。
这时候,我的肚皮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儿子的撞击让我幸福得发晕,我忘记了躲雨,只是站在田里望着远处,那里有拐着小脚的婆婆在惊
慌失措地卷起晒垫,有女人们的呼喊,有手护着斗笠狂奔的男人…….
雨落下来了,开始时,它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掉到我身上的只有稀疏的几颗,后来密集了一些,也
只是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乌云好像散开了许多,天空明亮了起来,就在我以为暴雨已经过去了的时候,
铺天盖地的大雨轰隆隆地倒了下来,我好像跌入了一个满是鸭子的塘里,无数的鸭嘴正啄我的身子,让我
心慌又兴奋,我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一块鱼饵,让一群鱼咬我的身子。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像听到了外
面的热闹,他也在里面啄我,我甚至相信,只要我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我儿子的嘴。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我吓了一跳,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了一声
啼哭。是哪里来的哭声?我调头四顾,四周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是不是我的儿子被雷吓着了?他要是现在
就想生下来怎么办?生在这水田里?我吓傻了,这才想起往家里跑。
我急急忙忙爬上田埂,连腿上的稀泥也顾不上擦洗,顶着风在田埂上跑起来。一股妖风刮来,揭走
了我头上的斗笠,把它吹到了水田里。我只好重新下到田里,捡起了斗笠,又爬上了田埂。我用手护着斗
笠,又开始在田埂上跑了起来。
刚跑几步,又是一股妖风刮来,从我的手里把斗笠抢走了。斗笠飞过了两丘水田,落在了一个田坎
上。我赶忙跑过去,正准备捡起它时,第三股妖风又把它吹走了。这一回,妖风把它戴在了一棵高高的椿
树上。我跑到椿树边,仰着头,围它转了好几圈,希望斗笠能掉下来;我还抱着椿树摇了好几回,可那该
死的斗笠好像是长在椿树上,死活不肯下来。呸!不就是一顶破斗笠吗?我狠了狠心,离开了椿树,继续
在田埂上跑起来。
可是,没有了这顶“破斗笠”,我才知道了雨的厉害,暴雨像鞭子,劈头盖脸地朝我抽来,我连鼻孔
里也呛进了水。我跑了好远,又忍不住回头看那顶“破斗笠”,它还牢牢地戴在那棵椿树上,向我做着鬼脸。
路过生产队的晒谷坪的时候,我看到许多人在抢收晒场上的稻谷。糟糕,生产队的谷子应该淋湿了
不少,用牛屎糊成的晒谷坪也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我想,今年交公粮的时候,公社粮站的人,又该说我
们桃花源生产队的谷子有一股牛屎味了。
要不要帮忙抢收一下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径前走了,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窜进了我的
嘴巴,呛得我鼻子直淌酸水,我像个醉鬼一样跌跌撞撞地走着,在路过一个下坡时,我叭地一下跌倒在地
上,打了两个滚。一气之下,我干脆坐在地上歇息了好一会,让雨水像水桶一样往身上倒,歇够了,我才
像一只不怕水的鸭子那样慢慢走回家去。
我刚走到自家禾场,我男人和婆婆发现了我,他们在阶矶上惊跳起来,指手划脚,大喊大叫。由于
雨声太大,我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男人冲下阶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抱到了阶矶上。我婆婆
围着我捶胸顿足地哭喊:“天哪!我的孙子没了!我的孙子没了......”我低头一看,一股股血水把我的
裤子都染红了……
唉,为了几个工分,我的孩子流产了。从那以后,总也怀不上孩子了,我男人没法原谅我,我婆婆
也没法原谅我。
你说,那天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手里剩下的那一分田插完再回家呢?不就一分田吗?多跑一趟又如何
呢?
在夏天的夜晚,桃花同罗肤两人经常扯秧到深夜。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她俩还在秧
田里扯秧,蚊子开始疯狂地攻击她们。罗肤对桃花说:“我有办法对付蚊子。”
只见她站起身来,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她把脱下的上衣丢到田埂上,然后又开始
脱裤子,先脱掉长裤,最后在桃花惊愕的目光中,她把内裤也脱下了,把月经带也解了下来,
扔到了田埂上。
桃花看到罗肤全身上下白花花的,像一条鱼。桃花吓得赶紧掉头四顾,还好,空旷的
田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赤条条的罗肤抿嘴得意地朝桃花笑了笑,然后,她手舞足蹈地在田
里卟通卟通地走了几个来回,接着,她拍拍自己胀鼓鼓的奶子,问桃花:“我的奶子大不大?”
桃花说:“大。”
她又问:“我的奶子白不白?”
桃花说:“白。”
她又问:“好不好看?”
桃花说:“好看。”
她又问:“如果你是男人,这样的奶子你想不想啃?”
桃花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罗肤低头看着自己的奶子,无限惋惜地叹道:“哎呀,这么好的两只肉包子,可惜喂
了狗。”说完,她咚地一屁股坐在秧田里,双手掬起田里的稀泥往身上涂抹,涂抹了好一阵,
直到把自己涂成了一尊泥菩萨,她才停了下来,对身边嗡嗡叫的蚊子说道:“怎么样?你们
无处下嘴了吧?”
桃花惊讶地望着罗肤,全身敷满了淤泥的罗肤变得陌生了。
陌生的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花,学我的样,你也脱了吧。”
桃花吓了一跳,说:“我不脱。”
罗肤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怕什么?脱了可以防蚊子,你看,像我这样……”
她白白的肉身一下子就倒在了田里,像沙牛那样,在烂泥里打滚,这样还嫌不够,她
把淤泥涂在了脸上,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桃花。她说:“桃花,你也脱了吧。淤泥敷
身,好舒服。”
桃花有顾虑:“要是突然有人来了怎么办?”
罗肤说:“这么晚了,有哪个男人会来?”
桃花说:“看水的丁红会过来,抓泥鳅的刘痒痒会过来,捉青蛙的丁一臣会过来。”
罗肤说:“他们一过来,我们就这样扑倒在烂泥里,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桃花还在犹豫,罗肤腾地一下从淤泥里跳了起来,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扯开嗓子
朝着田野高喊起来:
“看水的丁红你莫过来!”
“抓泥鳅的刘痒痒你莫过来!”
“捉青蛙的丁一臣你莫过来!”
“这丘秧田里有两个女人在洗澡,前边的男人你们莫过来!”
她的喊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从远处的桃花山上传来了她的回声: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们莫过来!”
桃花还在犹豫着。
罗肤抓起一把烂泥,使劲一捏,烂泥从指缝间像泥鳅一样滑走了。罗肤说:“桃花,
你不知道,这是熟泥,几千年了,有多少双脚在它们身上踩过?早把它们踩熟了。这熟泥能
治好多病呢,我娘家那边,谁要是被狗咬了,或是得妇科病了,都用这熟泥敷,效果好得很
呢。”
看到桃花还在迟疑,罗肤又说:“这熟泥跟我们女人亲呢,涂上她,她会保佑你的。
这熟泥就像我们女人,我们女人就是熟泥,几千年来,任人踩,任人踏,还要给人生长粮食
.……”
桃花终究没有抵挡住诱惑,因为蚊子实在太厉害了。她站起来,开始脱衣服了。在罗
肤的注视下,她有些害羞,每脱下一件衣服,她都会停下来,朝罗肤苦笑一下,仿佛为自己
裸露在罗肤面前的身体而感到惭愧。
只是,当她脱到最后一条内裤时,她停下了。
罗肤从地上跳起来,走到桃花身边,喊道:“桃花,你真美!”她指点着桃花的脸,
脖子,胸部,嘴里不停地警告着:“桃花,你别动!别动!让我好好欣赏欣赏你。”
好像一个雕塑家在欣赏一尊雕像,她嘴里啧啧赞叹:“桃花,你真美!不是乖,不是
漂亮,是美丽!是真正的美丽!”
罗肤的声音里有一种激动的颤抖,这让桃花不得不相信罗肤说的是真心话。她低头把
自己打量一番,有些遗憾地说:“我全身上下都一样黑,我要能有你这么白就好了。”
罗肤不屑地撇嘴说:“白就一定美?白毛水牛很美吗?白毛猪很美吗?白头老翁很美
吗?白要看白在谁身上,白在鹭鹭上就美,白在萝卜上就美。就你这样的脸模子,你这副身
材,就应该黑,黑才美,要是通身都像我一样白,反而不好看了。”
欣赏够了,罗肤才说:“来吧,桃花,把内裤也服了吧。”说完,后退几步,她又躺
下了。她偎依在淤泥里,好像酣睡之后偎依在棉被里,神情慵懒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看,
像我这样,好舒服。”
桃花慢慢地躺下了,她像泥鳅一样,把自己深埋在淤泥里,她在淤泥里悄悄脱下了自
己的内裤。
罗肤问:“怎么样?舒服吧?”
桃花幸福地笑了一下:“像泥鳅一样。”
罗肤说:“桃花源人都是泥鳅命,只有像泥鳅一样光溜溜地钻在泥土里,才能自在。”
桃花躺在淤泥里,舒适而安详。她眺望夜空,夜空里的星星在朝她眨着眼睛。她的视
线又转向远处的桃花山,在淡淡的月光下,桃花山只给了她一个稀疏的剪影。她的目光又落
到了临近的一丘水田,她看到了水田里的一个坟堆。她问罗肤:“为什么要把死人埋在田里
呢?不占地方吗?”
罗肤说:“人埋在田里,过不了几天,身上的肉就沤烂了。犁田时,把骨头捡起来,不
是照样可以插秧了吗?哪里会占地方?桃花源里的习俗是:不能生崽的女人,死了以后不准
抬到山上去埋,只能埋在水田里,尸骨让千秋万代的人践踏,才能转世托生,成为一个能生
仔的女人。桃花,我将来死了,也只能埋在水田里,说不定就是我现在躺着的这丘田呢。那
时,你肯定已经嫁到桃花源外面去了。到了你回娘家的时候,路过这丘田,见了田里的坟堆,
麻烦你朝坟堆说一声:‘罗肤,我顺路来看你了。’”
桃花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一会,罗肤叹了一口气,又说:“桃花源里的人,插秧,割禾,再插秧,再割禾,
一年又一年,吃不饱,穿不暖,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桃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我娘经常挂在嘴边的一
句话就是: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
罗肤问:“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苦吗?”
桃花说:“我不知道。我自打生下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尝过别样的日子。
苦日子是怎样的?不苦的日子又是怎样的?”
罗肤叹道:“你还没嫁人;等嫁了人,你就知道苦了。”
桃花不作声了。她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她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在她现在看来,嫁人还
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
聊完了天,她们从漩泥里坐了起来,开始扯秧了。她们全身敷满了稀泥,蚊子们嗡嗡
叫着,却无处下嘴,这让她们很得意。她们光屁股坐在软乎乎的淤泥上,就好像坐在自家床
上的棉被里一样温暖,亲切。天上的乌云飘过去了,月亮又大又圆,似乎是专为她们二人而
挂在天空的,她们很快心情舒畅起来,一边唱山歌,唱常德丝弦,空旷寂静的田野上回荡着
她们的歌声。
唱累了,她们就会安静下来,不言不语,只是嚓嚓地扯秧。桃花的屁股坐在酥软的淤
泥上,有时,她的脑海里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老是这样像母鸡一样孵在淤泥上,淤泥会不
会生出蛋来呢?”
她又想起右派分子刘痒痒经常演的那个游戏,她就会莫名的担心:“自己这样像一棵
树苗一样栽在泥里,时间长了,屁股会不会发芽生根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悄悄伸手到
自己的屁股底下摸一摸。还好,屁股还是她的屁股,光溜溜的,一点也没有生根发芽的样子。
而且,当她挪动身子时,屁股底下的淤泥会吱吱地往她的两条腿之间钻,钻得她痒痒的,既
舒服又心慌。
桃花源生产队水田多,耕牛少,每到春插、双抢季节,为了不违农时,桃花源生产队常
常要派插秧快手到耕牛多的生产队去帮忙插秧,以换取耕牛来帮桃花源生产队耖田,这就是
桃花源人常说的“人换牛”。以前,出去换牛的都是插秧快手罗肤和高德英。换牛的地方是
高田公社板栗大队郎窝生产队,那里是山区,离桃花源有几十里山路。
今年不同了,今年桃花源里出了另一个插秧快手,那就是桃花。罗肤决定和桃花一起出
去换牛。
这是桃花第一次外出“人换牛”,走在山路上,桃花既兴奋,又紧张。她问罗肤:“为
什么叫狼窝生产队?那里有狼?”
罗肤笑笑说:“以前,那里是有狼出没,不过,现在狼已经绝迹了。但是,你要小心啊,
那里没有野狼,却有人狼。”
“咦?”桃花问,“什么是人狼?”
罗肤说:“郎窝生产队在大山里,那里的女人往外嫁,外面的女人不愿嫁到那里去,导
致那里的女人越来越少,光棍越来越多。那里的光棍见了女人,好像狼见了羊。”
桃花听了有些害怕,说:“我们这次去狼窝,会不会被他们吃了?”
罗肤说:“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姓郎,所以叫郎窝,不是狼窝。你别怕,那里的光棍吃女
人只用眼睛吃,不会用嘴吃的。”
桃花和罗肤刚走到郎窝生产队的田埂上,社员们很快飞奔而来,把她俩团团围住了。桃
花一看,果然是男人多,女人少。这些男人们异常激动,七嘴八舌地说道:
“罗肤,你今年又到我们这里来换牛了?我们老远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骚气。”
“你身边的这位妹子是谁?长得跟仙女一样,她也是来换牛的?”
桃花看到这些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像狼的眼睛,她觉得这些眼睛好像要把她生吞
了。她不觉往罗肤身边靠了靠。
罗肤冲这些男人吼道:“你们这些光棍想干什么?要把我们吞了?我身边的这位,是桃
花源的桃花妹子。你们别看她个子高,她今年才十四岁,还是个黄花妹子呢。难道,你们还
想打她的主意?”
没想到,这些光棍们齐声唱了起来:
山里有好水,
山外有好花。
贫穷光棍汉,
无钱莫想她。
唱完以后,光棍们拍着手齐声说道:
“我们这里叫郎窝,不是狼窝。我们都是郎,不是狼。你们桃花源要不要招郎?我们
个个都愿做上门郎。”
接着,他们又七嘴八舌议论道:
“像桃花这样的天仙妹子,我们看一眼就醉了,哪里敢吃她?”
“桃花,你将来长大了,就到我们这里来选郎吧。我们这里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的郎,
任你挑。”
桃花注意到,在这群男人中间,有一个穿的确良衬衣的年轻女子,一直在默默地打量着
她。
这时,男人中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对罗肤说:“怎么样,罗肤,你们今年换牛,还是住
我家?”
罗肤说:“不住你家,难道让我们住在牛栏里?”说罢,她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道:“这
位是郎窝生产队的郎队长。怎么样,长得蛮客气吧?”
黄昏时候,桃花和罗肤就住进了郎队长家。
郎队长家的房子很气派,是一栋五十米长的两层木结构建筑。一楼是生产队的“三忠
于”室和政治夜校。二楼共有六间房,郎队长一家住靠西边的三间。靠东边的三间,一间住
着一位知青,另外两间作为接待室。桃花和罗肤就住在一间接待室里。
在这里,桃花遇见了那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女子。那个女子一见到桃花,就十分亲热地对
她说:“我认得你。你是桃花源的桃花。我是长沙来的插队知青,这里的人都叫我马知青。”
不知为什么,桃花一见到马知青,就觉得十分亲切,好像见到了自己的姐姐似的。
马知青把桃花拉进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小声对桃花说:“桃花,你怎么敢到这个地方
来换牛?这里真是狼窝啊。”
桃花说:“你不也在这里插队吗?”
马知青叹了口气,说:“唉,我想转点,离开这个狼窝,可是,没有哪个生产队愿意接
收我。”
桃花问:“这个地方很可怕?”
马知青说:“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过些日子你就会明白的。”
桃花朝室内打量一番,然后问:“这么大一栋房子,就只住郎队长和你两户人家?”
马知青说:“这本来是地主的房子。土改时,郎队长斗地主最积极,他举起扁担,两
下子就把地主的脖子砍断了,土改工作组就把这栋房子分给了郎队长和另外两户人家。后来,
郎队长借口要建政治夜校和‘三忠于’室,把另外两户人家挤走了。”
桃花问:“郎队长家里只看见郎队长和他的两个儿子,怎么不见他堂客?”
马知青说:“他堂客好多年前就难产死了。”
这时,罗肤在走廊里喊桃花吃饭。马知青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说:“你快去吃饭吧。
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对别人说。”
桃花来到郎队长家的厨房吃饭。她发现,晚饭十分丰盛,不仅吃的是白米饭,还有腊
肉。郎队长对她很热情,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只有郎队长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始终一言
不发,时不时盯住她看,让她有些不自在。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事接连发生了。
不断有光棍手里端着一碗菜,汗流浃背地跑进厨房,高喊道:
“桃花妹子,尝尝我娘给你炒的嫩竹笋。”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捉的泥鳅。”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抓的螺蛳。”
这些光棍们把菜碗放在桌子上,嘿嘿一笑,揩揩额上的汗,掉头就走了。
这天晚上,桃花和罗肤睡在一起。
桃花睡得很不踏实。她的脑海里时而浮现出郎队长用扁担砍断地主脖子的画面,时而
又浮现光棍们端着菜碗闯进厨房的样子。她想:“郎窝生产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罗肤似乎也睡得不踏实,她不停地翻身。半夜时分,桃花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屋
外好像有猫头鹰发出喔喔的叫声。过了一会儿,罗肤悄悄地翻身坐了起来,轻轻唤桃花:“桃
花,桃花,你要去解手吗?”
桃花假装睡得很死,不做声。
罗肤穿衣下床,猫一样溜走了。
桃花等着罗肤回来。
可是,直到天快亮时,罗肤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来。
接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
桃花就对罗肤说:“我还是去跟马知青睡吧。”
罗肤笑了一下,说:“也好。我最近拉肚子,闹得你睡不好。”
于是,桃花每晚都跟马知青睡在一起,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桃花发现,罗肤在郎窝生产队特别受欢迎。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男人们都想跟她挨在
一起,异常兴奋地围住她说话。
男人们说:“我们郎窝是重灾区。罗肤,你每年都到我们这里来救灾,你真是我们的
救星。”
罗肤问:“你们遭了什么灾?水灾还是旱灾?”
男人们说:“我们遭了气灾。”
罗肤问:“什么气灾?”
男人们说:“我们一年到头都闻不到女人身上的气味。只有你罗肤来了,我们才能闻
到一股女人的骚气,大大缓解了我们这里的气灾。”
说着,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比肉包子
还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比辣椒炒肉还
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哎呀,今天我的鼻
子过足了瘾,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女人了。”
男人们哈哈大笑。
当有光棍想拿桃花开玩笑时,郎队长就会立刻板起脸来,恶狠狠地朝他吼道:“你这
狗日的,是不是大粪吃多了?”
光棍们都不做声了。
桃花和马知青不参与光棍们的玩笑,她俩在一起说悄悄话。
桃花看见隔壁的水田里有一座新坟,就小声问:“那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没想到,一听这话,马知青眼圈就红了。她悄悄对桃花说:“那是吴婶的坟。”
桃花问:“吴婶?吴婶是谁?”
马知青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这天晚上,马知青关上门窗,小声对桃花说——
我转点到郎窝插队两年,两年就死了两个女人。
第一个叫蓝燕。
两年前,我和蓝燕到这里插队。本来,国家是给了安家费的,可郎队长挪用了我们的安家费,没钱给
我们盖房子,我住进了吴婶家,蓝燕住进了郎保田家。
郎保田有五个儿子,除老大已经结婚以外,其余四个儿子全是光棍。蓝燕住进郎保田家,等于是住进
了狼窝。四个光棍对她虎视眈眈,尤其是老二,他多次向蓝燕示爱,都被蓝燕拒绝了。
蓝燕的成分不好,她的父亲是右派,郎队长私下里把蓝燕的成分透露给了社员们,社员们私下里都叫
蓝燕为“狗崽子”。老二威胁蓝燕说:“你这个狗崽子,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我要到外面散布说:你
和我上过床。看谁还敢娶你!”
社员们都知道了蓝燕拒绝郎老二的事,他们都很气愤,出工的时候,他们对蓝燕冷嘲热讽,说:“你
这个狗崽子,放着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不嫁,难道你要等着皇帝到郎窝来选妃子?”
蓝燕想从郎保田家里搬出来,可又实在没有地方住,只好去找郎队长。郎队长两手一摊,说:“你嫁
给郎老二,不就有现成的房子住吗?生产队没钱给你盖房子,你要愿意,你就住牛栏吧。”
蓝燕真的搬到生产队的牛栏里住下了。
后来,郎窝发现了空投的反动标语,民兵要求社员们都去四处搜查反动标语。有社员诬告蓝燕私藏了
反动标语,妄图与台湾里应外合。
武装部把蓝燕抓去关了三天,蓝燕回来后在山上吊死了。
我住在吴婶家。吴婶的丈夫是个木匠,社员们都叫他郎师傅。郎师傅经常外出搞副业。
吴婶四十多岁,平日里整天都在忙碌。她为生产队看一头水牛,自己家里养了两头架子猪,还有鸡鸭,
还有一大片自留地,土豆蔬菜种得又多又好。闲下来时,手上也不得空,不是缝补衣裳,就是纳鞋底,打
草鞋。
郎窝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男人除耕田犁地之外,回到家里就基本不干家务,坐在火塘边烤火抽烟,
等堂客把饭菜煮好端上来。晚上等堂客铺好床,端来洗脚水。吃饭时,堂客不能与公婆丈夫同桌,站在旁
边伺候,谁碗里没饭了,要接过去盛饭,双手递上。等大家吃完下席了,女人才能上桌。
吴婶总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干活从从容容,身上衣服干干净净,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吴婶和
丈夫郎师傅只有老俩口,他们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一个养子,是分家独过的。郎师傅大概私下里抱怨过吴
婶,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有一天夜里,我回家后,郎师傅跟我说:“你吴婶不见了,晚饭都没吃,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问:“你跟她吵架了吗?”
郎师傅说:“没有。我们只是争了几句,她就出去了。”
我跑到吴婶的养子家里打听。养子跟我说:“今天,我爹骂我娘是一只孵不出小鸡的寡鸡蛋。我娘
哭着跑出去了。”
我忙说:“我们赶快四下里找找吧。”
养子说:“到处都是山,上哪找?”
我在禾场上等到深夜,吴婶回来了。她悄悄跟我说:“马知青,我怕你住在我家害怕;不然,今夜
我不会回来了。”
我劝慰她说:“吴婶,你千万别做傻事。你和郎师傅二十多年,不也都过来了?”
有一天傍晚,我刚收工回家,吴婶匆匆从外面回来,交给我一大串钥匙,说:“马知青,你把它交
给你师傅。”
我感到奇怪,正准备问“你自己不会给他?”吴婶不再说什么,调头就往外跑了。
天黑了,吴婶的养子跑来问我:“马知青,我娘回家了吗?”
我说:“她回家给我一串钥匙,又跑出去了。”
养子一拍大腿,说:“糟了。”
我问:“什么糟了?”
养子说:“今天下午,我娘看的那头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好半天,要她赔一头牛。”
我焦急地问:“这么晚了,吴婶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去?”
养子叹了口气,说:“唉,还能跑到哪里去?”说完,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
郎师傅回来了,我告诉他:“吴婶看的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要她赔牛。她现在不知道跑到哪
里去了。”
郎师傅一跺脚,说:“赔牛?哪有钱赔牛?”
我说:“这么晚了,你说:吴婶会去哪里?”
郎师傅说:“你不用担心,她大概去她娘家了,明天就会回来的。”
第二天,吴婶没有回来。
第三天,一个上山砍柴的人发现,吴婶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后来,一个妇女告诉我,说是吴婶跟她说过:“我将来要死,只能死在山上,不能死在自己家里。
我家里住着长沙来的马知青,我要是死在家里,马知青以后肯定会害怕,不敢再住在我家了。”
在吴婶下葬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怀孕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院子里,几天都没有离去。我悄悄打听,
有社员告诉我:这个孕妇是媒婆给郎师傅介绍的新堂客。
我听了,真替吴婶难过:夫妻一场二十多年,尸骨未寒,还未下葬,新人就迫不及待地顶班来了。
唉,女人就像一只瓶子,摔坏了,换一只就是。
吴婶死后,我从她家搬了出来,住到了郎队长家。从此以后,见了郎师傅,我就扭过头去,懒得理
他。
有一回,我和郎师傅在一条田埂上狭路相逢,郎师傅堵住我说:“马知青,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
我待你跟亲生女儿一样,你现在怎么反而把我当仇人了?”
我说:“你对吴婶太无情了。她还没下葬,你就把新人领上门。”
郎师傅说:“唉,我何尝不想和你吴婶好好过?结婚二十多年,我们都是和和美美的。只是到了夜
深人静的时候,火塘边只有我们俩口子,实在是太冷清了。我偶尔抱怨两句,她就寻死觅活,我能天天盯
住她?”
这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郎队长忽然高声宣布道:“今天晚上在政治夜校开斗争大
会。光棍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啊!”
光棍们听了,个个欢呼雀跃,纷纷跳进渠沟里洗手洗脚,嘴里齐声唱道:
今晚打牙祭呀
手脚要洗干净呀
别忘了多揩油呀
春插鼓干劲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忍不住问马知青:“开斗争大会就是打牙祭?怎么还要把手洗干
净?”
马知青诡谲地笑了笑,说:“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到了晚上,桃花发现,郎窝生产队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哈哈。
被斗争的对象是一个姓杨的女地主,四十岁上下,她跪在台上,双手被麻绳捆绑在背后。
她的脸上也是笑嘻嘻的,丝毫也不见惊恐的样子。
所谓的斗争大会,其实就是听光棍们围绕着女地主说荤话。光棍们说:
“杨云香,你老实交代:昨天夜里,哪个光棍上了你的床?”
“你男人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守着身子干什么?”
“你明知这里是狼窝,你却偏偏不嫁人。你分明就是挂着一块肉,故意馋我们这些光棍。”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每天夜里都是把自己腌在坛子里的吗?”
“板栗大队的屈书记想到你屋里揩你的油,被你用做鞋的锥子刺破了脸。你真是个烈
女!”
光棍们每说一句,会场上就哄笑一阵,斗争大会笑声不断。
最后,郎队长说:“现在开始打牙祭了。光棍们揩了油,要鼓足干劲,快快完成春插任
务。”
光棍们站起来,排好队,依次走到女地主身边,伸手在女地主的脸上摸一把,再舔舔自
己的手,然后笑嘻嘻地说:“屈书记摸不到的地方,我摸到了。我比屈书记强。”
马知青悄悄告诉桃花:“现在是春插,为了给光棍们鼓足干劲,郎队长召开斗争大会,
让光棍们‘小摸’。到了双抢时,还有‘大摸’呢。”
“咦?”桃花说,“‘大摸’?摸什么?”
马知青说:“‘大摸’是摸杨云香的奶子。”
桃花正要做出惊讶的反应时,忽然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带领几个背着枪的民兵闯进
了会场。马知青悄悄对桃花说:“看见了吗?这一位是板栗大队的屈书记。你仔细看看他的
脸。”
桃花认真地打量着屈书记的脸,看见屈书记的左脸上有一条明显的疤痕。
马知青得意地告诉桃花:“那是杨云香用做鞋子的锥子划破的。”
接着,马知青强忍住笑,咬着桃花的耳朵说:“整个板栗大队的社员们都私下里赞叹说:
‘一个女地主,竟然让大队书记破了相,真是女豪杰!’”说完,马知青还是没忍住,扑哧
一声笑了。
屈书记和民兵的到来,使得会场的气氛严肃了起来。民兵们带头喊起了口号:
“彻底砸烂黑五类的狗头!”
“杨云香不老实,我们就叫她灭亡!”
喊完了口号,屈书记说:“现在开始检举揭发杨云香的滔天罪行。”
郎窝生产队的社员们都不做声。
一个民兵指着杨云香的头,厉声喝问道:“杨云香,你老实交代:你把变天账藏在哪里
了?”
杨云香不做声。
屈书记从他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毛绒绒的板栗壳,走到杨云香身边,狞笑着问:
“杨云香,变天账在哪里?”
杨云香不做声。
屈书记说:“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把这板栗壳塞进你的胸窝里。”
台下的光棍们开始大声鼓噪起来:
“屈书记,你不能公报私仇!”
“屈书记,这里是狼窝,杨云香是我们的羊。你不能动我们的羊!”
“屈书记,你把她的奶子扎坏了,今年双抢我们大家都没干劲了!”
“我们今年双抢‘大摸’摸什么?”
两个民兵按住杨云香,另一个民兵翻开了杨云香的领口,屈书记手拿着板栗壳,准备往
杨云香的胸口里塞。
说时迟,那时快,台下的光棍们突然闪电般冲上台去,朝着屈书记和民兵们拳打脚踢。
屈书记和民兵们抱头鼠窜。
这天夜里睡觉的时候,马知青告诉桃花:杨云香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也曾跟着父亲饱
读诗书,可长大后,她的命就不好了。土改工作组划成分时,她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八岁,可
她还是被划为地主。后来,她嫁给一个富农出身的小学老师。再后来,运动越搞越凶,她的
丈夫被批斗得受不了,投河自杀了。
杨云香守寡后,有许多男人有事没事都往她家里跑。杨云香就养了两条狗,她宁肯自己
饿肚子,也不让狗饿着。只要有男人来串门,她就放狗咬人。刚开始,郎窝的男人们都恨她
恨得牙痒痒。后来,男人们不恨她了,反而佩服她,敬重她,光棍们甚至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插秧。继续插秧。
男人们继续围住罗肤说笑。男人们说:
“罗肤,你的两只奶子这么大,天天这么吊着,我看着都替你疼。”
“罗肤,你的奶子要是长在背上多好,不用天天这样吊着了。”
“傻卵。奶子长在背上,双抢的时候,奶子不让太阳晒得熔化了?”
“这么好的奶子,根本就不应该长在作田人的身上。”
“罗肤,你们桃花源人都说‘水上插一棍,一点印记都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水田里发出一阵阵哄笑。
这时,桃花看见有三个人挑着秧,从田埂上缓缓走过。其中一男一女大概五六十岁的
样子,头发全白了,走路颤颤巍巍。第三位是个长得蛮客气的后生子。
在田里插秧的社员们都直起腰来,朝着田埂上的那三个人冷嘲热讽起来:
“你们不在长沙城里耍威风,跑到我们郎窝来干什么?”
“怎么样?郎医生,插秧没有拿手术刀轻松吧?”
“老不死的家伙,你也有今天这样的下场?”
两位老人勾着头,满脸愁苦,对社员们的话不作任何回应。
有一个光棍从田里抓起一把稀泥,猛地朝那个后生子砸过去,嘴里骂道:“你这狗杂
种,放着长沙城里的乖妹子你不找,偏偏要跑到郎窝来叼我们的羊!你真是活腻了!”
稀泥砸在了后生子的身上,后生子并不恼,反而扭过头来嘻嘻一笑。
那三个人走到相邻的一丘田里,开始插起秧来。
郎窝的社员们仍然在对那三个人骂骂咧咧。
桃花小声问马知青:“那三个人为什么单独在一丘田里插秧?”
马知青悄悄告诉桃花说:“那三人是郎医生一家三口。郎医生原本是长沙一家大医院
的医生,因为被划为右派分子,被开除公职,遣返原籍,劳动改造。郎队长不愿意让他们跟
贫下中农混在一起,所以安排他们一家单独插秧。”
社员们还在骂骂咧咧:
“想当年,郎医生他爹掉到水塘里,还是我爷爷捞起来的呢。到今天,他就忘了恩!”
“那一年,我带儿子到长沙看病,想在他家借住几晚。没想到他堂客说:‘你们郎窝
来人,都住在我家,我家都成了不花钱的招待所了。’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按辈分,他
还是我叔呢。”
“那一年,我带我娘找他看病,钱不够,想跟他借几十块钱。没想到,他两手一摊,
说:‘郎窝的人都找我借钱,借了又不还。我也吃不消呢。’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难道
我是个赖账的人?”
这天晚上,马知青告诉桃花说——
郎医生算得上是从郎窝走出去的成功人士,他和郎窝的社员们大都沾亲带故,郎窝人生了大病,总是
到长沙找郎医生帮忙,要么住在他家,要么找他借钱。去的人多了,郎医生吃不消,他堂客不免没有好脸
色,这样就把郎窝人得罪了。他这次被遣回原籍,没有房子住,郎窝人谁也不肯接纳他。郎医生一家人只
好自己动手,搭了一个草棚,一家人挤在草棚里。
不过,郎窝人恨郎医生,最主要还是因为郎医生的儿子郎青。
郎窝有一个长得乖的妹子叫郎芸。郎窝的好多光棍都派媒婆到郎芸家里提过亲,结果都被郎芸一口
拒绝了。
郎青随父亲被遣返到郎窝生产队以后,因为多才多艺,被郎窝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抽调去排
练节目,而郎芸就是宣传队的队长。郎芸看上了郎青,两人很快打得火热。
郎芸的母亲死得早,她从小到大,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得知女儿和一个右派分子的崽走得很近,
他又气又急,天天在家里责骂女儿说:“你同一个狗崽子混在一起,把郎窝的光棍都得罪光了,你让我以
后在郎窝还怎么做人?你再同他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没想到郎芸性子也很倔,她干脆和郎青搭了一个草棚,两个人住在一起了。
没多久,郎芸怀孕了。大队妇女主任带人把她拉到公社卫生院做了人工引产手术。
做完手术后,郎芸的身体一直不好,春插时节也不能出来插秧了。
从此,郎窝人不仅恨郎医生两公婆,对郎医生的儿子郎青,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在田里插秧的时候,桃花忽然听见一个光棍小声说道:“你们快看:那是郎
芸!”
桃花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一个女子弓着腰,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走路。
马知青高声同那个女子打招呼:“郎芸,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郎芸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去公社卫生院看病。”
在田里插秧的光棍们都直起腰来,无声地望着郎芸。在隔壁田里插秧的郎青,也抬头
望了郎芸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插秧。
光棍们静静地望着郎芸一步步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妇女说:“郎芸到公社卫生院去做人流手术时,卫生院的那个女医
生迎接她说:‘你跑我们这里来干什么?你公公是长沙大医院的名医,你怎么不叫他给你做
引产手术呢?’”
光棍们一阵哄笑。
又一个妇女说:“那个女医生在给郎芸做手术时,下手特别狠,郎芸痛得杀猪一样尖
叫。”
光棍们又是一阵哄笑。
社员们议论说:
“天生的泥鳅命,却偏要往水泥缝里钻。”
“嫁给狗崽子,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也不能全怪郎芸。是郎青那个狗崽子偷吃了我们郎窝的羊!”
第三天清晨,桃花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醒。马知青猛然翻身坐起来说:“不好了,死
人了。”
桃花和马知青急忙穿好衣服,朝鞭炮响的地方跑去。
鞭炮声是从郎芸住的那个草棚方向传来的。
桃花赶到草棚边时,看到那里已经围满了人。郎芸的尸体摊在一张晒簟上,郎芸的父
亲坐在郎芸身边,一边伸手抽打女儿的耳光,一边哭骂道:“哪怕是养头猪,过年了我还能
吃上几块腊肉。我养你二十多年,落了什么好啊?!……”
桃花听见几个女社员小声议论道:
“郎芸是半夜里上吊死的,郎青天亮时才发现她的尸体。”
“她为什么要上吊?”
“听说,她昨天到公社卫生院看病时,板栗大队的一个病人打了她两个耳光,把她的
脸都打肿了。”
“这个病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不仅打了郎芸,还骂她
说:‘放着郎窝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子弟你不嫁,却让一个狗崽子把肚子搞大了!你这个不要
脸的骚货,你还好意思来这里看病?我们贫下中农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桃花发现,周围的光棍们一个个神情哀伤,眼里都噙着泪水。
埋葬了郎芸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郎窝生产队又召开了斗争大会。这一回,光棍们都是
带着扁担来开会的。
斗争的对象不是那个姓杨的女地主,而是郎医生一家人。
参加大会的每个人都神情肃穆。
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之后,光棍们手持扁担,冲上台去,举起扁担,朝着郎青噼噼
啪啪就是一阵猛揍。
郎青双手抱头,伏在地上,哇哇大叫。
过了一会儿,郎队长走上前去,把光棍们拦住了。他说:“好了好了,不要一下子把
他打死了。留下个活物,以后慢慢打。”
两天后,郎窝生产队的春插结束了。
桃花和罗肤离开郎窝时,郎队长对她们说:“你们跑这么远的路来给我们插秧,真是
辛苦了,郎窝生产队决定奖励你们每人五十斤大米。欢迎你们双抢时再来和我们‘人换牛’。”
郎队长望着罗肤,问:“双抢时,你还来吗?”
罗肤只是笑,不说话。
郎队长又望着桃花,说:“桃花妹子,欢迎你年年到我们郎窝来做客。”
桃花低下头,不做声。
郎队长派郎青挑着一百斤大米送桃花和罗肤到桃花源。一路上,郎青笑嘻嘻地,总是
找各种机会同桃花搭讪。郎芸的死,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悲伤。
桃花懒得搭理他。望着他额上留下的扁担伤,桃花想:“看来,郎窝的光棍们用扁担
打他,并没有让他长点记性。”
三人走进桃花洞的时候,罗肤问桃花:“以后还去郎窝‘人换牛’吗?”
桃花说:“不去了。”
罗肤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再去了。我带你去郎窝插秧,是想让你了解桃花源外面
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桃花不喜欢郎窝那个地方。
桃花觉得还是桃花源好。
回到桃花源的桃花还是喜欢跟罗肤待在一起。
桃花和罗肤在一起最开心的事还是看电影,看电影成了她们对田间生活的一种逃逸,
是对她们艰难日子的一种补偿。
罗肤有自己的手电筒,她打着手电和桃花去看电影。桃花问罗肤:“是你男人给你买
的手电筒吗?”
罗肤说:“那一年,我参加武陵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县委书记亲自给我颁奖,
奖品就是这支手电筒。县委书记把手电筒交到我手中时说:拥有了这支手电筒,你在黑暗中
再也不会迷失政治方向了。”
桃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很新鲜。从此以后,她看电影再也不用摸黑了,她
可真是沾了罗肤的光了。
罗肤每次看完电影,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总是让手电开着,也不管天上有没有月亮,
也不管路上是不是看得清,她都一直让手电这么亮着,这让桃花觉得太浪费。
桃花问罗肤:“你老是让手电筒这样亮着干什么?”
罗肤说:“唉,我们女人的好日子呀,就跟这手电筒发出的光一样,既亮不了多远,
也亮不了多久。所以啊,我们现在要抓紧享受。”
桃花问:“电池用完了怎么办?”
罗肤骄傲地说:“怕什么,丁忍会给我买电池的,他在大队的油榨坊里榨油,大队会
补钱给他呢。他拿了钱就给我买电池,他知道我喜欢看电影。他很宠我呢。”
罗肤的手电不仅照路面,还四处乱照。有时照向天空,把漆黑的天空刺出一个明晃晃
的白洞;有时照向天野,把正在交配的一对野狗吓得惊慌失措;有时她还照人的脸,正在路
面偷偷屙尿的男人突然被一束强光射得睁不开眼,他只好收住刚屙到一半的尿,拔腿一路狂
奔。
罗肤哈哈大笑,桃花也忍不住笑了。罗肤对桃花说:“你知道刚才这个家伙为什么逃
跑吗?他肯定以为我们是夜里巡逻的民兵,要是被抓到,肯定要把他送到武装部去关黑屋。”
有一回,罗肤的手电照到路边的一团黑影,罗肤说:“咦?这是什么东西?”她拉着
桃花走近那团黑影。桃花看那团黑影像是一团衣服。罗肤踢了踢那团衣服,说:“是谁把衣
服丢在这个地方?”
罗肤觉得那团东西软乎乎的,她又踢了它一下,它仍是一动不动。罗肤伸手去翻动那
团衣服,结果却翻出一张脸来。
这张脸正无声地朝罗肤笑着,罗肤又踢了它一脚,喊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个人笑出了声,他坐了起来。桃花闻到了一股酒气,她听见他说:“本来,我是打
算吓唬你们一下,没想到你们胆子这么大。不过,要是你们没有手电,肯定被我吓死了!”
有一回,桃花和罗肤到一个水库工地看电影,工地上看电影的主要是修水库的青壮年
男子。在换片的那两分钟,男人们的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搜寻着女人的身影。终于,
一束手电光柱落到了坐在银幕背后的桃花和罗肤身上,接着,两支、三支,越来越多的手电
光柱聚集在她们身上。男人们欢呼起来,千百支手电光柱齐刷刷的落到她们身上,桃花捂住
脸,低下头,罗肤则站起来,向那些男人们频频挥手致意,全场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声,直到
电影开演好久之后仍不停息。
有一年冬天,桃花和罗肤去山口大队看电影。这一回放电影是在大队书记家的禾场上。
禾场上点燃了好几堆大火,供看电影的人取暖,大火边摆着好几张桌子,桌子上摆着花生、
葵花籽。
桃花和罗肤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罗肤拉着桃花到桌子边坐下,一边嗑瓜子,
一边听旁边的人闲聊。原来,大队支书家的儿子“三喜临门”:入党、参军、落定。桃花听
见旁边的人在议论:
“到底是支书家的儿子,参军前就入了党,到了部队,很快就可以提干,退伍以后就
可以安排到武装部工作,吃上国家粮啦!”
“是哪家的妹子,这么有福气?能够嫁给吃国家粮的,这一辈子都可以吃白米饭啦!”
“听说是荷叶生产队的银芝呢,长得像朵花似的。大队支书的儿子是个矮冬瓜,还一
脸麻子。”
“管他麻子不麻子,能吃上白米饭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一阵风刮过来,烟雾缭绕,熏得桃花睁不开眼睛,隆隆的柴油机声,喧哗的人声,孩
子的打闹声,吵得桃花根本就看不成电影。好在这一回放的是《地道战》,桃花已经看过无
数遍了。
电影散场后,桃花和罗肤走在山路上,罗肤似乎心情不太好,沉默了好一阵,罗肤对
桃花说:“你看到没有?榜样就在身边呢,银芝妹子找了个公家人,吃上白米饭了。桃花,
你将来也要嫁个公家人。”
有一天出工的时候,罗肤悄悄告诉桃花:“我们家丁忍听榨油坊的人说,今晚枫树坳
的解放军驻地要放电影,听说要放两部片子呢。”
桃花听了心花怒放。这天干的是积肥的活,她和罗肤干得特别起劲,只盼着早早收工。
可是高德英告诉她们:“今天大队的干部要来检查春耕积肥的情况,请大家把红宝书准备好,
大队干部一到,大家赶紧拿出红宝书来,高声朗读语录。”
桃花盼望检查组快点到来。可是,太阳快落山了,检查组还没有来。罗肤对高德英说:
“高队长,今天检查组不会来了,我们还是收工吧,家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呢!”
高德英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们快到了。”
太阳落山了,暮色降临了,检查组还是没有来。高德英跑到桃花洞去瞄了一眼,不见
检查组的影子,这才回来宣布收工。
桃花和罗肤急匆匆赶回家,饭也顾不上吃,换了件衣服,就往枫树坳的解放军驻地赶。
她们走出一里路之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罗肤说:“糟了,电影快要开演了,走熟路肯定
赶不上电影了,只有抄近路。”
于是,桃花跟着罗肤抄近路,她们翻山越岭,从树林和刺蓬里穿行,桃花的手脚被芭
茅草和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可她们并没有赶到枫树坳,她们迷路了。她们在山林里转了好
多圈,总是找不到出口。
这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罗肤和桃花急得团团转。现在,对她们而言,已经不是
能不能及时赶到解放军驻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从这迷宫一样的山林里走出去的问题。
一阵山风吹来,桃花不由感到一陈寒意,她说:“这山上有没有野猪呀?”
罗肤立刻往桃花身上靠:“桃花,你可不要吓我哟。”
两个人靠在一起,望着空中的月亮发呆。过了好久,罗肤自言自语道:“现在,靠我
们自己是走不出去了,此刻,我们需要一个拯救者。”
桃花小声嘀咕道:“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演电影,在这深山老林,哪里会有什么拯救者
出现?别把狼和野猪招来就烧高香了。”
罗肤却异常坚定地说:“桃花,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在这里等到明
天,二是寻找一个拯救者带我们出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寻找拯救者?”
桃花茫然地点了点头。
罗肤带着桃花四处寻找,最后,她们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枫树。两人爬上了树顶。罗肤
说:“来,桃花,我们一齐喊‘有人吗’这三个字。记住: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喊。”
刹时间,整个山林都响起了桃花和罗肤的声音:
“有——人——吗——”
山风把她们的声音传到远方:
“有——人——吗——”
没有人做出回应。没有拯救者出现。
罗肤并不气馁,她鼓励桃花:“我们继续喊。”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两人喊到第二十遍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狗叫。
桃花和罗肤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这是她们一生中听到过的最亲切的狗叫声。
罗肤和桃花又接着喊:
“我——们——迷——路——了——你——快——来
拯——救——我——们——”
不久,远方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桃花和罗肤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小红点在
那里缓缓地移动,她们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画面。桃花望了罗肤一眼,说:“现在,我们
就好像在看电影。”
罗肤望了桃花一眼,说:“不,我们现在正在演电影。”
桃花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
罗肤说:“电影里的两个女主角正在等待着她们的拯救者的到来。”
小红点像蜗牛一样,移动得十分缓慢,不过,桃花和罗肤并不着急,因为她们俩一个
在看电影,一个在演电影。看电影的桃花希望电影放得久一点,演电影的罗肤希望电影拍得
久一点。
小红点越来越近了。眨眼间,一只狗跑到她们身边来了,亲呢地嗅着她们的裤脚。此
时,桃花才发现,她全身上下差不多湿透了。一阵山风吹来,她感到神清气爽。空气中弥漫
着各种山花的香气,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一边环顾四周,她看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到
处都是花,都是白色的花。
为什么所有的花都是白色的?她抬头眺望天空,发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拯救者”终于走到她们跟前来了。这是一个花白胡子的瘦小老倌,他显然走得很急,
大汗淋漓。还未等这个老倌走到跟前,罗肤就跑着扑到他身上去了。她抓住他的手,大叫道:“拯
救者,可把你盼来了!”
“拯救者”歉疚地笑道:“今晚我喝了一杯红薯酒,一下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
踢了踢身边的狗,说:“我是这片禁山的护林员。前几天,有几个长沙知青在外面看完电影
后,在返回知青林场时,也在这里迷了路,是我把他们送回知青林场的。那几个长沙知青感
激得不得了,都叫我拯救者。我问他们什么是拯救者,他们给我解释了好半天。其实,我不
是拯救者,我只是一个护林员。”
在得知桃花和罗肤要去枫树坳看电影后,“拯救者”一拍大腿说:“哎呦,那要抓紧
赶路。我带你们抄小路过去。”
说完,他带着桃花和罗肤在山林中一路小跑起来。最后,他把她们带到一条公路边,
说:“顺着这条公路往前走半里路,就到部队驻地了。”
桃花和罗肤告别了“拯救者”,顺着公路没走多远,就听到电影里人物隐隐约约的说
话声,接着又是吹冲锋号的声音。桃花想:“吹冲锋号了,仗打完了,电影大概快要结束了
吧?”
当她们走到部队电影放映场地时,桃花发现这里异常安静。银幕是架在山坡上的,银
幕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白光。银幕的正面是排着整齐的队伍盘腿而坐的解放军战士,银
幕的背面坐的是附近的社员,银幕两边的观众都不做声,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她们两
人。桃花想:“大概是我和罗肤披头散发的鬼样子把他们吓到了吧?”
桃花跟着罗肤向银幕的背面走去。就在这时,银幕正面的解放军战士当中,一个首长
模样的人向她们打招呼说:“老乡,过来这边看电影嘛。”
桃花站住了,她看看罗肤,罗肤也看看她。犹豫片刻之后,罗肤对桃花说:“去就去,
怕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说完,她领着桃花,走到那一群席地而坐的解放军战士旁边。
那位首长模样的人跟一位战士耳语了几句,很快,那位战士就跑向营房,搬来了一条
板凳。那位首长请桃花和罗肤坐在板凳上,他自己也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桃花挨着罗肤坐着,
罗肤挨着首长坐着。
首长对罗肤说:“你们来迟了,第一部片子刚好放完,现在,第二部片子马上要开演
了。第二部片子叫《柳堡的故事》,你们以前看过这部片子吗?”
罗肤摇了摇头。
首长说:“我就猜到你们没看过,只有在部队才能看到这样的片子。”
电影开演了,桃花坐在板凳上看《柳堡的故事》。不过,桃花看得并不专心。她觉得
自己坐得太高了,她的脚下坐着解放军战士,她的对面坐着附近的社员,这种高高在上的位
置让她感到心慌。电影开演好久了,首长还在同罗肤讲悄悄话,桃花偶尔听到他问:“你们
是哪个大队的?哪个生产队的?”首长还耐心地给罗肤介绍电影的情节,桃花偶尔听他提到
“二妹子”、“副班长李进”。
桃花无法专注地看电影。她感到银幕背面那些席地而坐的社员们也都没有认真地看电
影,而是嫉妒地望着她。桃花脚下坐着的那些解放军战士们,虽然他们一个个好像都目不斜
视地望着银幕,但她总觉得他们眼睛的余光都在注视着首长,注视着罗肤,注视着她。他们
的耳朵听不进电影里人物的对话,他们一心想听的是首长和罗肤的悄悄话。
桃花感到后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她没有看明白电影演的是什么内容,她偶尔听到罗
肤在哧哧地笑。她想:罗肤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首长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结束了。战士们排着队,喊着口号,操着正步,走进军营里去了。
这时,桃花意外地听到首长对罗肤说:“你们还没吃晚饭吧?怎么样?在我们这里吃了晚饭
再走吧。”
桃花有些犹豫,但罗肤拖着她说:“军民一家亲,吃顿饭是应该的。”
桃花只好跟着罗肤和首长往军营里面走。军营并不大,但好像到处都是站岗的哨兵,
每个哨兵见了他们三人,都会咔嚓一个敬礼。三人来到了食堂,炊事员见到首长,又是咔嚓
一个敬礼,然后,十分热情地揭开一个大锅盖。桃花目瞪口呆地看到,大锅里层层叠叠地码
着饭钵,每个饭钵里全是满满的白米饭!
炊事员拿出两钵饭,放在桌子上。白米饭的香气立刻让桃花的嘴里盈满了口水。让桃
花更加没想到的是,炊事员不知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铁桶,他揭开铁桶盖子之后,让桃花惊
呆得差点尖叫起来的画面出现了:铁桶里面竟然盛着大半桶红烧猪肉!
“天哪!”桃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红烧猪肉可以用铁桶来装吗?”
炊事员满不在乎地用大铁勺舀出两大碗红烧肉,放在饭钵边上。首长用歉疚的口气说:
“今天你们来得急,我们没做准备,只能请你们吃顿便饭,请你们将就一下。下次你们早点
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们。”说完,他朝炊事员使了个眼色,拉着炊事员出去了,并且悄
悄地把门关上了。
厨房里只剩下桃花和罗肤,还有那一大锅白米饭,还有那半桶红烧肉。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两人呆了好半天。过了好久,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
花,你掐我一下”。
桃花说:“为什么?”
罗肤说:“你别问,你掐我一下就是了。”
桃花轻轻掐了罗肤一下。
罗肤说:“不疼,你用最大力气掐。”
桃花在罗肤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罗肤尖叫一声,然后大笑着喊道:“桃花,这
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
她又在桃花的脚上狠狠踩了一脚,桃花疼得跳了起来。罗肤拍手笑道:“桃花,你也
不是在做梦呢!”
两人开始吃饭。桃花用红烧肉下白米饭;罗肤光吃肉,不吃饭。
罗肤把桃花的饭钵端走,从铁桶里舀了满满一碗红烧肉,放在桃花面前,说:“有了
红烧肉,还吃白米饭干什么?”
桃花望着锅里的白米饭,无限怜惜地叹道:“大可惜了!”
罗肤问:“可惜什么?”
桃花说:“这么多白米饭,不在里面掺红薯丝,太浪费了。“
罗肤命令桃花:“今天只许你吃肉,不许你吃白米饭。”她自己狼吞虎咽,吃得满嘴
流油。吃了两碗红烧肉之后,她忽然停住了,望着眼前的红烧肉发呆。
桃花问她:“罗肤,你怎么啦?”
罗肤满脸疑惑地问:“桃花,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我吃了两碗红烧肉?”
桃花点点头,说:“是啊,怎么啦?”
罗肤说:“我怎么没吃出红烧肉的味道?”
桃花说:“你吃得太快了。”
罗肤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开始重新慢慢地品尝起红烧肉来。在吃完第三碗红
烧肉之后,罗肤呆了一会儿,忽然说:“哎呀,要是有什么法子让时间停止下来就好了,那
我们俩就可以永远在这里吃肉了。”
桃花说:“永远吃下去,你的肚子不撑破了?”
罗肤神情暗淡地点点头,说:“哦,我都吃糊涂了。”
两个人终于吃饱了红烧肉,饱得不能再饱了。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
罗肤说:“还是部队好。在桃花源里,十年也吃不到今晚这么多肉。”
桃花说:“可是,我们不是部队的人啊,我们是桃花源人啊。”
罗肤若有所思地说:“唉,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回,我差点就成了部队的人。”
桃花知道罗肤又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桃花不做声了。
罗肤望着桃花,桃花望着罗肤,两人又发了一阵呆。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罗肤眼里充满了无限眷念,她望着大锅的白米饭,忽然
说:“我为什么不挟一钵饭回去给丁忍吃呢?”
说着,她走到锅边,拿起一惴梗?阉??谝赶拢?剩骸疤一ǎ?隳芸闯鑫乙赶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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