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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桃花源记第十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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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曾德顺
时间:
2020-8-25 10:24
标题:
桃花源记第十一章(3)
土改划阶级成分的时候,桃花源里只划了一个地主,那就是宋木。宋木早年是从湘西逃难来到桃花源的,属于桃花源里少有的杂姓人家。
宋木做桐油生意,把湘西的桐油运到常德出售。十多年后,宋木家里买了一百多亩水田,五十多亩山林,雇了五六个长工,农忙时节,雇佣的短工多达五六十人,可他却是个节俭得出奇的吝啬鬼。
南瓜上市的时候,桃花源人都吃南瓜饭。宋木让长工、短工们把家里出产的南瓜用独轮车拉到集市上卖掉,余下的南瓜藤被做成了南瓜藤饭,宋木一家人和长工、短工们都吃南瓜藤饭。萝卜上市的时候,桃花源人都吃萝卜饭。宋木让长工们把家里出产的萝卜用独轮车拉到集市卖掉,余下的萝卜缨子被做成了萝卜缨子饭,宋木一家人和长工们都吃萝卜缨子饭。
有一天,宋木和长工们冒着刺骨的寒风在地里拔萝卜。到了午饭时分,宋木的堂客挑着饭菜到地里送饭来了。
正当此时,丁君背着锣鼓、铙钹从外地做道场回来,手里提着一块腊肉,从宋木身边走过。他看到宋木和长工们站在寒风里,个个手里端着一只大碗,吃得哧溜哧溜响。他把头伸进宋木碗里,认真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感叹道:“哈哈,又是萝卜缨子饭。我说宋财主,你放着香喷喷的白米饭不吃,为什么要天天吃萝卜缨子饭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及时行乐才对呀。你买那么多田土有卵用?将来你能把它们带到坟里去?”
说罢,一声叹息,走出了萝卜地。
等丁君走过身没多远,宋木指着丁君的背影,对长工们说道:“介狗日的家伙,他爷爷作道场,天天吃白米饭,家里有一百多亩田;他爹爹作道场,天天吃白米饭,家里有七十多亩田;到了他这一辈,还是作道场,家里本来有二十多亩田,被他今年卖几亩,明年卖几亩,到如今,他家的田都差不多被我买光了,可他还是天天吃白米饭,从来不想着为儿女留下一点田产,介狗日的家伙,真算得上是我们桃花源里的怪胎。”
按照宋木老家的说话特点,他总是把“这个”说成“介”,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介狗日的家伙!”
长工们赶紧附和着讨好宋木,纷纷说道:“是呀是呀,丁道士介狗日的家伙哪里能跟我们东家比呀。想当年,我们东家为了躲避仇家追杀,一个人从湘西逃到了我们桃花源。才过了十多年,就成了我们桃花源的大财主啦。作为桃花源里的一户杂姓人家,搞出这么大的家业,真不容易啊。”
宋木得意地笑了,他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只靠一个秘密发家,那就是从来不吃白米饭。”
长工们说:“我们东家把丁道士的田都差不多买完了,还餐餐吃萝卜缨子饭;丁道士年年都要把田卖给我们东家,可他还要餐餐吃白米饭。介狗日的家伙,他真是不知羞耻!”
宋木和长工的声音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丁君离他们说远不算远,说近不算近,反正他们的话都传到了丁君的耳朵里。丁君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你介狗日的湘西佬,你不就是看不惯我吃白米饭吗?你等着瞧,老子不让你一家人吃上白米饭,老子誓不为人!”
到了晚饭时分,丁君亲自煮好一锅白米饭,再把腊肉蒸熟。他盛了满满的一大碗白米饭,再把腊肉里的油倒进白米饭里,搅拌均匀,然后让大儿子丁一臣去把宋木的儿子宋春喊到家里来。
宋春来了,丁君对丁一臣说:“你到外面玩去,我要和春伢儿聊一聊白话。”
他把宋春领进厨房,马上把厨房的门关上,让宋春在饭桌边坐下,然后端出那碗精心准备的白米饭,放在宋春面前。
白米饭的香气和猪油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猛然向宋春袭来。宋春有些陶醉,又有点眩晕,他梦幻似的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丁君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道:“这是白米饭呀,赶快趁热吃吧。”
七岁的宋春瞪大眼睛望着这一大碗白米饭,他有点不知所措。
在他自己家里,他不但从来没有吃过白米饭,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独立存在的白米饭。在他自己家里,夏天,他吃苦瓜饭、冬瓜饭、茄子饭、豆角饭、丝瓜饭、南瓜藤饭;秋天,他吃土豆饭、红薯饭;冬天,他吃红薯丝饭、萝卜缨子饭;春天,他吃红薯丝饭。
在他自己家里,他见到的白米饭,从来都是和苦瓜、冬瓜、茄子、丝瓜、豆角、萝卜、南瓜、红薯、红薯丝、南瓜藤、萝卜缨子搭配在一起的。开饭时,当母亲揭开锅盖,他看到的白米饭总是盖在瓜菜或杂粮上面的;当母亲用锅铲把白米饭和白米饭底下的瓜菜或杂粮搅拌均匀以后,白米饭不再是白色的了,它们陷入了瓜菜或杂粮的汪洋大海之中,看不见了。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始终以为白米饭不是一种单独的、独立的饭,白米饭天生地、天然地、必然地、理所当然地、顺理成章地必须和苦瓜、冬瓜、丝瓜、茄子、豆角、土豆、红薯、红薯丝、南瓜、南瓜藤、萝卜、萝卜缨子搭配在一起,不可分割。
就好像锅铲和锅搭配在一起;
筷子和碗搭配在一起;
蓑衣和斗笠搭配在一起;
草鞋和赤脚搭配在一起;
牛鼻绳和牛搭配在一起。
可是,此刻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碗香喷喷的、不掺加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独自成为一体的、颗粒饱满的、像珍珠一样洁白的白米饭,这真是一个罕见的奇观!
这碗白米饭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吃的吗?
他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丁君。
丁君十分明确地告诉他:“吃吧,快趁热吃吧。这是留给你一个人吃的;丁一臣已经吃过了。”
宋春犹豫着,一时不敢动筷子,他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击懵了。
就好像一个老光棍在梦里看见一个仙女突然扑到了他的怀里;
就好像一个乡下的孤老太太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年轻人,他一定要认孤老太太作妈,并且坚决要接孤老太太到城里去享福。
丁君用调羹舀了一点白米饭送进自己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对宋春说道:“吃吧,快吃吧,像我这样吃白米饭。”
宋春用筷子挟起一颗白米饭,不停地变换着角度,仔细地反复端详着它,好像一个珠宝商人在鉴定一颗硕大无朋的钻石。他的神情好像在说:这是真的白米饭吗?它是用来吃的吗?
丁君用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白米饭,一边咀嚼,一边说:“春伢儿,来,像我这样吃白米饭。”
宋春不再犹豫了,他开始大口地吃白米饭了。第一口散发着猪油香气的白米饭和他的舌头初次接触时,他的舌头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
接着,这一口白米饭来到了宋春的喉咙,,他的喉咙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
接着,这一口白米饭来到了宋春的胃,他的胃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痉挛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
吃了三大碗白米饭以后,宋春好像喝了甘醇的美酒,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闪耀着微醉的光芒。丁君对他说:“你家比我家富裕多了。你回去跟你爹说:我要吃白米饭。”
宋春飘飘欲仙地往自己家里走去。
他自己家里人正准备吃晚饭。他站在灶台边,看见母亲揭开锅盖,将锅铲深深地插入锅里的饭堆。接着,母亲扭动锅铲,覆盖在萝卜缨子上面的完美的白米饭堆四分五裂了,萝卜缨子们露了出来。本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一幕,平淡无奇。可是,在今天晚上,在昏黄的桐油灯下,宋春突然觉得这些暴露出来的萝卜缨子是那么丑陋不堪,面目可憎,而萝卜缨子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是那么臭不可闻,他立刻联想到了自家茅厕粪缸里的大粪。
母亲搅动着锅铲,努力将白米饭和萝卜缨子搅拌均匀。
宋春觉得母亲的动作非常恶心,他忍不住大喊道:“搅屎棍!”
然后他冲出了厨房。
第二天中午,他的家人和长工们仍然吃的是萝卜缨子饭。宋春不觉得饿,昨天吃的猪油白米饭还在支撑着他。他远远地望见他们大口大口地吃着萝卜缨子饭,他觉得他们分明就是在吃大粪。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春有些饿了,可他不愿意吃萝卜缨子饭,昨天在丁君家里吃白米饭的印象已经像胎记一样长在他身上了,他的舌头、他的喉咙、他的胃、他的肠子都无法再接受萝卜缨子饭了。在母亲拿起锅铲,准备将白米饭和白米饭底下的萝卜缨子搅拌均匀的关键时刻,他抓住母亲手中的锅铲,对旁边的父亲说道:“爹,我要吃白米饭。”
宋木大为惊讶,他的手指在宋春的头上戳了一下,说:“你介狗日的家伙,今天是怎么啦?怎么会说出这种反常的话来?你是在做梦吧?你梦见自己当上了皇太子啦?”
宋春平静地说:“我没有做梦。我不吃萝卜缨子饭,我要吃白米饭。”
宋木说:“我们是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里有吃白米饭的命?”
宋春说:“丁君家里天天吃白米饭。”
宋木说:“你莫学他。他是个屙尿不管卵的人。”
这时,长工中一个外号叫矮妹婆的男人,走到宋春身边,劝道:“少东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爹的一百多亩田,将来不都是你的吗?到那时候,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宋春打断矮妹婆的话,说道:“我不要‘那时候’,我要现在,我现在要吃白米饭。”
宋木从宋春手里抢过锅铲,三下两下就把锅里的白米饭和萝卜缨子搅拌均匀了。他一边搅拌,一边恨恨地骂道:“白米饭,白米饭!我让你介狗日家伙吃白米饭!”
大家开始吃萝卜缨子饭。宋春不肯吃萝卜缨子饭,连看也不想看,他从厨房跑了出去。
他母亲喊他:“春伢儿,你跑到哪里去?你又不吃饭吗?”
宋木对他堂客说道:“别理他。介狗日的家伙,等他饿得难受了,别说是萝卜缨子饭,连狗屎他都会抢着吃。”
饿着肚子的宋春无处可去,他往丁君家走去。丁一臣站在禾场上,手里端着一只大碗,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白米饭。他好像是在等着宋春似的,隔老远就十分热情地喊道:“春伢儿,快来我家吃白米饭!”
宋春觉得最近丁一臣对他特别亲热,他也就毫不犹豫地跟着丁一臣走进了厨房里。丁君一家人正在吃白米饭,一家人见了宋春好像见了亲人似的,都特别热情。丁君放下碗,站起来,给他盛了一大碗白米饭,请他坐下来慢慢吃。
宋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丁君问他:“怎么样?你爹不让你吃白米饭?”
宋春点点头。
丁君说:“你爹不让你吃白米饭,你就跟你妈说:我要吃白米饭。”
宋春没听懂,他停止咀嚼,望着丁君。
丁君附在宋春耳边,讲了一阵悄悄话。
宋春依计而行。
第二天上午,宋春一直待在厨房里,母亲开始准备午饭的时候,他就一直缠着母亲说:“妈,我要吃白米饭。”
母亲说:“春伢儿,莫讲天话,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有吃白米饭的道理?我活了几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吃过白米饭呢。你身在福中要知福,餐餐有萝卜缨子饭吃,就算是太平盛世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已经开锅的半熟的白米饭捞进筲箕里,再把剁碎的萝卜缨子放进锅底,然后再将筲箕里的白米饭盖在萝卜缨子上。由于萝卜缨子太多,白米饭太少,她用锅铲小心地刮着白米饭,尽可能把锅底的萝卜缨子遮盖得严实。
宋春牵着母亲的袖子,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妈,我要吃白米饭。”
饭蒸熟了。母亲对宋春说:“你到外面望望,看你爹回来没有?”
宋春跑到禾场上张望了一眼,马上跑回厨房,对母亲说:“爹还没回来。”
母亲有些慌张,她对宋春说:“你在门口望着,我给你剃一碗白米饭。”说着,她拿起锅铲,小心翼翼地给儿子剃白米饭。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干这样的罪恶勾当,她的手抖得厉害,有好几次,锅铲剃进了白米饭下面的萝卜缨子里,难看的萝卜缨子暴露出来,她只好又把别处的白米饭铲过来,重新盖住萝卜缨子。
宋春耐不住性子,他跑过来,看母亲的手像老婆婆的裹脚一样笨拙地剃着白米饭。就在此刻,宋木突然像一条狼狗那样闯进来,怒火万丈地高喊道:“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这一招。”他顺手捡起一把竹扫帚,劈头盖脸地朝自己堂客打去,一边骂道:“你介狗日的婆娘!你就这样惯着他!他七岁就要吃白米饭,八岁就会要吃天鹅肉,九岁就会要吃人肉!……”
看到他堂客手里的那碗白米饭洒落到了地上,他又转过身来,用竹扫帚劈头盖脸地抽打宋春,一边骂道:“你介狗日的败家子,你七岁就要吃白米饭,老子的那一百多亩水田迟早会让你败光!”
宋春被打得满脸是血,他双手捂住脸,拼命往外跑。他刚跑到禾场上,就看见丁一臣端着饭碗,站在田埂上,远远地朝他招手说:“春伢儿,快到我家来吃白米饭。”
好像他就一直在那里等着他似的。
宋春跟着丁一臣,来到厨房,丁君一家人正在吃白米饭,他们都站起来,像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对于宋春脸上的伤,他们先是惊讶,然后是义愤填膺的谴责宋木,最后是对宋春的无限同情。
丁君堂客打来一盆水,一边擦拭着宋春的脸,一边眼含泪花地说道:“以前,桃花源里有人说你爹在湘西做过土匪,我还不信呢。现在我信了。唉,自己的亲生儿子,今年才七岁呢,他怎么就下得了手啊?就算是土匪也下不了手啊。你爹比土匪还狠!”
给宋春擦洗干净以后,她扶着宋春在饭桌旁坐下,把一大碗白米饭送到宋春手里,劝说道:“你今天在我们这里吃了这餐白米饭,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回家跟你爹一起吃萝卜缨子饭吧,不要再跟你爹作对了。不然,你会被他打死的。”
丁君却用筷子敲着桌子对宋春说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爹不让你吃白米饭,你为什么不造他的反?陈胜吴广可以反,盗跖庄喬可以反,你为什么不可以反?造反有理嘛。”
丁君堂客指着宋春的脸说:“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劝他造反?”
丁君说:“当然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造反也要讲究策略,讲究方法,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等你吃完了我家的这顿白米饭,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您就可以在自己家里顿顿都吃上白米饭。”
宋春停止了咀嚼,望着丁君。
丁君:“春伢儿,有一句俗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听说过吗?”
宋春说:“我爹天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丁君说:“你要想吃上白米饭,你就得先吃苦。你愿意先吃苦吗?”
宋春说:“为了吃上白米饭,什么苦我都敢吃。”
丁君满意地笑了,他伸出手和宋春拉钩,说:“好,我们一言为定。谁反悔谁是狗,谁是狗谁吃屎,一辈子也别想吃上白米饭。”
等宋春吃完白米饭以后,丁君把他拉到卧房里,附在他耳边讲了一阵悄悄话。
从此以后,每次到了吃饭时间,宋春都要先跑到丁君家里,丁君已经预先给他准备了一钵炖熟的萝卜缨子,纯粹的、百分之百的、不加油、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的萝卜缨子。宋春吃完这一钵萝卜缨子以后,再回自己家里吃萝卜缨子饭。
他变得很乖,端着一碗萝卜缨子饭和长工们坐在一起吃饭。他专挑碗里的萝卜缨子吃,把被萝卜缨子污染得不见一点白色的所谓白米饭挟到长工矮妹婆碗里。他的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为惊讶,矮妹婆对宋木高喊道:“东家,你看看你看看:少东家只吃萝卜缨子,却把白米饭让给我吃。这都是你教子有方啊。”
宋木说:“介狗日的家伙,还是要打,你不打,他不长记性。”
宋木堂客问宋春:“你把白米饭挟到别人碗里干什么?”
宋春十分真诚地说:“我要向我爹学习,从小懂得节俭,将来我要买两百亩水田。”
矮妹婆朝宋春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将来我给你当长工。”他又朝宋木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东家,你儿子将来一定会超过你,成为桃花源里最大的财主。”
就这样,宋春每天先跑到丁君家里吃一大钵不加油盐的萝卜缨子,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再回自己家吃一小碗加油盐的萝卜缨子。三天过后,宋春开始拉稀,不断地往茅厕跑,拉出来的都是稀水。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春伢儿吃萝卜缨子饭吃得拉稀。”
宋木说:“拉稀?不可能!我们和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怎么没人拉稀?介狗日的家伙,他肯定在搞鬼!别理他。”
到了第七天,宋春不仅拉稀,人也明显消瘦了,连眼珠子都变黄了。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春伢儿吃萝卜缨子饭把眼睛珠子都吃黄了!”
这一回,宋木不得不重视起来,他把宋春的眼睛掰开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儿子的眼珠子的的确确是黄色的。他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家人和长工都吃萝卜缨子饭,为什么我们的眼珠子好好的?”
宋木堂客眼泪婆娑地说道:“春伢儿年纪小,天天吃萝卜缨子饭,他扛不住。”
宋木默不作声,低着头。
宋木堂客又说:“春伢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那一百多亩水田以后传给谁?”说到这里,她终于没忍住,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宋木叹了口气,说道:“你给他吃几天白米饭试试看。”
以前,到了吃饭的时候,宋木一家人和长工们谁也不会留意家中女主人手中的锅铲,当女主人用锅铲将白米饭和白米饭下面的萝卜缨子搅拌均匀时,谁也不会跑到灶边去看。大家都知道,这没什么好看的,反正女主人无论怎么搅拌,最后盛到大家碗里的都是萝卜缨子饭,每个人碗里的萝卜缨子饭绝对公平、公正,绝对不存在哪个碗里的白米饭多一点,哪个碗里的白米饭少一点。
但是,今天不同了,因为今天女主人举起手中的锅铲,向大家宣布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春伢儿吃萝卜缨子饭把眼睛珠子都吃黄了,还天天拉稀,今天我要给他一个人单独剃一碗白米饭。”
于是,宋春的三个姐姐,还有家里的五个长工,大家的目光唰地一下,都望着女主人手中的锅铲。宋春的三个姐姐马上站起来,围在灶台边,她们要亲眼看着母亲如何用锅铲为弟弟剃下一碗白米饭。
母亲手里的锅铲先是在白米饭里轻轻地插一下,好像是在探测白米饭的厚度。接着,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她们一眼,只见她们全神贯注地盯住锅铲,她不禁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要从这个属于大家共有的白米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来给儿子单独享用,这对三个女儿一定是一种巨大的戕害。或许,将来,一直到她们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们都会记得妈妈这个偏心的举动。
但是,为了儿子,她必须偏心。她手中的锅铲抖抖索索地在白米饭堆上剃动着,好像一个初次剃头的剃头匠在给一个婴儿剃头。
三个女儿聚精会神地看着母亲手中的锅铲在移动。此刻,她们的脸上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有好奇,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举动,这太稀奇了,太好玩了。可是,随着母亲一锅铲又一锅铲地把白米饭剃走,白米饭堆越来越薄了,白米饭底下的萝卜缨子若隐如现了,她们的嘴开始撅起来。最后,当她们看见从白米饭堆上剃下的一大碗白米饭被母亲送到弟弟手里时,她们开始不满了。
最先表现出不满的是宋春的三姐,她走到父亲身边,牵着父亲的衣角,娇滴滴地说道:“爹,我也要像弟弟那样吃白米饭。”
宋木说:“你弟弟还小,他吃萝卜缨子饭扛不住。”
三姐说:“爹,我只比弟弟大一岁呢,我吃萝卜缨子饭也扛不住呢。”
这时,宋春的二姐也走过来,扯着父亲的衣角说:“爹,我只比弟弟大两岁呢,我吃萝卜缨子饭也扛不住呢。”
这时,宋春的大姐也走过来,扯着父亲的衣角说:“爹,我只比弟弟大三岁呢,我吃萝卜缨子饭也扛不住呢。”
宋木把眼睛一横,吼道:“你们吵什么?你们能跟弟弟比?弟弟的眼珠子都黄了,你们拿镜子照照看看,你们的眼珠子黄了吗?”
宋春的三个姐姐都不敢做声了。
父亲的话让宋春的三个姐姐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要想像弟弟那样吃上白米饭,就必须让自己的眼珠子像弟弟那样变黄。
“怎样让眼珠子变黄呢?”这天晚上,宋春的三个姐姐躲在闺房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大姐说:“桃花源里那些出嫁的新娘子,不是都用红纸把嘴唇染红吗?”
二姐说:“嘴唇可以染红,眼珠子也可以染黄。”
三姐说:“用什么东西来染眼珠子呢?”
大姐说:“你们想想,什么东西是黄色的?”
二姐说:“家里不是有风干的黄花菜吗?”
三姐歪着脑壳想了好一会,忽然拍手喊道:“鸡蛋里的蛋黄!”
三个姐姐说干就干。第二天清晨,她们先找来风干的黄花菜,将它在水里浸泡一阵,然后,用湿润的黄花菜擦拭自己的眼睛珠子。三个人忙活了好一阵,然后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珠子,问对方:“我的眼珠子变黄了吗?”
大姐对二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二姐对三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三姐对大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三个人懊丧了好一阵,纷纷叹气道:“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不能变黄呢?”
三姐说:“我们再试试蛋黄吧。”
于是,她们找来一只鸡蛋,打碎它,将蛋黄揉进自己的眼睛里。她们忙活了好一阵,然后,眨巴着眼睛,互相望着对方问:“我的眼珠子变黄了吗?”
大姐对二姐说:“你的眼珠子更红了。”
二姐对三姐说:“你的眼珠子更红了。”
三姐对大姐说:“您的眼珠子更红了。”
三个姐姐的这一阵忙碌没有逃过她们母亲的眼睛。
她们的母亲跑去向她们的父亲报告说:“你的三个女儿想吃白米饭呢。她们正在用黄花菜染眼睛呢,她们想用黄花菜把眼睛染黄呢。”
她们的父亲说:“莫管她们。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吃什么白米饭?”
她们的母亲又跑去向她们的父亲报告说:“你的三个女儿想吃白米饭呢。她们正在用蛋黄染眼睛呢,她们想用蛋黄把眼睛染黄呢。”
她们的父亲说:“莫管她们。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吃什么白米饭?”
宋春的三个姐姐很失望,很沮丧,三双通红的眼睛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瞪小眼。忽然,大姐一拍手,喊道:“弟弟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呢?我们为什么不问他呢?”
于是,宋春被喊进了三个姐姐的闺房里。
大姐问宋春:“春伢儿,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快说!”
宋春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二姐说:“你的眼珠子是染黄的吗?”
宋春不做声。
三姐上去搀着宋春的手,小声说道:“爹说了,谁的眼珠子变黄了,谁就可以吃白米饭。我们也想吃白米饭。快告诉我们吧,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
宋春犹豫着。
大姐说:“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天天吃萝卜缨子饭?”
二姐说:“全家就你一个人吃白米饭,你好意思吗?”
宋春犹豫着。
三姐摇着宋春的手,哀求道:“你让我们跟着你一起吃白米饭,你不也吃得更安心吗?你就当自己是观音菩萨,发发慈悲吧。”
宋春学着丁君的样子说道:“爹不让你们吃白米饭,你们就造他的反嘛。”他望着三个姐姐问道:“你们敢造反吗?”
三个姐姐面面相觑,一声不吭。
宋春像丁君那样有板有眼地说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陈胜吴广可以反,盗跖庄喬可以反,你为什么不可以反?造反有理嘛。”
三姐说:“造反?爹会打死我们的。”
宋春说:“当然,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你们造反也要讲究策略,讲究方法,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想吃白米饭,你们就得先吃苦。你们吃得了苦吗?”
三个姐姐异常兴奋,她们高喊道:“只要能吃上白米饭,什么苦我们也敢吃。”
“好。”宋春像丁君那样伸出手来,分别同三个姐姐拉钩:“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谁反悔谁是狗,谁是狗谁吃屎,一辈子也别想吃上白米饭。”
接着,宋春开始跟姐姐们一起密谋起来。
于是,每天到了吃饭时间,宋春的三个姐姐都会先悄悄地溜到丁君家里去。丁君像迎接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接待她们,请她们吃上一钵炖熟的萝卜缨子,纯粹的、百分之百的、不加油、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的萝卜缨子。她们吃完这一钵萝卜缨子以后,再回自己家里吃萝卜缨子饭。
她们变得很乖,端着萝卜缨子饭和长工们坐在一起吃饭。她们专挑碗里的萝卜缨子吃,把被萝卜缨子污染得不见一点白色的所谓白米饭挟到长工矮妹婆碗里。她们的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为惊讶,矮妹婆对宋木高喊道:“东家,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儿们只吃萝卜缨子,却把白米饭让给我吃。这都是你教子有方啊。”
宋木满脸狐疑地望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又望了望自己的堂客。
就这样,宋春的三个姐姐每天先跑到丁君家里吃一大钵不加油盐的萝卜缨子,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再回自己家吃一小碗加油盐的萝卜缨子。三天过后,宋春的三个姐姐开始拉稀,不断地往茅厕跑,拉出来的都是稀水。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你的三个女儿吃萝卜缨子饭吃得拉稀。”
宋木说:“拉稀?不可能!我们和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怎么没人拉稀?她们肯定在搞鬼!别理她们。”
到了第七天,宋春的三个姐姐不仅拉稀,人也明显消瘦了,连眼珠子都变黄了。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你的三个女儿吃萝卜缨子饭把眼睛珠子都吃黄了!”
这一回,宋木不得不重视起来,他把三个女儿的眼睛掰开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她们的眼珠子的的确确是黄色的。他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家人和长工都吃萝卜缨子饭,为什么我们的眼珠子好好的?”
宋木堂客眼泪婆娑地说道:“她们年纪小,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扛不住。”
宋木默不作声,低着头。
宋木堂客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让儿子吃白米饭,怎么就狠心让女儿们吃萝卜缨子饭啊?”说到这里,她终于没忍住,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宋木叹了口气,说道:“你让她们也吃几天白米饭试试看。”
为了给儿子和三个女儿剃白米饭吃,这一回,女主人煮饭时多下了一升米。到了剃饭的时候,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围在灶台边,欢欣鼓舞地看着女主人用锅铲小心地给他们剃白米饭。女主人和她的儿女们都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也站在了灶台边,这个人就是家里的长工矮妹婆。
以前,当女主人第一次用锅铲给宋春剃白米饭的时候,矮妹婆看见宋春的三个姐姐围在灶台边,聚精会神地望着女主人手中的锅铲。矮妹婆站了起来,他也想站到灶台边,去看看女主人是如何剃下白米饭的。不过,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长工悄悄地拉了他一把,让他意识到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做法有些不妥,他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以前,是三个人围观女主人用锅铲剃下一碗白米饭给一个人吃,今天,情况有所不同,今天是四个人围观女主人用锅铲剃下四碗白米饭给四个人吃。以前,女主人剃白米饭时脸色愧疚,手直发抖 ,围观的三个人面带愠怒。今天,女主人剃白米饭时面带喜色,动作从容不迫,围观的四个人满脸笑容。
所以,今天,当矮妹婆再次站起来,准备走到灶台边去围观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五个长工谁也没有拉他。他站在宋春身后,看见女主人剃下一碗又一碗白米饭,把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灶台上。虽然今天女主人多下了一升米,白米饭比以前盖得厚一些,可是,在被剃走四碗白米饭之后,被掩盖的萝卜缨子还是像矮妹婆脸上暴凸的青筋一样隐约可见了。
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端着白米饭,挟上一些菜,静悄悄地走到卧房里去了。他们不敢和长工们在一起吃饭了,他们也不敢表露出他们的喜悦,他们安静地满怀愧疚地吃他们的白米饭。
剩下的宋木和他的堂客,还有六个长工,坐在桌边吃萝卜缨子饭。以前,宋木一家人和六个长工在一起吃饭时有说有笑,厨房里热热闹闹,今天的厨房里却异常安静,气氛有些尴尬。矮妹婆好像跟萝卜缨子饭有仇似的,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萝卜缨子饭,狠狠地咀嚼着。
其实,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萝卜缨子饭有多难吃,作为一个长工,他以前在自己家里吃的伙食也并不会比萝卜缨子饭强多少。刚到宋木家里当长工时,他堂客问他:“你们东家请你们吃什么饭?”
他自豪地高声回答:“他请我们吃萝卜缨子饭。”
“哟!”他堂客说,“桃花源里的人家都吃萝卜饭,他家怎么吃萝卜缨子饭?”
他说:“我们东家把萝卜拉到集市上去卖掉,一门心思攒钱,攒了钱就买田,丁君家里的田快要被他买光了。”
他堂客问:“你们这些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心里没意见?”
他相当豪迈地说:“东家他自己也吃萝卜缨子饭,东家一家人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吃萝卜缨子饭!我们这些当长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堂客问:“天天吃萝卜缨子饭,能扛饿吗?”
他说:“他家的萝卜缨子饭里茶油放得多,一点也不难吃,能扛饿。”
他堂客问:“你不是说东家是个吝啬鬼吗?他怎么舍得多放茶油?”
他说:“他家里茶山多,茶油卖不上好价钱。我们东家虽然吝啬,可他给工钱给得大方,痛快。”
此刻,矮妹婆一边恨恨地吃着萝卜缨子饭,一边想:“谁让东家的几个孩子眼珠子都饿黄了呢。等他们身体恢复了,他们还不是照样跟我们一起吃萝卜缨子饭?”
宋春吃了一段时间的白米饭以后,长胖了,眼珠子黑溜溜的,可他还跟着三个姐姐一起吃白米饭;宋春的三个姐姐吃了一段时间的白米饭以后,长胖了,眼珠子黑溜溜的,可她们还跟弟弟一起吃白米饭。每到开饭时间,宋春和三个姐姐都围在灶台边,看女主人用锅铲给他们剃白米饭。女主人剃白米饭时面带喜色,动作从容不迫,围观的四个人满脸笑容。他们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也站在他们身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女主人剃白米饭。
矮妹婆看见女主人手里的锅铲平稳地、娴熟地、坦然地、理直气壮地把原本属于大家的白米饭剃走了,装进了四只大碗里,他的胸口一阵起伏,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女主人手里的锅铲不是剃在饭堆上,而是剃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胸口感到隐隐作痛。
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笑嘻嘻地端着白米饭,走到卧房去了。他们在卧房里一边吃白米饭,一边高声谈笑,没有丝毫的愧疚和不安,现在,他们觉得他们吃白米饭是理所应当的了,而家里的长工们留在厨房里吃萝卜缨子饭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矮妹婆和五个长工,还有宋木两公婆,八个人围在桌边吃萝卜缨子饭。现在,矮妹婆觉得萝卜缨子饭越来越难吃了,当萝卜缨子从喉咙里滑下去的时候,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萝卜缨子,而是一把芭茅草,这把芭茅草把他的喉咙划得血淋淋的。
这一天黄昏,矮妹婆赶着六头牛去放牧,牛在山坡上吃草的时候,矮妹婆看见宋春的大姐背着一捆柴从他身边走过。矮妹婆朝她开玩笑地说道:“莲妹子,你现在也吃上了白米饭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
莲妹子皱了皱眉头说:“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吃白米饭?”
她头也不回地从矮妹婆身边走了过去,矮妹婆似乎听见她鼻孔里不屑地发出了一声“哼!”
矮妹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他掉转头来,看见一头牯牛正瞪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他举起牛鞭子,朝牯牛头上抽去,嘴里骂道:“你介狗日的家伙,你瞪着黑眼珠子望着我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吃白米饭?哼!”
第二天黄昏,矮妹婆仍在山坡上放牛,丁一臣领着宋春来到了他身边。丁一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板栗仁,递到矮妹婆手里,说:“矮妹婆,请你吃板栗。”
矮妹婆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天天吃白米饭的小杂种,从哪里弄来的板栗?”
丁一臣说:“从老鼠洞里掏来的。”他看见矮妹婆开始咀嚼板栗,便又问道:“矮妹婆,板栗和萝卜缨子饭,哪个好吃些?”
矮妹婆把眼一瞪,骂道:“你介狗日的小杂种,你也笑话老子吃萝卜缨子饭?”
丁一臣指了指身边的宋春,说道:“宋春可以吃白米饭,你为什么不能吃白米饭?要想吃板栗,就得掏老鼠洞;要想吃白米饭,就得想办法。”
宋春学着丁君的样子说:“我爹不让你吃白米饭,你就造他的反嘛。你敢造反吗?”
矮妹婆不吭声。
宋春像丁君那样有板有眼地说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陈胜吴广可以反,盗跖庄喬可以反,你为什么不可以反?造反有理嘛。”
矮妹婆说:“造反?你爹要是把我解雇了,我上哪吃饭去?”
宋春说:“当然,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你造反也要讲究策略,讲究方法,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矮妹婆问:“有什么好办法?”
丁一臣说:“你去问我爹,他有好办法,肯定能让你吃上白米饭。”
宋春问:“矮妹婆,你愿意去问丁君吗?”
矮妹婆说:“我当然愿意。”
“好。”宋春像丁君那样伸出手来,同矮妹婆拉钩:“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谁反悔谁是狗,谁是狗谁吃屎,一辈子也别想吃上白米饭。”
第二天,矮妹婆找机会悄悄地溜进了丁君家里,丁君像迎接亲人一样接待他。丁君端出一大钵已经炖熟的萝卜缨子,把筷子递到矮妹婆手里,热情地劝他:“快趁热吃!”
矮妹婆问:“这是什么东西?”
丁君说:“萝卜缨子。”
矮妹婆说:“萝卜缨子有什么好吃的?”
丁君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不是想吃白米饭吗?要想吃上白米饭,就先得吃萝卜缨子。”
矮妹婆吃了几口萝卜缨子之后,放下了筷子,说:“实在太难吃了,我吃不下去了。”
丁君问:“你天天在宋木家里吃萝卜缨子饭,怎么会吃不下萝卜缨子?”
矮妹婆说:“宋木家里的萝卜缨子里放了油、盐,还有辣椒粉,比你这个萝卜缨子好吃多了。”
丁君说:“你吃不了我这里的萝卜缨子,怎么能在宋木家里吃上白米饭?”
矮妹婆不解地问道:“你这里的萝卜缨子,跟宋木家里的白米饭有什么关系?”
丁君惋惜地摇摇头,跟他解释说:“你只有在我这里吃萝卜缨子,你才会天天拉稀,拉稀久了,你才会病怏怏的,你的眼珠子才会变黄,宋木才会让你吃白米饭。”
矮妹婆摸着自己的脑壳想了好半天,他忽然问道:“我要是病殃殃的,眼珠子变黄了,宋木把我解雇了,我连萝卜缨子饭也吃不上了,怎么办?”
丁君呆了好一会,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醒悟道:“哎呀,我搞错了,原来你不是宋木的儿子,你是宋木的长工!”
矮妹婆呆呆地望着他。
丁君对他说:“你明天再来。今天晚上我要好好想想,给你想一个好办法,保证让你吃上白米饭。”
第二天,矮妹婆又抽空悄悄地溜进了丁君家里,丁君和他待在房里密谋了好半天。
以前,宋木家的女主人给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剃白米饭的时候,六个长工中,只有矮妹婆和四个孩子站在灶台边围观。矮妹婆个子矮,和四个孩子差不多一般高,所以,这种围观不会给女主人带来多大的心理压力。
现在,另外的五个长工和矮妹婆一起,也加入了这场围观。六个长工的六双眼睛,像六只手电筒发出的六道强光,刷刷地随着女主人手里的锅铲移动。女主人感到了巨大压力,她的手开始抖抖索索,有好几次,锅铲不小心斜刺进了白米饭下面的萝卜缨子里,把被掩盖着的萝卜缨子翻了出来,丑陋的惨不忍睹的萝卜缨子暴露在六道强光之下,六个长工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宋木发现,他的长工们越来越懒了,在地里拔萝卜的时候,矮妹婆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长工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第三个长工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第四个长工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
最让宋木无法忍受的是,他堂客向他报告说:“家里的六头水牛越来越瘦了,天天拉稀。”
宋木赶紧跑到牛栏里去看他的水牛,他发现,被他视为珍宝的六头水牛果然瘦了,好像连眼珠子都变黄了。
这是因为:按照丁君的指引,矮妹婆每天放牛的时候,他不让牛吃草,而是把牛赶到丁君家的萝卜地里,只让牛吃萝卜缨子。晚上,牛回到牛栏以后,矮妹婆也不给牛上干稻草,而是让它们反刍萝卜缨子。
宋木感到事态严重,他只好宣布:“今后,我家里再也不吃萝卜缨子饭了,所有人都吃白米饭。”
这一天中午,丁君哼着渔鼓调,又从宋木家的萝卜地里走过,宋木和长工们正在吃午饭。丁君特意把头伸到宋木的碗边,仔细打量了一阵,然后装着目瞪口呆的样子问宋木:“怎么回事?你也吃白米饭?这是真的吗?”
他摇头晃脑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朝着矮妹婆高喊道:“你们东家是怎么啦?介狗日的家伙,他竟然也吃白米饭?!”
后来,土改的时候,宋木被镇压了。
为什么被镇压?有人说是因为他以前在湘西当过土匪,有血债。
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一家人天天吃白米饭,在桃花源里引起了公愤。桃花源人提到宋木时,总是恨恨地骂道:“介狗日的家伙,他天天吃白米饭!”
宋木被枪毙的时候,他堂客跪在他脚下哭喊道:“春伢儿他爹,以后给你上坟的时候,是上萝卜缨子饭,还是上白米饭?”
宋木没有回答。
桃花源人记得很清楚,宋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介狗日的白米饭!”
作者:
蔚青
时间:
2020-8-25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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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曾德顺
时间:
2020-8-26 11:16
蔚青 发表于 2020-8-25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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