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

凤凰山人

                                                                                                                                         老      铁

       老铁是俺村的名人，长得膀宽腰圆，浓眉大眼，乌黑的脸膛，活像一座铁塔，两条胳膊像两根枣木杠子，抡起来虎虎生风，好像是打铁的铁匠，人们都亲切地叫他老铁，真实名字倒很少有人知道了，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认识老铁那还是解放初期的事情。
      那一年，我家东邻盖房子，请了好几个窑匠帮忙，那时节不兴打工，不拿工钱，吃顿饭而已。房子盖了一大半，梁架子都上好了，啊哈，不知谁喊了一声，梁架子有点歪。这下可不好了，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咋办呢？拆了另上，费工费力，损失太大，主家承受不起。一个农户一辈子的积蓄，也许只能盖一次房子。不拆吧，显然是不行的，后边的活就没法干了。正在大家一筹莫展时，一个中年汉子，噌噌噌，三下五去二，就爬上了脚手架，站在墙头上，抡起木夯，向着梁架咣当咣当就是两下子。哈，你还别说，这办法真管用，梁架子立时就正过来了。一家人无不佩服，这中年人有胆量，有办法，无愧是窑匠中的一把好手。打那我才知道，他就是老铁。
      提起老铁，俺村的人都知道，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啊！
      老铁的家就在村头上住，四顾无邻，土坯墙年久失修，塌了几个豁口子，三间土坯房，不知住了几代人了。那年月不太平，老铁家仅有的一头大黄牛，生怕被别人牵走，就养在房里，跟主人住在一起。这牛已经很老了，前几天刚卖掉，准备再买一头年轻一点的。说也巧，这一天老婆刚带着女儿走娘家去了，晚上老铁早早插上房门睡了觉。约莫半夜时分，忽然来了一帮土匪，又是砸门，又是敲窗，非要老铁出来不可。老铁听口气知道大事不妙，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一口。土匪们看看没有办法了，从门缝里嗵的就是一枪，散弹打在牛槽上，火星四射。这时的老铁也豁出去了，顺手拿过自家看门的土炮，准备跟土匪拼个你死我活。土匪看着屋里没有动静，胆子更大了，用手拨门闩。老铁背靠在门上，用力扛着，眼看门闩就要被拨开了，老铁急中生智，一个闪身，把枪口对准了门缝，轰的一枪，门外顿时没了动静。一不做二不休，老铁迅速装好土炮，对着门缝，就等土匪前来报复，拼个鱼死网破。可是一等两等，门外一直无动无静，老铁悄悄打开房门，往外一瞅，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刚要迈步出去，一个趔趄，脚底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低头细看，原来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人，摸摸鼻子，摸摸胸口，已经没气了。难道是被自己刚才打死的不成，老铁越想越害怕，土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不宜迟，老铁一手把死尸扛在肩上，一手拿着土炮，奔村南而去。老铁把土匪的尸体扔在了河滩的草丛中，一跟头就下了关东。
       解放了，老铁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听说自己原来打死的正是当地一个作恶多端的土匪，另两个土匪同伙也被人民政府镇压了，老铁这才放了心。
       老铁回来了，人们奔走相告，像对待英雄一样向他问候，帮他修理了房子，分到了土地，老铁满怀豪情地开始了新生活。他在外流期间学会了窑匠手艺，谁家里盖屋打墙，他都主动上门帮着出主意，帮着干活，他身强力壮，手艺又好，干起活来一个顶俩。你看他，手拿瓦刀，铲起一刀白灰，均匀地摊在墙上，左手拿砖，掂一下，找好反正面，轻轻放在墙上，用手一按，然后用瓦刀当当敲两下，一个砖就周周正正地砌好了。他砌的墙周正括净，谁看了都说好。放线、把头、装跺、跑墙、上梁、屯草样样都行。不几年他就成了村里的大忙人，踩遍了百家门，吃遍了百家饭。谁家里有活，都愿意找他干，就连周围几个村庄都有它的身影。有时误了农时，自己受点损失，他也毫无怨言，反而风趣地说：“我也算是找到大众饭店了，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是啊，他老婆早在他下关东时，就带着女儿改嫁了，他至今仍单身一人生活。这不，村里的人们正张罗着给他续弦嘛。
       老铁弟兄三人，老大赶集卖布，遇上土匪劫道，死在了土匪枪口下，老三给日本鬼子挖战壕，被鬼子一刺刀穿透了胸膛，死在了战壕里，都是英年早逝，无儿无女的。唯有老二活到了五十多岁，然而他终究没能熬过困难时期，死得比谁都惨。
       六零年春天，清明时节，正是灾荒最严重的时候，三年来人们缺吃少穿，村子里已经死了不少人，野菜树叶吃光了，但凡能吃的树皮也被剥了个一干二净。人们拖着浮肿的身躯，有气无力地挨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早上生产队长吹了好长时间哨子，硬是没人出来上工，自己也就只好蹲在墙角晒太阳了。一年之计在于春，队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歹带领社员们把地瓜种畦上，保证了地瓜苗能按时栽种。这一天，队长把剩余的地瓜种，连同破头烂腚的小地瓜，地瓜根一块归总了一下，分给社员们当口粮。别看现在这些东西喂猪都不稀用，当时真比五星级酒店的佳肴还受欢迎。我家六口人，分到了一大瓢，爷爷捧着瓢，比金子还珍重。拿到家，择去烂根，洗净泥土，就下锅煮了。一家人都坐在屋里，眼巴巴地瞅着，锅里冒热气了，闻到香味了，单等着饱餐一顿，过个大年。
         突然，老铁来了，佝偻着腰，趿拉着鞋，两眼肿得只留一条缝，拄着拐棍，一步挪四指，一进门就喊着爷爷的名字：“听说分地瓜了，我也来沾个光吧，好几天没吃饭了！”爷爷架着他的胳膊，迈上台阶，一进房门，他就一腚坐地上了。爷爷给他拿来了马扎。
          地瓜煮熟了，掀开锅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满屋子的人都大口大口的吸着气，生怕这扑鼻的香气跑掉了。
          爷爷拿碗盛了大半碗地瓜根，递给老铁：“吃吧，我家也好几天没粮食吃了。东西不多，就凑合着吃点吧。”老铁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们也每人分了大半碗，一会功夫我就吃完了。抬头一看，爷爷坐在炕沿上，还在吧嗒吧嗒地抽烟，两眼看着我们，自己碗里的地瓜一口没动。这时老铁吃完了，伸着手，叫着爷爷的名字：“不要脸了，你就再给一点吧！”爷爷看看满屋子的人，大人孩子，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一张张蜡黄的脸，再瞅瞅锅里所剩无几的地瓜根，二话没说，端起自己的碗就给了老铁。老铁也不谦让，接过碗，三口两口又吃完了。然后站起身子，向爷爷深深鞠了一躬：“我算是遇见活菩萨了！死了也不冤了。”转过身，拄着拐棍，踱着小碎步，慢慢走了。几十年以后，他那蹒跚的身影，还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后来听说，不几天老铁就死了，就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几天了才被人发现，浑身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他死的那么惨，死时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2015.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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