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局外人

                                      《洗澡》
爹爹去世后，有一天在我整理他的房间时，突然发现了几张红色的澡票，上面盖了大众浴室的章，不知怎么的，我突然眼眶湿润了。我知道，这便是爹爹常去的那家浴室，然而我想到，爹爹以后再也不可能去洗澡了，再也不可能了。
小时候经常和爹爹一起去洗澡，那时是在村里唯一的澡堂里洗，每次过去都得步行将近半个小时。由于去的次数比较少，所以每次都像一场盛大的节日一般，洗澡的前前后后我都高兴好久，还缠着爹爹给我买零食吃。村里的澡堂特别小，小小的池子边都坐不下太多的人，印象中它总是雾气腾腾的，周围的人都是模糊的，连同它在我记忆中的样子，也是模糊的。
后来小学三年级之后，我便转到镇上的小学读书。这时候爹爹经常会在每周末带我去洗澡，镇上的大众浴室就比较大了，宽敞的池子能够坐进去好多人，池子外边两长排淋浴喷头，就连擦背的师傅都有三四个，在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浴室里还有修脚、敲背的师傅，还有卖姜茶、鸡蛋等等一些小吃，所有的这些都敲打着我这颗农村野孩子的心。爹爹和我一样，也是在这边才知道有搓澡巾这种东西，一开始爹爹会选择花几块钱叫搓澡师傅，后来他发现一条搓澡巾也就2块钱，于是他便买了一条自己搓，每次带上我时，他也会学着那搓澡师傅让我趴在池子边，然后帮我搓起澡来，等把我白嫩的小身体搓得红通通的之后，便叫我帮他搓后背，我是没有多大力气的，所以他总是叫我再多使一些力气。洗完澡后，路过街边的小摊子，我总缠着爹爹买一串油炸豆干，上面涂抹了满满一层酱汁，我吃得嘴边上都是油，爹爹看着我欢喜的模样，也心满意足了笑了
但等到初中往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尤其是人的思维和习惯。这时候，每年我就只有寒假回来了，我家也从乡下搬到了城里面。可我再也不和爹爹一起去大众浴室了，每次洗澡，我都和爸爸哥哥去酒店的浴室蒸桑拿，但爹爹仍然坚持去大众浴室洗澡，每次叫爹爹和我们一起去洗时，爹爹总是说：我是老年人了，不碍事了。听他的口气，好像老年人就理所应当地去便宜的浴室，就不应该去享受高品质的生活一样。但我们都知道，爹爹是不愿多花那十块钱，他勤俭节约惯了，也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一直到死之前，爹爹还在念叨着金钱，还在担心着他的儿子、孙子们和重孙女们的生活状态。
在爹爹眼里，即使我现在已经26岁了，但始终还是个小孩子。他总会觉得我缺钱花，每次都要给我钱让我自己多买些好吃的。可我早就已经拿着不低的津贴了，足够养活自己，以前有一次，部队涨工资，我一下子多发了好几千块钱，当我拿出3000块钱打给哥哥让他拿爹爹时，爹爹说什么也不肯要，又退了回来。然而今年在病房里，爹爹躺在病床上，时而脑袋清醒，时而糊涂，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可就在他清醒时，仍还惦记着他的这个小孙子我，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让奶奶再拿一千块钱给我去买些好吃的，我听了真的是不知所措，感动至极又尴尬至极。毕竟一千块钱对我们年轻人可能只是一两天娱乐的钱，但对于老年人，确是省吃省喝节约下来的。几天后，他撒手人寰，过完了头七，奶奶还真继续把那一千块给我，自己又贴了三百块，那一刻，是我一辈子中最难忘的时刻，从未觉得过一千块钱的含量竟有那么那么地重。但我知道，我必须得收下这笔钱，就像我得收下爹爹奶奶对我的疼爱，假如我不收的话，一定会让他们难受的。
其实我已记不得最后一次和爹爹一起去澡堂是什么时候了，正如我已很久没去过大众浴室一样，不光是我，哥哥和爸爸也很久没有陪爹爹一起去过大众浴室。看着面前的这几张澡票，它们是那么地陌生，就像这些年来，我们这个家庭越走越远，在爹爹眼中，我和哥哥不也是越来越陌生么。我不住地感到悔恨，为什么我没有陪爹爹多去洗几次澡，为什么在爹爹生前没有多陪陪爹爹，原来，在爹爹生时，我始终觉得死亡还很远很远。
爹爹去世后，我开始真正地去思考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的死亡。有关爹爹的死，我几乎没有告诉身边任何一个人，我也很少说我和爹爹之间的故事。因为我知道，这件死亡给我带来的悲痛并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予我帮助。当然，比我更加悲痛的，当然是陪爹爹一起走了大半辈子的奶奶，爹爹走后，就只剩她一个人，儿子和孙子们又不经常在她身边，她该怎么熬过剩下的生命岁月呢？我最怕奶奶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尤其是现在爷爷去世已经过了白日，奶奶请了和尚为爹爹念了最后一次经之后。而我呢，正朝气蓬勃着，年富力强，渴望着刺激与冒险，似乎死亡还是很遥远的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去思考死亡，思考生命的意义，单谁都无法阻挡死亡的最后来到，通常都是还未做好准备就得猝然上路。爹爹大我整整半个世纪，如果一切正常的话，那半个世纪后，我也将死去，我又会留下什么呢，这几十年里，我又挣得了什么呢？
                                                          ---遮丑（2019.5.25）

荷语

父子往事，情深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