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61篇：黄所长讲的故事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6-29 08:14:49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61篇：黄所长讲的故事
黄所长说我主动要求来黑河，“这一步又走错了”。但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大实话：“可是你别以为西藏工委组织部那个调令，也像我这个小小的黑河招待所，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看起来，我也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分配去了县里，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来黑河，更是不得而知了。我正好利用这些时间，好好看一看这黑河镇。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到黑河的“街”上去“参观”。
坑坑洼洼的青藏公路由北向南穿过黑河镇，一条狭窄的土路由西向东与青藏公路交叉，刚好将黑河分成了四大块。青藏公路管理局黑河运输站地处正北，那儿是车辆来往、人员聚集的“繁华”地段；西北边，距公路稍远处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着一排排“干打垒”的土坯房，还竖立着几根电线杆子，那就是中共黑河分工委所在地。再往西走几步，有几条又短又窄的小巷子，全藏北最大的寺庙——孝登寺就在那后面；西南方较远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黑河军分区的驻地；而东边距青藏公路不远处有一个贸易公司，还有邮电局和医院。再往东，一直到远处的山脚，好大的一块草场，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帐篷，到处游走着牛和羊。我沿着土公路信步往南走去，来到了贸易公司前面，两间土坯房，几块木板搭成的货架，上面摆放着——也是我现在还能记得起来的——香烟、成条的砖茶和坨茶、白糖、水果糖、罐头、盐巴、干辣椒、肥皂、电筒、电池、火柴、球鞋、江津白酒；还有日记本、墨水、铅笔和毛巾、针、线、毛线、几个竹壳热水瓶和几匹布。看看时间已近中午，我顺口问售货员，这附近有饭店吗？那汉族女人抬起头，不无奇怪地看着我，说：“想吃饭就到运输站去，那里可是黑河的高级饭店了。”
我并不想吃饭，回头往北走。黑河也还有一些私人商店，在小巷子里，都是一扇紧闭着的小门旁边开着一个不大的窗户，昏暗的屋子里面摆放着一些从印度进口的零星小商品，像香水、香皂、丝光袜、尼龙梳子和牙刷……。回到招待所，我跟黄所长谈起自己的观感，他说：“你别小看了那些小商店，它的门面虽小，可好多都是大乌龟，肉都在肚子里头藏着哟。听说早几年，一个叫苏拉姆的商人，光金银珠宝就价值十好几万，而摆在小店里的商品怕连他全部家当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可是现在牧民群众买东西，大都是去贸易公司了。”我又问老黄，东边山脚下那么多帐篷里都住了些什么人？老黄说：“民主改革时，我就在那里的工作组工作，那时候全黑河只有700来户居民，其中一百四十多户住的都是四面透风的破帐篷。如今已经是旧貌换新颜了。你会藏话，只要不怕藏獒咬，有兴趣也可以到那些帐篷里面去看一看。”说到这里，老黄来了兴致，高兴地说：“不怕你这个藏文‘大秀才’笑话，那时候我也学会了一点藏语和藏歌，你想听一听、看一看吗？”我连声说：“好，好，好！”老黄还真的手舞足蹈，用藏语唱了起来：

乐也乐坏了，
喜也喜饱了；
共产党来到西藏，
人民得到解放了。

幸福来到了，
理想实现了；
彻底消灭了叛匪，
自己当家作主了。
歌舞完了，我连声叫好，但一看老黄，脸上竟然挂着晶莹的泪水。这可把我吓坏了，连忙问：“老黄，您怎么啦？”他用衣袖拭去泪水，说：“嗨，当了半辈子兵的人了，竟像过去戏台子上的千金小姐一样抹开了眼泪，真没出息！”他又重重地“嗳——”了一声，说：“每当我高兴时，就想唱唱这一只歌，但也就会想起聂荣的那一次战役，想起小张。”我说：“那您就给我讲讲吧。”
下面就是老黄讲的故事：
平叛战争时，我们部队受命追歼一股流窜在聂荣县的叛匪。这聂荣县就在唐古拉山脚下，海拔比黑河要高出一、两百米，特别是到了查吾拉区，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经过几次战斗，原有的5000多叛匪，很快就只剩下了千把人，可也都是一些凶悍狡猾的亡命之徒。他们凭借地形熟悉，气候适应，在查吾拉一带继续与我军周旋。我们部队刚上高原，凭的全是人们的两条腿，加上连续作战，体力消耗很大，追歼他们十分困难。那时候恰好又是冬末春初，查吾拉天气特别寒冷，夜间甚至可以降到零下三十几度，就跟朝鲜的冬天一个样，好些战士都冻伤了。部队晚上睡不好，白天连作饭的时间都没有保证，经常是就着冰块啃压缩干粮。一直到六月初，才将那一股叛匪全部歼灭。那时候人们的感觉就是刚才我在歌里唱的那六个字：乐坏了！喜饱了！可是，也就是在那次战役中，像我的亲弟弟一样的营部通讯员小张牺牲了，他家里还留有一个老爹爹。
故事讲到这里，老黄难过地低下了头，低声嘟囔着：“张娃子，张娃子，你如今在那边过得还好吧？”老黄一席话，也让我想起了班戈湖，想起了孤孤单单独自一人躺在那冰冷冰冷的小山包包上的黄琦珍，我也忍不住抹开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