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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17篇:我的两位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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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6 14:08: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生活圈制作
本帖最后由 益西索朗 于 2019-8-6 14:22 编辑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17篇: 我的两位救命“恩人”
                                                                                                                 ——乡长白玛和她的那一匹老白马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原来的县农牧科长老莫又被抗雪灾指挥部再次派来二号地区,召开巴青、长乃和东三区的联席会议,决定重新分配草场。开会的地点就定在巴青乡长白玛住的那个放牧点上。
      莽莽二号地区,从来就没有一条相对固定的路,但是又处处都是“路”,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好在每一个小山包、每一处草场、每一条小河、每一个山沟,都被在那里放牧了千百年的牧民取了名字。你要到哪儿去,就要先问清楚方向,再将一路上比较显著的地形、地物标志牢记在心里,然后就要靠自己去找路了。我问清楚了这一切,得知开会的地点就在我们放牧点的正西方,那里有一座小山,山下有四个帐篷,距离我们也就是十来里路。那时候,我的“战友”昂巴背伤还没有好,加上头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雪,空气好湿润,那天我的心情也很好,便决定步行去开会。
      走了一个多小时,远远地看到了那座小山和四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我就加快脚步朝前走。来到帐篷近处,一条牛犊大小的獒狗突然跳了起来,使劲拉扯着铁链,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迈不开步了。这时候,只听一声呵斥,那狗有所收敛,不扑也不叫了,可仍心有不甘地在那里低声哼哼着。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快步向我走来,再定睛一看,正是巴青乡长白玛,我1965年在县人代会上认识她的。她来到我身旁,说:“就等‘根拉’(老师)一个人了。您怎么没有骑马来?”我说:“昂巴打背了,路又不太远,我就走来了。”一边说着话,一边跟她往回走,那狗见到了我,双眼立即喷射出令人发憷的光焰。白玛连忙用身子护住我,说:“别怕,别怕,它不会过来。”
       因为那天的会议是分配草场,这可是关系到牛羊口粮的头等大事,除了几个区的带队干部,有些乡的干部也都不请自来,列席了会议。可是人多帐篷又太小,会场就安排在帐篷外面的牛圈里,我连忙找一处空地坐了下来。莫科长正在讲话,巴青区的干部丹增次仁给他当翻译。见我来了,科长点了点头,问:“怎么就来你一个人?”我说:“捎来的口信说让我一个人来……”话还没说完,科长连忙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接着开会。”
       讨论的时候,大家对草场的面积和质量争论得十分激烈。我想起不久前过当曲河去青海省扎多县启雄公社时,卓嘎社长答应借给我一块草场,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底”,但看到人人都在叫苦,再想起那时候人们常爱说的一句俏皮话:“不会哭的孩子吃不到奶”,也就随声附和着,跟大家一起叫起苦来。
      该吃中午饭了,军人出身的莫科长对乡长白玛说:“哪里还有时间吃饭?我的‘达作’(褡裢)里有茶叶,你请老乡帮我们多烧一点茶,咱们边吃边议。”大家一边喝茶吃糌粑,争论也一直在继续着。眼看太阳就要吻着天西边的山脊了,才将草场分配好,马上就散了会。我想赶紧走吧,要不然就该摸黑路了。我匆匆跟莫科长道了别,请个牧民帮我看住狗,就向外走去。正在这时,“老王啦,得子故!”(等一下!)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抬头一看,巴青乡长白玛牵着她的那一匹老白马向我跑来。我说:“谢谢,路又不太远,我走回去就行了。”白玛说:“你晓得吗?这里可是‘绛’(藏语:北方)地哟,天黑得特别快。快骑上它走吧。”我说:“我骑它回去,可又让谁送它回来呀?”白玛笑一笑:“你别看这‘打儿根’(藏语:老马)不会说话,它可是聪明得很哟。再说了,这地方就是它的家。你到目的地以后,只要将马镫子绑到马鞍上,马缰绳也拴短一些,它自己认得路,会回来的。”我奇怪地问:“马镫子为什么要绑到鞍子上?”白玛说:“空马回来,一路上没有人照管,万一它想躺到地上打一个滚,镫子硌伤了马怎么办?”接着,她将马缰绳往我手里一塞,用命令的口吻说:“赶快走!天就要黑了!”我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掏出两块奶渣,匆忙塞进老白马的嘴里。令我惊奇的是,那老白马嘴里含着奶渣,一边咀嚼着,一边竟用它那柔湿的鼻子在我的手上蹭了起来。那意思好像是想告诉我:“真甜,谢了!”这时候,乡长白玛也沉不住气了,连声催我:“快走吧,不然你真的要摸黑路了。”我翻身上马,急忙向放牧点跑去。
       没有走多远,天就刮起了强劲的西北风,接着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风裹着雪,雪夹着风,天空灰蒙蒙,地上白茫茫,真不晓得眼前飞舞的漫天雪花,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被狂风从地上卷起来的积雪?这时候,我的狗皮帽子又突然被风刮掉了。只见那帽子像一只轮子,飞快地滚远了。那样的寒冬,没有了皮帽子,耳朵就有被冻掉的危险,我急忙勒住老白马,准备下马去追赶帽子。就在我的右脚跨过马鞍刚刚踩到地上,左脚的大头翻毛皮鞋却被马镫子紧紧卡住了,我一下子没有站稳,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可是左脚还被卡在马镫子里。那一刻,就是那一刻呀!我只觉得头“嗡”地一响,心想:这下子可完蛋了!受到惊吓的老白马立即就会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我也就会像一只麻袋,被拖个稀巴烂……。想到这里,我的脑子好像被冻住了,一时间,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这样子过去了片刻,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又冷又硬的地上,睁开眼一看,老白马依旧是“巍然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又过了一会儿,它还扭过头来看了看我,那明亮而忧伤的眼神中,分明充满着关爱和怜悯。又一会儿,老白马竟然慢慢地卧了下来,我也就平平稳稳地躺到地上了!我那一刻的心情呀,是感激?是高兴?是庆幸自己大难不死?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将那一刻的心情准确地描述出来,只得借用一句成语——“百感交集”!
       我感激地看了老白马一眼,急忙将卡在马镫里的大头鞋脱出来,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检起被一块石头挡住了的帽子。可这么一折腾,天也就完完全全黑下来了。我翻身骑上老白马,赶快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
       又走了好久,影影绰绰地看到前面有几顶帐蓬,心里一喜,连忙打马向前,可来到近处一看,天哪,那竟是几个土堆!我揉揉眼睛,仔细往左右搜索,左边远处影影绰绰又看到几顶帐蓬,再急忙打马过去,还是几个土堆!我发现自己迷路了,心立即“怦怦”地敲起了小鼓,冷汗也浸湿了我的内衣。
       这时候,天地似乎已经融为了一体,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真的是连一点芝麻大小的光亮也寻觅不到了呀。我分明骑在马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马缰绳,却连马头都看不清楚。我突然感到,黑黢黢的荒原中,藏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他们正在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想起文化大革命运动前,因为经常下乡,我也常常独自一个人赶夜路,但那时候有老战友“昂巴”和冲锋枪“汤姆森”与我同在。昂巴不时地打着响鼻,“嗒嗒嗒”地跑着,“汤姆森”也就一下又一下,轻轻地砸在我的腰上。它们虽然都不会开口说话,但又分明像是在安慰我:“老伙计,别怕,有我俩在你身边哩!”那时候,我也就觉得底气十足,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可是今天晚上,两个‘老伙伴’都离开了我。汤姆森被收走了,现在正躺在县人武部的枪库里睡大觉;昂巴也在养伤。就连这次来二号地区前,我专门在县贸易公司买的那一枝装有三节大号电池的手电筒,虽说对付不了坏人,但吓吓野兽什么的或许还能管一点用。可谁能料得到,原本以为早早就可以回家,也就没有带在身边。现在,除了一匹陌生的老白马,我真正是赤手空拳了呀。这时候,风更狂了,雪花也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我是又冷、又饿、又害怕,两只脚也麻木了,我只好下了马,紧紧握着马缰绳,高一脚低一脚在雪原里摸索着往前走。
       走呀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脚下一滑,摔了一大跤,幸好马缰绳还紧紧地握在我的手里。此时此地,这一根马缰绳,真正成了我的“救命绳”,可千万丢不得呀。我缓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蹲下来伸手在地上一摸,摸到的竟是一层冰。我站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再借着微弱的雪光仔细一看,我的天,我怎么走到当曲河里来了呀!再这样子走下去,不是就要走到青海扎多县去了吗?再说,就算是到了扎多县,也同样不易遇到居民点呀。
       我单人匹马,站在这黑黢黢、冷飕飕、冻得硬梆梆的当曲河中间,突然觉得,在这莽莽荒原,在这神秘莫测的“二号地区”,人真的就跟当曲河里的一粒沙子一样,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了。天出奇地冷,我的心在颤抖,身上却又不断地冒着冷汗。我再也无法把握自己了。就在这时候,乡长白玛的那一句话:“你别看这‘打儿根’(藏语:老马)不会说话,它可是聪明得很。再说了,这地方就是它的家……”突然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对呀,这老白马的的确确聪明。若不是它,我一只脚卡在马镫子里,人又“怦”地一声倒在了地上,一般的马受到这样的惊吓,早就会拖着人飞奔而去,我也早就被“拖”成了一条烂麻袋……。再一想,我怎么这么笨?竟将无人不晓的那一句“老马识途”的老成语也给忘记了呀?!
       想到这里,我决心将自己托付给老白马了。赶忙牵马回到河岸,翻身骑了上去,为了不妨碍它自己找路,我又将马缰绳也打了一个结,然后挂到了鞍桥上,信马由缰,让它去“识途”吧。没有了马缰绳的制约,老白马在原地里兜了几个大圈圈,又抬起头来“咴咴”地叫了几声。然后,放开四蹄,“嗒嗒嗒……”就朝着一个方向趁直跑了起来。大约跑了半个小时左右,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狗的叫声。平时,我一听到那低沉而极具威慑力的獒狗叫声,就会心惊肉跳,但此时此刻,我听到的这一声狗叫,真不啻于黑暗中见到了一盏明灯,沙漠里遇到了一掬清泉,洪水里抓到了一根救命草!我好高兴呀,总算是找到人家了!我的心松弛了下来。我真恨不得立刻跳下马来,尽情地亲一亲救了我一命的老白马!
       唉!人真的是个一瞬万变的怪物。刚刚过去几分钟,我的心又“怦怦怦”地狂跳了起来。刚才我牵着马在当曲河边兜圈子时,最最想听到的就是这一声狗叫,因为,有了狗也就有了人家。但现在真正听到狗的叫声了,我又不禁害怕起来了。怕什么?还是怕狗。因为,上世纪六十年代,这唐古拉山北麓的狗,好些都是现如今人们津津乐道的藏獒,而且还都是一些“原生态”的藏獒啊!
       想起那些獒狗,大的有一米来长,六、七十厘米高,昂首翘尾,虎视眈眈,活像头头小狮子。它们看家的责任心还特别强,白天虽然被铁链子紧紧地栓着,它的眼睛、鼻子还是特别灵敏,远远发现来了生人,便会一跃而起,将牢牢地栓在木桩上的粗大铁链子拉得哗啦哗啦直作响。这时候主人就要立即起身去门外挡狗,以防狗万一挣脱铁练。若那狗真的向你扑了过来,你就根本没有了逃脱的机会。据说一旦被它咬住,即使用刀砍它的身子,它也决不会松开口。所以我平时下乡住在牧民家里,一过了下午,连茶也不敢多喝一口,怕的就是晚上不敢一个人去起夜。可现在已经是半夜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早就进入了梦乡。为了预防野兽偷袭畜群,那些獒狗也早就被放开铁链子成为了“游动哨”。我,一个陌生人,单人匹马朝着这些“狮子”跑过去……,这种事,恐怕也只有疯子才敢去干呀。
       老白马还在“哒哒哒”地继续向前跑着,我脑海里飞快闪现出一幕幕让我胆战心惊的画面:我骑马来到帐房外面,几只藏獒吠叫着扑了过来,其中一只狗跳起身来,一口就咬住了我的脚……。我还想到,就算那獒狗没能咬到我,可马儿受到惊吓,猛地向前一跃,将我从马上甩了下来,可是我的脚还卡在马镫子里,马儿狂奔,獒狗咆哮……那又将会是一种什么结局?我的天,我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呀……
       可是,我又想起了自己目前的处境。现在,我若是将老白马勒住,不再往前走,这零下三十来度的寒夜,这野兽出没的唐古拉山区,我能熬得过这一夜吗?思量再三,还是只得听天由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再次托付给老白马。我勒住马儿,下马重新紧了紧马肚带,以防马狂奔时鞍子突然翻转(这可是常有的事),然后再翻身骑上去。为了防止脚被马镫子卡住,我干脆双脚不蹬马镫子,而是紧紧夹住马肚子,再用两只手使劲抓紧马鞍。白马继续向前跑着,我就扯开嗓子没命地大声喊着:“格,起达罗!(喂,请看狗!)起达罗!”,这一喊,还真的起了作用。就在老白马刚刚接近帐房,獒狗准备扑向我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乡长白玛,快步来到了我跟前,她轻轻而有力地吆喝了一声,那凶猛的獒狗虽还在那里直哼哼,却又悄悄地溜到一边去了。老白马见到了主人,高兴地打起了响鼻,直往白玛身上凑。而这时候,我可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后回想起来,我那时候的担心与不担心,又能有什么两样呢?在那种地方,那种时候,你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做下去。至于后果,想得再多也是自寻烦恼。因为,一切后果,用不了两分钟,就能见分晓了。
       乡长白玛拉住了马缰绳,轻轻地告诉我:“你走了那么久,也不见老马回来,我心里就不踏实,就想再等等。‘公却松(托三宝的福)’总算等到你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到今天,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十几年。乡长白玛的影子,还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我记忆的波浪里。白玛,藏语的意思就是白莲花。乡长白玛,就是开在我心里头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白莲花!当然,还有她的那一匹老白马。我想,动物的智慧其实远远高出于人们对它们的评价,它们不但懂得善待彼此,还知道用自己的“能力”去回报人类给予它们的、哪怕是一点一滴的爱心。我们爱护动物,一方面,可以让它们同人类一样,在地球——这个各种生物聚集而成的大家庭里,享受到彼此之间的关爱。另一方面,也可以使人类自己获得一份坚实的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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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6 15:35:16 | 只看该作者
本篇也相当精彩!老白马是一匹救命马!我们爱护动物,一方面,可以让它们同人类一样,在地球这个各种生物聚集而成的大家庭里,享受到彼此之间的关爱,另一方面,也可以使人类自己获得一份坚实的倚靠。益西老师总结得太到位了!

点评

藏北牧民,从来就将牛羊当成自己的“衣食父母”。对于狗和马,则更看成家庭的一员,有很深的感情。我记忆至今的两位朋友,一位是在巴青的那匹马——昂巴。第二位是我到拉萨后,珍沁弟弟去玉树探亲时带回来的那只藏獒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9-8-6 16:08
3#
 楼主| 发表于 2019-8-6 16:08:42 | 只看该作者
蓝河 发表于 2019-8-6 15:35
本篇也相当精彩!老白马是一匹救命马!我们爱护动物,一方面,可以让它们同人类一样,在地球这个各种生物聚 ...

藏北牧民,从来就将牛羊当成自己的“衣食父母”。对于狗和马,则更看成家庭的一员,有很深的感情。我记忆至今的两位朋友,一位是在巴青的那匹马——昂巴。第二位是我到拉萨后,珍沁弟弟去玉树探亲时带回来的那只藏獒(顿若)。我离开拉萨时,昂巴已经去了那个世界。我的那个小朋友顿若也长成了一条大獒。现在它还在拉萨。今年10月,原地热地质大队的老朋友准备在成都聚一聚。我想,若是机缘到了,我准备去拉萨,看望当年的老伙伴,再去看看那位老朋友——顿若。
谢谢蓝河老师的点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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