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杜鹃
——谨以此文献给在旧礼教、新文化的夹缝中坚韧存活着的每一位母亲。
1.读懂母亲
我要感谢母亲，那株疾风中的劲草，最终能够倔强挺立在故乡的春天。
她用一生的眼泪与沉默教我以付出，退让，宽容与原谅，教我以善良，隐忍，执着和坚持。一个容得下毁灭与伤害的灵魂，必将能迎得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
她用一生的笑容和絮叨教我懂得，人要有安静的情怀和自己的哲学，无怨无悔。
她是卑微的，可以为了父母和孩子，把自己的每一个从清晨到夜晚，撕成点点滴滴的破絮扔出去，让我接受和效仿一种牺牲的精神；
她是果敢的，可以无私无畏、有情有义，将一生的尊严献给一份爱情，让我领略一份没有原则、没有底限、低到尘埃里的心仪；
她又是幸运的，可以笑到最后、哭到最后，修成人生的正果，像个孩子一样傲骄地活着。
母亲是一本书，清新，通透。字里行间写满了初心，爱上了一个人，爱上了一个家，爱上了风雨飘摇，爱上了春和景明；
母亲是一本书，厚重，无声。页眉页脚写满了注解，笑与哭的，憧憬与绝望的，欣慰与恐惧的，奉献与得到的，热爱与仇恨的。
读懂母亲，便是读懂千奇百怪的人性，读懂人世这本大书。
母亲是一部传奇，从民国写到共和，从巷头写到巷尾，长长，长长的一生啊，走不出一个宿命的局。
一个女婴，带着人间的厌弃放开她入世第一声啼哭，就注定了她这一生要受到无尽的伤害与无限的呵护。在那个愚昧落后的时代，一个女婴的诞生，绝对不会逢到一位像台湾作家张晓风那样的母亲，眼里视她为“天使”。
她是自己母亲暴脾气下的一个工具，包揽了大大小小所有家务，挣工分，洗被褥，纳鞋底，包粽子，奶孩子……她又是自己父亲手里的宝，纵她想家弃学，忍她草率嫁人，帮她拆自家房梁去建房，替她为公婆天天担水，教她夫为妇纲，送她逆来顺受，熏陶她德馨千古。
她可以用一生的勤劳和软弱纵容丈夫的骄横、霸气，也可以用从头到脚的服从赢得事无巨细的保护。如果可以把人比作物件儿，那她就是丈夫眼里的楠木柜，闲时当摆设，怒时当防碍，忧时当收纳，喜时当炫耀。贫困与富裕交错，恐惧与爱情交汇，卑微与尊严交织，眼泪与笑声交融。她也可以用半生的舍命相抵护得儿女周全，再以半生的哭诉去向儿女抱怨、讨要回舍我其谁的报答。
她的一生教我无心粉饰生活的太平，她的一生教我学会正视生命的悲凉。
她就是那片土地，有明媚的春光抚慰，也有凄厉的北风呼啸；她就是那片土地，忍受无数次践踏与蹂躏，也饱享万千热爱与臣服。她是那片土地的王者，用刻骨铭心的坚守赢得最终的荣耀。
她是人性的一面镜子。用无限驯服的宽容，宠坏了人间的自私、暴躁与嚣张，纵容两个最爱的人在她面前暴风骤雨，理所当然。她深深地热爱着他们，甘愿把最蕙质的兰心掩藏，忍受母亲的谩骂与丈夫的拳脚，直至让这丑陋的人性成为一日三餐，成为她的夜与昼。我无意于损毁那些悉心关爱和哺育过我的亲人，而却又不能够残忍地埋没母亲所受过的屈辱，战栗过的一生。因为她太过善良，善良得把苦难延伸作习以为常。
在冷漠的世界，她是那样深情地活着，活成一树绿荫，赐我以体面的平安，教人不得不都艳羡于我的幸运。
在寒凉的故乡，她是那样热爱地行走着。走出一道风景，赐故乡以体面的温馨，教人不得不都热爱着她。
因为她，我把自己嫁给了文字；因为她，我百折不回重拾文字。因为她，我一生不愿意去读别人的小说；因为她，我情愿将自己永久地掩藏在纯美的人性中躲避那些肃杀的寒夜。
她将爱情打包成宿命的婚姻，又将婚姻打包成宿命的一生，提老携幼挣扎地过活。她对土地的臣服、对母亲的臣服和对丈夫的臣服，让她学会绝对忠诚，甚至坚持搭上子女的一生去延续她的悲情，追赶着我们提前毁灭青春的焰火、鸿鹄的翱翔，走进包办婚姻的疆场。
母亲是造物者，捏好了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也捏好了我们一生的信仰：成就她的爱情，呵护她的平安，甚至可以埋葬自己的一生去成全她所渴望的一天。
在故乡那条明朗而又幽暗的的深巷里，她把自己拉成了长长的一生，让我看到了复杂、多棱的人性，让我读到了中国几千年传统写就的妇女文化，让我饱受了文明与粗野的碰撞，让我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一部爱恨情仇、跌宕起伏的小说。
如果我还有能力驾驭文字，她定将是我笔下的传奇；如果我还有能力驱走云翳，她定将是我赞美的春晖。母亲是我愿意用一生去阅读、去体悟、去续写的一部小说，无关对与错、爱与怨、褒或是贬，只是将承认她的爱与恨、承认她悲凉又丰满的一生作为使命。要让她的一生，站成一座有字的碑。
母亲是文艺的，背起年幼的我穿过小巷，从夕阳里回家，放下锄头，抱回柴禾，打开收音机，听着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开始划一根火柴点亮灶膛，点亮空了一整天的冰窖似的屋子……
母亲是有情怀的，在停电的漫长冬夜，油灯如豆，她摊开信纸，写一封要寄往海南，或寄往辽宁的给父亲的温馨的家书，端正的小楷和她灯光映红的脸一样清秀。
她是古典的，她将清秀、美丽的青春交付给一座清冷、寒凉的小院，也将相夫教子、母者风范的梦想植在小院。
她把文字一粒粒扔进岁月那个烂瓦盆，把情怀一把把倾泼在命运那件破衣衫，却又吩咐我跟在她的身后，一粒一粒去拾，一把一把去捞。我怎么能够拾得起、捞得尽呢？
我和兄长都是断线的风筝，在母亲的注视里、揪扯中，投降过，放弃过，又奋起过，飞翔过。只有一点，我们坚信：每一次的取与舍、去与留，都是为了母亲，为了成全她或是拯救她。我们都曾配合她，要放弃学业回家；也曾配合她，要出走一段不一样的人生。一曲《风筝误》，诉尽一斛殇。
如果，我曾感受到土地的窒息，那么她所经历过的就是绝望。如果，我曾恐惧冬夜的风暴，那么她所承担过的就是死亡。
因为她，我懂得了那条深巷，父母亲人近在咫尺，她却走投无路；因为她，我懂得了那片树林，月下阴森几度徘徊，她终为了那个卧在炕上独自安睡的孩子折返家中；因为她，我懂得了那条河流，那条名字叫做滹沱河的不语河，可以冲走生的希望、爱的绸缪，也可以留下平畴沃野和秋日丰华。
如果日后我要写一部长篇，她的名字就叫《苇华如霜》。
2.救赎母亲
又至晴明。晴明雨容易将人带入回忆，带入一些童话般的念想，或者带入一条盖棺定论、死者为大的公式。这一时节，我不愿因为逝者而思，只愿为生者而想。
母亲是伟岸的，她日渐伛偻的身影，不足以衬托她这一生的不平凡。她又是朴素的，忠义的，吃过她奶的那些姨兄姨姐们，会永记着她的慈祥，宠着她的任性，教她往后余生由衷地快活。她活着，我们就能活，活在故乡那条幽深幽深的小巷。
我见过这世上最忠诚的爱情，那就是摔疼不哭泣，打死仍痴迷；我见过这世上最黯淡的婚姻，那就是为了存活能隐忍，为了成全不放手。
这样的爱情只有两个字：绝望。让曾亲见的孩子失去爱的本能。这样的婚姻只有两个字：漆黑。让曾亲历的孩子心生恐惧和扺触。
在那个从“文化”浩劫中刚刚苏醒过来的年代，在那些从贫穷饥饿中挣扎出来的乡村，这样执着的爱情有过多少？这样破败的婚姻有过多少？这样长大的孩子有过多少？我无意于揭开那层纯美乡情的面纱，去触碰、侵犯她们的尊严，却又不能按捺自己内心的悲悯，去关注那些倔强生存下来的坚韧灵魂。
尼采说：“要到女人那里去吗？别忘了带上鞭子。”有人恐惧女人温柔中的暴力，又有人感叹女人是弱者。正因如此，她们的隐忍往往让人极度地不安，甚至恐惧，直到向她们更疯狂地举起拳头。然而，在社会找到终极公正之前，在一个家庭中，如果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付出牺牲，似乎就能找到更多的幸福。大约为此吧，她们在看不见的泥泞里爬行，却依然认命而心安；她们在漆黑的绝望里不懂反抗，却要向懵懂无知的孩子求救；她们承认自己悲苦的际遇，却仍要执意拉回孩子的一生同葬。我理解那种无助到极点后的求生本能，我理解那种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的万不得已，也无悔为她们做出的每一次选择与牺牲，并庆幸如今能够成为她们头顶的一片蔚蓝。
七八岁的时候，我从母亲那一代农村女人那里读到了世界上最低级的爱情，那就是用毫无理由地顺从去迎接毫无感恩的蔑视；也遇到了尘世里最悲惨的“婚姻”的注解：婚姻，就是为了维持一口饭的存活，战栗地等待每一次忍到无泪的麻木受难。
那个特殊的年代，对整个一代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文化距离、物质距离、农村与城市的距离，毁掉了一代人的梦想。感谢那一代为人父母者，他们用自己牵强的一生，为子女尽够了该尽的责任和该尽的义务，用错乱、怀疑的一生努力过出了最终的相濡以沫、琴瑟和鸣。也原谅他们做过的错事，讲过的错话。他们用自己一生的矛盾挣扎，替后来人抹平了那个动乱年代带给人们的心灵创伤，带给人们文化、伦理的缺陷和情感上的薄凉。
“一定有甘美的处所，我们可以靠岸；让负轭者卸下沉重之轭，恶疾皆有医治的秘方。”这是简媜在1992年10月第十五届中国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的《母者》中的一段话。也就是在那一刻起，我得到顿悟，体会到了“母者”的意义。
我也欣喜地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同龄人从幼年的记忆中蹒跚走来，认真回首，坦然释怀。同我一样，将受过物质难、感情难的父亲、母亲们奉养成一个个开心的“顽童”。
这也正应验了我在1993年3月的《山西青年》上读到的张瑞锋、金汝平写的一篇文章《女人：在历史的祭坛上》中的描述：
“实际上，女性作为人类的一半对整个历史施加着强大的影响，她们既是繁殖、生育的本源，又是一幕幕惊心动魄、血雨腥风的悲喜剧的重要原因。在和男人的关系里，既充满和谐又充满矛盾，既充满合作又充满疏离。她们是男人的依附者，追随者，又是男人的叛逆者、否定者。”“我们虽然站在这里，看着沾满血污的祭坛，终有一天，我们将它视作人类的耻辱，历史应该将这耻辱归还过去，而把女人还给她自己。”
后来，我终于理解了母亲，并为她骄傲，且愿意成为她，成为一件人类祭坛上的“牲礼”，为这世界上所有还在咆哮着的灵魂献出自己的救赎。
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是的。女人，最终都将走上人类的圣殿；母亲，最终都将赢得尘世的忏悔。
母亲，对世界温柔以待；世界，必还之以温柔。
3.晚景余生
喜欢蒋韵，是从1993年10月的《上海文学》开始。那个《相忘江湖》的故事——
“她创造了一个一见钟情的氛围。创造了一个恋爱故事。他们彼此吃力地爱着。爱得很纯洁很投入很肤浅。唯一区别于其它爱情故事的地方是他们没有终生厮守的誓言。他们都没有期望过一个地老天荒的厮守。”
“他把一个人的优质和浅薄刻在一堵墙上，一个可以触摸到的地方。”
“某年某月某日。它们仍旧传达出一种神秘的宿命般的气息。他想，也许真有这么一个日子，刻在某一堵地老天荒的墙上。”
这个故事的震撼之处就在于，能够让人总是愿意相信：青山不老，后会有期。
再读蒋韵，已是26年后重新开始读书的今天，首先想到的，还是要读蒋韵，读她《心爱的树》，更加喜欢。她的故事仍然充满宿命的色彩，所不同的是，她故事中的人物不再止于爱情，而是有了更迫切而壮阔的波澜。当然，沧桑更迭，仍摆不脱世事轮回，与《相忘江湖》一样，她最终还是要让两个主人公彼此有了信息，有了淡然一见，有了余生念想。
从《心爱的树》中读到更多的是色彩。那种大背景之下的小故事的无声无色，就像记忆里故乡瓦楞上的续根草，悲凉而又倔强。一个女子，就是在那无数个无声的夜里，完成她的涅槃：顺从，叛逆，出走，认命，永不改悔。
“梅巧就是这样，是那种能豁出去的女人。当然，从她脸上你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她一脸的稚气，两只幼鹿一样的大黑眼睛，很温驯，嘴唇则像婴儿般红润娇艳，看上去格外无辜。”
这让我想起自己身边的好几个闺蜜。她们用不将就、不敷衍的态度过出了自己的人生，别人看着折腾，看着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自己过得心安、踏实，对得起自己。
不管是小说还是现实，是过去还是现在，女性不外乎有两种命运：十分之六七的人臣服命运，在蛰伏中等待春风吹破冻土，重获新生；十分之三四的人对抗世俗，在颠沛流离中实现自我的清宁。这两种，都是令人起敬的。
无论是梅巧，还是母亲，都是能够把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当作大背景的女人。她们以极安静的笑容给身边人营造一种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们以极耐心的驯服给身边人展示一种难以驯服的叛逆，让整个时代迷失与沦陷于一个女人的无声无息。
岁月，还是败给了母亲。
母亲站在故乡的清明雨中，遥望村外田地里那两座坟茔，一座埋着她的男人，一座埋着她的父母。都走了，那些左右过她一生的护伞与威严，只有那条悠长悠长的小巷，安静地看着她孤独地蹒跚进出。
“活着的时候嫌烦，现在想跑都没个地方跑了。”她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同住这条巷子的父母亲，每天做完自家的饭，再去做父母的饭，一天六顿饭，没有谁承认过她存在的价值，这是她最大的遗憾。
“人死了，哪有一点儿音信呢？一次也梦不到。”她经常这样站在住宅小区的门口，遥望村外。这一生，她善良、谦逊到谁都可以指责她、训斥她，以至于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家里家外有多吃苦、多能干，以至于她忘记了她也是曾经读过书、听过小说的人，以至于她一生都没有勇气踏进村里小卖部一次，生怕自己做得不好遭母亲骂、遭丈夫骂。年过古稀的她，现在却突然学会了上微信、学会了串门儿，并找回自己读书时候的好姐妹，开始有尊严地礼尚往来。这迟来的“解放”，丝毫没有引起她对自己过去生活的质疑，仍旧怀着感恩的心日日念叨：“全凭活人家给留下来的钱呢！”
这，大抵就是她所执着过的爱情，用简单的柴米油盐深深地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爱情。
这，大抵就是她所知道的婚姻的全部意义，用看似无奈的认命掩饰她心底愿意执着坚守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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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6 22: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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