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32篇：两个半截子发霉的馒头，让我挨了一回“斗”

益西索朗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32篇： 两个半截子发霉的馒头，让我挨了一回“斗”
1960年初，队上又分来了几个新同志，由宣化地校毕业的小张分到了计财科。那时候的计财科办公室也就是一顶棉帐篷，里面有几张没有刷漆的木头桌子。小张来了，科长大刘指着一把同样没有刷漆的木椅子对她说：“这把椅子就归你了。你先跟着李师傅，熟悉一下出纳工作。”
大刘的一席话，将刚出校门又新来乍到班戈湖的小张说得好像有一点“迷糊”了。她眨着大大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问科长：“刘科长，过去我在学校里，还有一张课桌。如今工作了，可连一张小桌子都没有，您让我怎样学习，怎么工作呀？”大刘一脸地无奈，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只好我俩共用一张桌子了。”我对大刘说：“您是科长，连一张办公桌子都没有，那也太不像话了。好在我这计划统计员的工作，大部分时间要去野外工地跟班劳动，了解情况。再说我的桌子里也就是一些计划、统计资料，没有什么重要的单据。就把我的桌子让给小张，我有一张椅子坐就行了。”大刘感激地瞟了我一眼，桌子难题也就解决了。
我“三下五除二”，飞快地收拾好了那些资料，用两个地质资料袋子分别装了起来。可是一拉开桌子左边的那一只抽屉，我却犯了难：那里面虽说是空空如也，但是却摆放着两只早已发霉了的半截子馒头。那是我实在吃不完时，顺手丢在抽屉里面的，我也早就忘记了。刚好看到桌子上有一张作废的钻探班报表，我顺手用它将那两个半截子馒头包起来，丢到了帐篷外面的交通壕里（那时候为了防御叛匪，我们住地外都挖有交通壕）。
可哪里知道，就在那天下午，只听到大队管理员老曲的一阵呼喊：“大家快出来开会！”
我跟着大家来到帐篷围成的“四合院子”里。大队党委王书记一手拿着一张破烂的班报表，一手拿着两个半截子霉馒头，满脸黑气地大声问：“这是谁丢的馒头？！” 我定睛一看，正是我丢掉的那两个半截子霉馒头！但是我早就被书记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住了，战战兢兢地站在人群里，想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见没有人搭腔，书记接着说：“莫非这两个半截子馒头是自个跑到交通壕里面去的？大家好好想一想，现如今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支援我们，有人竟然将白面馒头丢到了交通壕里！这就是犯罪呀！”
王书记的话说到这里，打住不说了。那眼神，就像是两只照探灯，在人群里扫过来又扫过去。见还是没有人吭声，他又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叽叽咋咋的声音，又过去了好久好久，我的那一颗心总算是平静了一点点。就吞吞吐吐低声说：“馒头是我丢的。我坦白。我错了！”只听那位王书记一声大吼：“王寿民，你站到前面来！”我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跟前，他将那一张班报表“拍”地一声，就拍到了我的头上，又将两个半截子馒头塞到我的手里，然后恶声恶气地说：“没想到呀没想到，真正是什么样的种子结出什么瓜呀。你忘了自己是什么家庭出身？你这个小崽子，竟敢如此对待贫下中农劳动生产的、全国人民节衣缩食的、宝贵的粮食。你犯的是什么罪？！”
我昏头搭脑听着他说话，又像是在二湖挖硼砂遇上了大风暴，满脑子稀里糊涂，一时间好像连嘴巴舌头全都冻住了。
又过去了好久好久，我才感觉有谁在轻轻拍我的肩膀，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才认出来，是机要员老张站在我身边。斗争会何时收的场？人们啥时候走光的？我统统不知道。
老张握住我的一只手，没有说一句话，而是将我拉进了他住的土房子里面（他是机要员，赵队长专门为他安排的机要室）。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硼砂厂的党委杨书记，那天路过我们队的交通壕，发现了壕里的那个小纸包，他捡起来打开一看，是两只半截子霉馒头，又一看那张纸，是地质队的班报表，就找到我们队的那位王书记，要他严肃处理这件事。这就是斗争会的来龙去脉。
我也就流着泪，将办公桌子让给了小张，那两只半截子霉馒头的的确确是我忘记在抽屉里面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老张。最后我对老张说：“王书记亲口说了：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我当时是自己坦白的，他为什么出尔反尔，对我那么凶？他还凶神恶煞的骂我小崽子。老张您也是一位老革命，请您评评这个理。”
老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要评个什么理？”我对老张说：“如果赵队长在，他说话一定会算数，宽大处理我，不会像王书记那样子，说话不算数。”老张说：“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王书记也有他自己的难处。咱们赵队长，抗日战争刚开始，就参加了八路军。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又立了好多次功。可是王书记，那可就不一样了，他也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你别以为这硼砂厂就只是挖硼砂，硼砂厂的厂长可是由西藏军区后勤部长兼任的，人家是解放军的大校军官，硼砂厂也是一个正师级单位。我们队来到了班戈湖，就要接受硼砂厂党委的领导。既然杨书记发了话，王书记也只得照着办。”老张说的也是大实话！但是王书记有一本什么样“难念的经”？老张没有告诉我。
又过去了好些日子，我再回头想一想，觉得老张说的也不无道理。全国人民节衣缩食支援西藏，我却将白面馒头随便丢掉了，实在是一个大错误。老古话也讲了：“官大一级压死人”，杨书记命令王书记严肃处理馒头事件，王书记有他自己的“苦衷”。开我的斗争会也是理势当然。但是，我就因为那两只半截子霉馒头，有生以来头一回，被勒令站在大庭广众前挨了一回“斗”，那种滋味实在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呀。1960年，我跟着赵队长去拉萨，筹建西藏地质局，才知道了王书记自己那一本“难唸的经”的具体内容。现在王书记如果还健在，也该是年近百岁的老者了，我遥祝他老人家幸福吉祥！

邓仲祥

文字充沛，内容精彩；欣赏佳作，遥祝问好！

益西索朗

邓仲祥 发表于 2019-6-13 08:04
文字充沛，内容精彩；欣赏佳作，遥祝问好！

谢谢主编老师！

蓝河

任谁在生活中都会遇到难堪以及纠结，不一定比益西索朗老师处理的妥贴。

益西索朗

蓝河 发表于 2019-6-15 00:51
任谁在生活中都会遇到难堪以及纠结，不一定比益西索朗老师处理的妥贴。

谢谢老师的夸奖！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打从来到这个人世界，命运老人就为我安排了一条曲里拐弯的人生路。好在命运老人又可怜我，让我这辈子遇到了那么多的好心、而且还有那”能力“能够帮助和关怀我的好心人。如果没有这些恩人，我这个官僚地主崽子，”理所当然“地，早就应该离开了这个人世界。我此时此刻，能够坐在自己的蜗居里面，安心地写出这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小故事，唯一的心愿，也就是为了感谢那些在我遇到过不去的”关卡“时，可怜我、帮助我的大恩人。就如这一次，在网上遇到了您们这些好老师，对我来说，仍然是——缘分！

蓝河

面对世间的不尽如意，仍然能保持感恩的心态，最为难能可贵！敬茶！

益西索朗

蓝河 发表于 2019-6-15 11:04
面对世间的不尽如意，仍然能保持感恩的心态，最为难能可贵！敬茶！

自从拜识了那几位恩师，我才慢慢地觉悟了：你自己明明做对了一件事，但别人认为你做错了，你也应该发自内心向他忏悔。“修行”就应该是这样子“修”的。一定要做到：对什么事情都能够“忍下来”，自己才会进步。那也就是在“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