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微澜》（三）／荷语

荷语 · 发表于 2017-3-21 16:17:52

《若水微澜》（三）

文／荷语

八十年代初的中学校园，形成忧郁与躁动两大主流。席卷全国中学校园的“青春校园诗歌”狂潮，在这一年弥漫到了若水所在的学校，顾城的“黑色的眼睛”幽深地注视着席慕容笔下那“无怨的青春”，不少男生女生开始了“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诗歌尝试，若水也开始写诗，写她挂在眉梢上那串串莫名的忧郁。而班里更多数的少男少女，还是愿意手捧“琼瑶”，倾听自己内心花开的声音。

若水怀抱那本厚厚的“心事”，静静地穿过那片槐云下的甬道，白色的小花沉甸甸地缀满枝头，丝丝甜香令人迷醉，此刻的世界是如此温情。而若水的内心却像一汪潮湿的深井，仿佛压抑了人世间太多的阴冷。

若水总是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看花儿与学校的一群女生嬉闹、闲聊。

“花儿呀，你那位朋友好像琼瑶笔下的女子，总是一脸忧伤，与我们格格不入。”一名女生说。

花儿回过头一看，若水正嘴角含笑地望向她们，而眼里却似蓄满了泪水。

“我们若水就是那么诗意，与众不同。你们读她的诗就懂了。”花儿对那群女孩子说。

若水始终沉浸在那段年少的记忆里，母亲那双忧怨的眼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若水也曾看见过，母亲的脸上偶尔为爱情泛起红晕的光泽。父亲是村里识文断字儿最多的一个，这让母亲无限景仰，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家境贫寒的父亲。每到腊月年近的时候，总有邻居们挟着两张卷成长卷儿的红纸来登门求父亲写春联儿，七婶八婆的，一进门总要先冲着母亲寒暄两句，求着母亲帮忙说话，请父亲痛快应了这差事儿。这时候，大约也是一年中母亲最为骄傲的一些日子吧。只见她将小方桌搬到炕中央，桌上铺了报纸，摆好墨汁、砚台和毛笔，欢喜地看父亲盘腿正坐，撸起袖子一边儿往砚台里倒墨汁，一边儿咬嚼着编排四六句子。

那就是若水眼中对爱情的最初理解。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欣赏、崇拜、陪伴、守候吧，像母亲望着父亲，一颦一笑皆为君倾。

然在大多的时候，那枚爱情的果子是苦涩的，霉烂的气味儿让人闻了肚子疼、心疼。

每到年三十儿这一天，一大早开始，父亲总是拉长了那张脸，脸色铁青，满眼杀气，恶狠狠地，故意不肯正眼瞧人。这一天的家务，各有分工：母亲抹着眼泪，在家里准备年夜饭与正月要用的食材；若水一个人擦拭着窗玻璃，眼睛怔怔地盯着院子里可怜的哥哥；哥哥与父亲面对面站着，驾着“小平车”看父亲粗鲁地铲着地上堆着的垃圾、积雪。那张铁青的脸与哥哥近在咫尺，父亲那堵着怒气的、重重的呼吸声仿佛在警告家人，他随时有可能“火山爆发”，而哥哥就在这风口浪尖上，懊恼地捱着这岁末的时光。

“我一个人受气哇，让你们还跟着我受气！”一向敢怒不敢言的母亲，这时候总要时不时地剁几下手中的菜刀，便搁下菜刀狠狠地抹一把眼泪。

傍晚的时候，总有哥哥的朋友们按捺不住心底的欲望，要斗胆来在若水家里看电视节目。到不了九点，父亲就会黑着那张大长脸站起来，“啪”地一声关了电视，朝着那帮恨不得钻进电视机里的顽皮孩子闷声呵斥一句：“不早了，都回去哇！”这时候，母亲和哥哥的脸，比哭还难看，却大气不敢出。

艰难的“年”就这样开始了……

大年初一早晨，像许多人家一样，照例都要早起的。各穿各的新衣，母亲总会为自己亲手缝制的这些新衣终于能够隆重上身而自豪一把，面容却无喜色。

除了这项仪式感的活动外，上午，若水和哥哥还要跟着父亲去给本家长辈们去拜年。这是一个单姓村子，相传祖辈是在明朝末年时，从山东来做官的兄弟俩，在此定居下来，两支人家繁衍生息，发展到现在全村子的两千多口人。初一大拜年，挨家挨户是拜不完的，只能是自家叔伯辈们领了自家的孩子聚在一起，然后去给近五世未出本门的长辈们拜拜。仅这规模，场面也是够热闹了，一伙儿拜年的队伍便可能有十几口子人。

到了长辈家门口，必先都停下来念一念贴在大门上的春联儿。由于祖上都是文官儿，“忠厚传家久，诗书记世长”是家风家训，春联儿多是自编自书的，故颇有番嚼头儿。然后，年长的便去屋里向老人请安，问些吉祥的事情，屋里人太多站不下，孩子们便轮流进来抓一把酸枣便跑院子里去燃小鞭炮了，带响的是不敢玩儿的，只能拔掉鞭炮上的“念子”，折成要截儿露出火药，划了火柴点着，看看火星子，听“嗤嗤”的响声。

若水一家是容不进这喜乐圈子的。虽然父亲在村子里一向拔扈惯了的，喜怒无常，既招人崇拜，又让人头疼。但今儿这喜庆日，父亲势单力薄，显得有些落寞。相比那些兄弟七八个的人家，父亲这支是冷清的，只有弟兄俩个，还反目成仇，自若水记事起，就见房前屋后两家不说话。此时，父亲两手背后，赶路时地穿过街巷，哥哥低头紧随其后，不敢左顾右盼，若水一路小跑，将这场盛大、有趣的拜年活动，看成了一件苦差事。

该拜的人家都拜完了，下一个仪式便是回家取了母亲备好的酒菜、“五色纸”，去坟地祭拜逝去的爷爷、奶奶。仨人照例是前后排着队，苦着脸，耳际传来别家的欢笑声。

对于若水家来讲，下午的活动与别家是有区别的。下午，大人们开始到朋友家礼节性串门儿，而若水家里却总会是一场暴风骤雨。看着午饭后母亲收拾完碗筷，抽完一支“小兰花儿”的父亲便扔掉烟头儿，从炕沿边儿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母亲开始一顿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教你再敢偷跑去娘家！教你再敢偷跑去娘家！”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一家四口谁都不再有心情出门儿，阴沉沉地一字儿排开，在大炕上倒头睡去。

若水至今忘不了母亲那双倔强的眼睛，仿佛在说：“打死我也还是要去看看爹妈！”住在村里同一条街上的外公外婆，因为没有儿子，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总是特别的落寞，善良的母亲在春节这一天，总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跑去娘家探望一眼，自然，免不了每年这一天下午，父亲总要腾出空来“收拾”她一顿，这成了若水一家每年春节的“保留节目”。

母亲是柔顺的，面对家暴，从不谩骂一句，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而在这沉默里，若水读到的却是一种反抗。母亲对爱情的信仰，被婚姻的奴役，让若水过早地成熟，过早地去审视男人和女人。

校园里痴男怨女的早恋现象，让天性浪漫的若水看着赏心悦目，愿意去写一些纯真、美好的小诗，应和这青春的风景。进校两个月后，若水加入了广西作家协会成立的“南国诗会”，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情诗。

而隐隐畏惧的年少记忆，又使得她难以走出家暴的阴影。母亲含泪、含愤的眼，总是在她眼前绝望地睁着，这让她很难快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