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6篇：猎狗熊（1）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7-9 14:41:49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6篇：猎狗熊（1）
1964年的春天（几月几日我记不得了），我和区干部扎西拉姆一起去前塔下乡。一天，格尔滩的治保组长罗珠对我俩说：“根拉，格尔岗山上来了一只大狗熊，放牧人员几天都不敢上山去放牧了。”我问：“狗熊在哪里？”他说：“早两天，我们组的两个小女孩拉姆和达忠去东青山放羊。她俩刚刚将羊群赶过一个小山头，就看到一只狗熊朝她们走来。年纪大一点的拉姆连忙对达忠说：‘我们赶快将羊赶到前面的山上去，狗熊就追不上我俩了。’可是当她俩赶着羊群刚刚爬上那一座小山坡，狗熊却从山的另一边爬了上来。一见到两个小女孩，狗熊立起身来，‘哇——’地一声嚎叫，两个小孩子连忙丢下羊群，转身就往山下跑，结果又都摔倒了。狗熊追了过来，拉姆偷偷一看，狗熊已经离她俩不远了。这时候达忠还想爬起来再跑，拉姆突然记起大人们说过“狗熊不惹死人”的那一句话，就连忙轻声对达忠说：“别动，别动！赶快装死！”两个小姑娘躺在地上一动也没敢动，狗熊也就一直在盯着她俩。幸好那时候散放在山上各处的“志玛”牛（当年产犊的母牛）也发现了那一只狗熊，它们就好像听到了一声号令，全都朝狗熊冲了过去。一头阿嘎（白尾巴）母牛更是一直将那一只狗熊赶过了纳青山。
罗珠的一番话将我弄糊涂了。我问：“狗熊为什么会怕母牛？”罗珠说：“我们这里的狗熊一般都是挖人生果和扎莫落（一种植物。叶片上有一层绒毛，人的手背一碰上它，就会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痛；但用手心去摸它却没有感觉。而且它刚长出来的嫩苗还是可口的蔬菜）吃，但是它也会挖“哈拉”（旱獭）的洞，吃哈拉，但很少听说有狗熊吃牛羊。”我问：“那它为什么还要追赶两个小孩子？”罗珠答非所问地说：“狗熊遇到了人，你若是惹它生气了，它追上后，就会立即将你压住，甚至活活地压死。它还会用爪子抓人的头皮，也会咬人。但狗熊从来不咬已经死了的人。”我又问：“狗熊个子那么大，它就斗不过一头正在喂奶的母牛？”罗珠说：“狗熊原本不怕牛，敢去追赶狗熊的也只有‘志玛’牛。”他这么一说，我就更加糊涂了。我说：“山上那么多大个子的公牦牛，它们不去追赶狗熊，刚刚生了小牛的志玛牛偏偏要去追赶，这又是什么原因呢？”这一次，罗珠哈哈大笑着说：“根拉，你别看那些志玛牛在山上吃草，它那心肝宝贝一样的小‘必群’（牛犊）却留在山下的牛圈里，母子可是心连着心哟。因此这一段时间，‘志玛’牛的警惕性就特别高。一见到狼和狗熊，拼着命也要将它们赶走。”罗珠的一席话真的让我开了眼界，不会开口说话的志玛牛那可钦可敬的大无畏母爱，更是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
话归正传。如今狗熊就在格尔岗，今天虽说是被志玛牛吓跑了，保不住哪一天还会来。我问扎西拉姆怎么办？她笑着说：“刚才罗珠不是说了吗，志玛（母牛）都不怕狗熊，你一个大男人，又背着一支大冲锋枪，哪里就会怕一只狗熊，我说得对吗？”看着她那故意装出来的阴阳怪气的样子，我一咬牙，说：“那好。明天早上我们就上山去打它！”
那天下午，乡文书次旺也来了，他问我：“听说东青后山来了一只狗熊，根拉知道吗？”我说：“我和扎西拉姆、罗珠已经商量好了，明日就去打它。”原本就是老猎手的次旺说：“那我也算上一个。”他又笑着说：“其实，狗熊‘哈勒几嘎拉哟热’（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前塔的老祖宗就在巴西达活捉过一头狗熊哩。”接着，他就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那还是好多好多年以前，“蒙古七骑士”来巴青之后的事情了。一年冬天，七骑士中的甲日和中察，加上前塔的原住户觉洛三户人家同时看中了格尔滩这一块草场，都想要在那里安家。可日昌山南边易塔本的“昌珠”（管家）勋肯，狗仗着人势，他就不乐意了，不准三户人家搬过来。刚好这时候巴西山上发现了狗熊窝。中察家的四个儿子，是当地有名的“中察本细马”（中察四兄弟），再加上他们的父亲，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父子五人，竟想出了一个“活捉狗熊，教训勋肯”的绝招。他们先是在狗熊窝外面安放好了两根粗粗的“下巴”（带有活套的牛皮绳索），四兄弟一边两个人，拉住绳套在洞口等候着。然后由老父亲在洞口燃起一堆牛粪火，闷出一股浓烟来。那浓烟被风刮进洞里，可是狗熊一直没有动静。老父亲又检来不少石头，高声喊着“格嘿嘿——”，使劲往洞里扔，这下子狗熊被激怒了，再也呆不住了，它大嚎一声“哇—— ”冲出洞来。可刚探出一个头，就钻进了绳套。四兄弟一齐使劲，竟将那一只大狗熊给活活地套住了。四兄弟又一股作气，将那只狗熊一直拉到了勋肯家门前，在那里钉上几根大木桩子，将狗熊栓住。这可吓坏了勋肯全家人。他们来到中察家，又是献哈达，又是赔礼道歉。中察等三户人家也就在格尔滩住了下来。
听了这个故事，我似信非信。但又想起扎西拉姆笑着说出的那一番话，觉得格尔岗的那一只狗熊还是一定要去打！
第二天，我们真的就要上山去打狗熊了。我对扎西拉姆说：“昨天开玩笑的话不算数，你今天就别去了。要是狗熊真的将你吃掉了，区长找我要人，我该怎么办？”没有想到，这次拉姆竟也学着我的口气，说：“今天我还非去不可了。你那枪有备用弹夹，我帮你拿上。若一梭子还打不死那狗熊，我立即将备用弹夹递给你。”
我们到了格尔岗一看，那山还真是由三个小山包组成，叫做滚其松（三兄弟山）。次旺和罗珠一人背着一支双叉火药枪。我背着压满子弹的汤姆森，扎西拉姆拿着一个备用弹夹跟在我后面。到了山顶，除了风吹‘南玛’（当地一种低矮的灌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哗哗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哪里有狗熊的踪影？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次旺和罗珠到山南边去找找看，他们拿着火药枪去了，我和扎西拉姆就留在原处。可就在次旺他们走了没多久，我就听到‘南玛’（小灌木）丛里传出一阵稀里哗拉的响声。扎西拉姆轻声对我说；“快看，狗熊，狗熊！”我一看，哪里有什么狗熊，分明是一头“阿东”（三岁小牛）朝我俩跑过来了。可一眨眼，那“阿东”距离我已经不到十米远了。我再仔细一看，我的天，这哪里是什么“阿东”，分明是一头狗熊呀！这时候狗熊也看到了我俩。扎西拉姆躲在我身后，轻声催促：“快开枪，快开枪！”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倒突然“冷静”下来了，我记起1962年，当我在拉萨参加了民兵排，领到那一支汤姆森枪，正在高兴时，就有一位好心的老同志对我说：“老美这汤姆森，使用起来倒是挺方便，可是你别看它的子弹，比其他步枪子弹粗得多，可是它一连发，枪管很快就会发红，弹着点越来越近，杀伤力就很小了……”此时此刻，我真的与狗熊“面对面”了，那一句话也在我的脑海里“条件反射”出现了，我那扣在枪扳机上的右手食指，也就被 “定格”在了扳机上，一直没有敢扣下去了。我还在心里对自己说：狗熊若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开枪！可是那狗熊见到我俩，起先也是一愣，接着也停步不前了，两眼还使劲地盯着我。这时候，我又突然记起区长跟我说过的他与狗熊突然相遇的故事。那一次他去打岩羊，没成想刚刚转过一个山包，竟与一头正在挖哈拉（旱獭）的狗熊迎面相遇，狗熊惊慌地立起身来。区长说，那时候他可真正是连抬起枪口将子弹推上膛的时间也没有了。狗熊死死地盯着区长，他没有躲闪（也无法躲闪了），只好狠下一条心，也将眼光迎了上去，狠狠地盯住那狗熊，就这样子对视了好一阵子，后来那狗熊还真的掉头逃走了。区长又特别加上了一句：“在那种时候，硬是要铁下一条心，绝不能让狗熊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惊慌！”
没有想到，就在我咬紧牙关，挣大眼睛，怒瞪着狗熊的那短短几秒钟，狗熊果真掉转头，向山下飞快地跑走了。我那悬得高高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我一直看着那狗熊飞快地翻过了麻儿郭山。
事后，我总结那一次猎熊不成功的教训：一是让扎西拉姆拿着“备用梭子”的作法实在是太幼稚了也太可笑了。想想看，若真是一梭子子弹还打不死那狗熊，哪里还有时间容得我再去换梭子？它早就将我扑倒了！二是对于别人好心讲的那些“经验”和“教训”，也一定要用自己的脑子好好地来分析分析。就说汤姆森枪连续击发“枪管会变红”的所谓“经验之谈”，后来我去县里时就专门请教过公安局包局长，他回答说：“一梭子子弹就能够将枪管打红了，那汤姆森在日本鬼子投降前也早就该被美国佬淘汰了。你也是的，听了风就是雨。那天狗熊离你那么近，多好的机会。你抵着那大脑袋一梭子，现在不就成了一个猎熊勇士？”说一句心里话，从那以后，我没有想着去当什么“猎熊勇士”，我只是希望，自己从今往后，再也别跟狗熊有那么近距离的“面对面”就好了。
这就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也是在巴青十年绝无仅有的一次，在野外近距离地接触到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