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8篇:“格波郭色”(2)
本帖最后由 益西索朗 于 2019-7-10 11:09 编辑《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8篇:“格波郭色”(2)
一次我去县,将区里的阶段工作报告交给了刘书记。书记对我说:“高口区东南部索曲、强曲两条河的交汇处有不少宜农的荒地,眼看着那么好的地白白地荒芜着,真让人心痛啊。”他的这一句话,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的这句话。书记又说:“索县的雅拉、羊乃两个乡与你们高口仅一河之隔,他们历来就种植青稞。而且从地势上来讲,他们地处阴坡,你们处于阳坡,你们的日照时间比他们长,种植青稞肯定没有问题。可就是因为,巴青是‘纯牧业县’,索县是‘半农半牧’县,一个‘纯’,一个‘半’,一字之差竟将一些同志的思想也……”说到这里,他打住不说了,用手搔了搔灰白的头发,自问自答般地说:“这是一种什么思想?我一时还真没有得出答案。”而这时候,我却记起了达娃永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就说:“强曲汇入索曲的三角地带,东边属索县羊乃乡,青稞地多得很,历年的收成也不错。西边属前塔乡,地名叫强雄,据老人们说,很早很早以前,那里有一座苯教寺庙永中林,元代时被‘索波达马’(蒙古骑兵)烧毁了。虽然我没有见到有关的文献资料,但是现在在那里,还能够看到残存的石头墙基脚。我同前塔乡的达娃永忠就去做过调查,那里的土壤肥沃,若能够将它开垦出来,可是一个小聚宝盆。只是那里地势比较高,强曲河水引不上来。如果能够从易塔沟里引来水,那儿保不定还真的能变成一个小小的南泥湾。”书记仔细地听着我的话,时不时还在本子上记上几个字。我讲完了,他笑着说:“你刚才讲得挺好呀。我们现在就一起去找农牧科老莫,听听他的意见。”
我回区路过意雄村时,就直接去找阿妈玉色和达娃永忠。达娃永忠说:“那些地能够开垦出来当然好,只是引水太困难了。”可没出一个月,区里就接到了县农牧科的通知,说县里已经同地区水利队联系好了,马上就会派技术员到强雄来测量修水渠,要区里提前做好准备。1965年,前塔乡在强雄修好了水渠,开垦出了一片耕地,县农场的老滕还无偿支援了一批青稞种子,第二年种植的青稞就有了“九果儿”(藏语:种子十倍)的收成。(当时群众计算产量的方法是:每亩地用种子一克(约合27市斤),收成达到270斤就叫做“九果儿”)。后来我调到地区工作,一次妻弟来那曲,告诉我说;“1973年,前塔乡成立了人民公社,易塔生产队还在索曲河边盖起了几间土房和一个大院子,农业基地已经初具规模了。”
另有一次,烟塔乡的绵羊得了一种怪病,先是不吃草,整天爬在圈里起不来,接着是发高烧,很快就死了。曹书记让我立即写个疫情报告送到县里去。刘书记看完报告,说:“根据你们反映的情况,烟塔乡绵羊得的很可能就是‘睡死病’。”我感到很奇怪,还会有一个睡了就会死的病?书记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这种病,书上没有记载。那还是地区兽防总站的老站长窦新民同志确诊之后定的名。那确实是一种传染很快、死亡率很高的疾病。现在县兽防站的同志都下乡去了,县委即刻给地区发电报(那时候县里还没有长途电话线路),请兽防总站派医生来。另外,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个任务:总站医生来了以后,由你全程陪同,而且这也是你自己一次学习兽医的好机会。另外,以后下乡时,还要多留心,向老牧民收集一些民间单方。”我说:“在拉萨时,我就看到一些藏医给人治病前,还要焚香念咒,那可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我去收集民间单方,别人要是说我搞封建迷信怎么办?”刘书记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去年,小唐(书记的通讯员)舌头上长了一个小疙瘩,痛得很厉害,别说吃东西,后来就连说话也张不开嘴了。张医生将卫生院的好药都给用上了,就是不见效。张医生还对我说,别看那一个小疙瘩,可是一个毒疔,就是在内地也挺难治的。后来还是弋县长(青海藏族)从易塔区一位老藏医那里,要来了一些灰褐色的药面面,让小唐一天几次撒在小疙瘩上,又服了一些藏药,才将病治好了。我觉得这藏药还真有学问,就去问弋县长,那药叫什么名字。县长说那是将狼舌头晒干研成粉,再加上几味藏药制成的。张医生也说了,巴青群众中就有很多民间偏方,挺有研究价值。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婴儿肚脐上的那一小节脐带脱落之后,人们就会将它阴干保存起来,遇到小孩子以后患口疮和水泡这些毛病,用干脐带泡水给小孩一喂,往往是药到病除。张医生说有资料介绍,国际上也正在研究胎盘和脐带的药用价值。”看我听得十分专注,书记的兴趣也上来了。他说:“当然也还有另一种情况。一次我去江绵区,区长塔初汇报工作时,说他们那里有人得了‘起纽’(狂犬病),我当时一听就吓了一大跳,别说县里,那时候就连地区也没有狂犬病疫苗,而狂犬病的死亡率是相当高的。但是接下来当我问起详细病情时,塔初却像讲故事一样地笑着说:那位病人上山去放牧,看见了一条大张着嘴,夹紧尾巴的野狗从他近处跑过,当时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可过了十来天就发病了。发病以后什么也不想吃,后背疼痛,浑身无力,怕见人,有时憋不住,还会跑到山上去胡喊乱叫,发起疯来几个人也按捺不住。我进藏前在农业专科学校工作过一段时期,多少也懂得一些兽医知识,可是塔初说的这‘狂犬病’的传播途径,仅仅是‘看了一眼’就通过空气传染上了,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恐怕全世界也没有先例。我让塔初继续往下讲,他说:治疗方法是请来一位‘哈帕’(跳神者),先是念经请神,待神降临之后,那哈帕继续狂舞一通,拿出一条哈达,一头按在病人胸口上,另一头连着一根兀鹰的胫骨做成的管子,哈帕用嘴咬住管子用劲吸。就从病人体内将小狗狗吸出来了,再吐到一只小铜碗里。塔初说那可是他亲眼所见。我问他:‘你真的看清楚了吗?’这时候他却支支吾吾地说:‘看是确实看到了,但当时我的心里太紧张了,只看到一些灰白色蠕动着的小东西,也没有看得太清楚。’这就对了。这哪里是什么狂犬病?依我看,那所谓的治疗,充其量也只能是一种安慰疗法。”
话说到这里,书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意欲未尽,又接着讲开了:“我上面讲的都是一些表面现象,你甚至可能会将它当成故事来听。可是,这些现象后面的本质是什么呢?根源又在哪里呢?”我心想,真不愧是中专学校的校长,四年多没有机会给学生讲课,现在竟将我这个只读过一年书的可怜虫,当成他的学生,考问起来了。书记好像并不须要我的回答,接着又讲了起来:“进藏前,我就看过一些资料,知道西藏是一个全民信教的地方。但是我到了巴青之后才知道,巴青全民信奉的却是西藏的原始苯波教。在我看来,植根于藏族古代社会的苯波教,与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信奉的萨满教有些相似:崇拜天、地、日、月、星辰、雷电、山川等等自然现象,后来苯波教经历了漫长的演变和发展,发展成为有成熟的经文以及系统化的教规仪礼的人为宗教,但是自然宗教的影响还是存在着。譬如巴青的老习惯,说妇女在帐篷里生孩子会得罪灶神,临产时就要在帐篷外面搭一个小蓬子,地上垫上干羊粪渣。孩子刚生下来,用一绺羊毛将脐带扎住,再用小刀一切了事,从来就没有消毒一说。而且,三天之中,产妇母子就要一直呆在那小蓬蓬里,被弄得满身满头羊粪沫,这个习惯就很需要改进。”
刘书记加重了语气,又说:“你想想,几千年的一条时间长河,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毫不夸张地说,宗教的教义已经天长日久,点点滴滴渗透进人们的灵魂中去了。别说冰冻三尺,就是三丈、三十丈也该有了!所以我觉得对于群众的某些习惯,我们现在所要做的,首先就是要彻底抛掉我们自己那些没来由的优越感,真正站到群众的立场上来,客观地研究、仔细地鉴别。凡是精华,我们就要让其发扬光大;但即使是糟粕,也只能耐心地等待群众的认知水平提高之后,由他们自己动手去改进。越俎代庖只能是费力不讨好啊。”
书记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水,笑笑说:“你看我,离开学校都快四年了,可一说起话来,又好像回到了课堂上。”我连忙说:“书记,我来巴青,就是想学好藏语文,再好好学习西藏的历史,若是有那个命,今后还想学着写点小东西。今天能遇上您这样的好老师,莫说三生,就是四生也有幸了。”
后来,我就按照书记的意见,与区里的兽医结成“对子”,一起去下乡,平时他协助我做一些群众工作;他给牲畜治病时,我就给他当助手。而且,每到一处,就向老牧民、老藏医(他们大部分都是喇嘛),请教治疗人、畜疾病的土方和偏方,到了1966年,已经收集了几百条。可是到了文革,就有人贴出了大字报,将这定为我的一大罪状,说我坚持反动的官僚地主家庭立场,搞封、资、修。1969年,那一份草稿,也被动乱分子给抄没了。
感谢老师赐稿支持远山!辛苦! 荷语 发表于 2019-7-20 19:25
感谢老师赐稿支持远山!辛苦!
谢谢老师!谢谢! 许多民间奇方简单实用立竿见影效果非凡,草稿若能幸存下来就太好了! 蓝河 发表于 2019-7-22 20:03
许多民间奇方简单实用立竿见影效果非凡,草稿若能幸存下来就太好了!
老师说对很对。只可惜那些疯狂的日子,破坏的事物太多了。好在那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希望再不会“回来·”。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