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树

顽石TY · 发表于 2017-6-1 22:09:13

坐车回乡，路旁的田野反着光，眼神触及之时，又是针尖对麦芒。这样的田野灼得人眼疼，而它的温顺宽厚，想来只能赠予此乡人。
下车走去奶奶家，踩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心却陌生地悸动。从前跋涉过湖泊河流由田野送来的野风，如今隔了几层灰色的壁垒，敛了性子，低眉顺眼，拂上脸时竟是软的，暖的，无力的。村口的竹林一步步退却，徒留两三枝尴尬地颓立，那些蔓延过一代人一生的绿色，到底去了哪里？乡里人从来只在酒碗里怀旧，清醒的时候，他们对褪了色的过往只字不提，顶多滤过一些无关痛痒的人事，也要在茶杯里洗了又洗。
门前的空地都造了出租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隔着一面出租屋的墙壁，在同一片陌生土地相依为命。我心心念念的煤炉，我煤炉里逢时而放的菊花，遭了劫难，尸骨无存啦。而那棵比我年长的枇杷树，没有一双灵活的双脚，更是受了酷刑。树干送进灶坑，树叶煎熬成药，树桩被随意打磨，和碎石砖块做了地基。我站在阳台上平视着整整齐齐的出租屋，总觉得没有了枇杷树的老房子，失去了经纬度。
在我的印象里，枇杷树不太好看。不高，枝叶常拖曳在地，奶奶起了心思修剪一翻，又光秃秃的少点儿情致。结果子比别家枇杷树要早，等得时候都过去了，还是小小的一串串，皱着眉咬一口，真要酸进骨子里。那酸味是那么深刻，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酸到极致了泛出涩，想细细品出点甜来，酸却又在味蕾攻城掠地，叫人不敢做他想。枇杷果就这样甚知清欢地挂在枝头，有鸟雀过来啄一口，飞走，风一吹，结成黑色的伤疤。记得有一年我忽然想吃酸枇杷，奶奶走了好几公里路把一袋果子送到我手上，我很想夸一夸这枇杷有多好吃，可是一口酸涩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想，南方的童年像样点，该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像样点，要有棵不高不低的树。所以我的枇杷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默数着我每一寸记忆。印象最深是夏天，对岸栀子浓郁的香飘到院子里时已是恰到好处，混着河水和荇草味，深吸一口会觉着凉。爷爷最常坐的是一把有月牙形疤痕的木凳，手上摇着蒲扇，一下一下，把田野的风引入怀中。这时候，枇杷树在月光下的剪影笼住爷爷，爷爷又轻轻地笼住我。我在那宽厚的臂弯里听过不少故事和戏，如今是记不得了，只记得枇杷树枝叶婆娑的样子，凄迷得像在含泪告别。抬头看的时候，觉得枇杷树很高很高，最高的地方正举着一颗星星，一松手就会掉下来似的。
如果那颗星真是被我的枇杷树举着，那么它如今落在了哪里呢？
没有完全长大，我现在就像那酸涩的枇杷果，在岁月的洪流中进退两难。奶奶说：“你读大学这四年，我又要老一老了。”我到底都错过了什么？二十个春秋转瞬即逝，足以让人长大，让人白头。就像我挚爱的枇杷树，我错过它数十载花期，错过它枝叶修剪后的再次攀援，错过它离去时的不舍和疼痛，甚至连它在灶坑里尘埃落定的梦呓，都错过了。它没了躯体，更没有衣冠，我无法替它立一座碑，无法为它树一面旗，把住它无从皈依的眷念。我除了怀念别无他法，写下的这些文字，方方正正刻在老屋的疼痛里，是我的枇杷树伟大的墓志铭。
今年的枇杷翻山越岭而来，很甜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