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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松果》一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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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14 10:50: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生活圈制作
               
  一
    那时候,马奎在白河是个走山的驮夫,跟在松果她爹后边,赶着一头德州骡子。骡子身上架着鞍驾,驮着两截木头,一晃一晃地往前走,马奎就看见远处的黄土山在太阳光里金灿灿的。早晨的天,一丝一丝的雾,路面潮了一些水汽,骡子在出着粗气。天底下就是满眼的土疙瘩,被雨蚀过,生着一些黑色的苔藓,坑坑洼洼,扯得很远。山很大,沟很深,很少有树,树是零零散散的绿点,高高低低,静静地立着,周边一圈虚影。马奎一颗大头,脸黑得像块铁,穿着一件黑褂子,脚板蹬得地皮子动。松果他爹头上缠个羊肚子手巾,张口就唱自编的小曲。
    包八千,张一万,
    严半个,是商店,
    后山里住个王单干,
    粮食收了九十石。
    白河人在唱白河人,马奎就像没听见一样。走自己的路。这曲子里的四个人,都是白河的能人,发了家的。白河这地方并不宽展,窄窄的一条沟,中间一条河,人家就在河两岸住着。河边住的,姓杂人杂。马奎是陕西来白河的揽工汉,水湾子人,住在松果隔壁的窑里,五六年了。松果不知道马奎为啥总是住在这里,咋不回家?但她从不敢和马奎说话,近两年后更不敢说了。马奎不吭声,一趟一趟跟在骡子后头,走着山路,走一趟就赚一笔钱,除了赚钱,马奎什么也不想。其实马奎并不会吃人,是松果成了个大姑娘了,跟马奎说什么呢。况且,马奎天天沉着脸,早上出去,过一天才回来,回来卸了坨子,进窑睡觉去了。
    不知从哪天起,松果的心就被那匹德州骡子的蹄声踩得心惊肉跳的。这骡子出门的时候,不管有多少骡子,一溜带串地从门前的土路上过去,松果枕在枕头上,都能听出来这匹骡子的蹄声。一头踢腾骡子,有使不完的蛮劲,嘚嘚嘚,哒哒哒,一声响过一声。蹄声走远,松果才出窑门,眼睛从空空的土路上,望出很远,望得眼睛生疼,就去山上挖地,歇下来的时候,涧上涧下地掐蒿草尖,蒿草尖是骡子的精料,掐一背篼,回去就放在马奎的窑门边。马奎回来也不出声,提着背篼,一股脑倒进骡子槽里。
    松果长得像一棵草,细条条的,影子投在地上更是细溜溜的,脸盘子上两只眼睛特别大,黄亮亮的皮肤。娘说,又不是饿着了你,只长个子不长肉。松果说,光长肉的是猪。娘说,猪是宝贝,养你有什么用。松果就笑了,说娘,猪有什么好的,猪没有松果干净,猪也不会叫你娘。娘说,谁稀罕你叫。松果就出门走了。夜里松果躺在炕上,就听见骡子进门的声音,听见卸鞍驾的声音,马奎咳嗽两声,骡子打着响鼻。搬槽,喂料,然后就将骡子拉进牲口圈里。松果知道,驮过重物的骡子,不能受了风寒,不能淋雨,淋了雨会病的。
    那年,这匹骡子买回来的时候,清明刚过,细雨里,窑院边的那棵桃树正开了粉色的桃花。是一匹烈性的牲口,毛皮油亮,动不动后蹄立在地上,棕色的毛从脖子上奓起来,嘶鸣着缩着前蹄耸立,样子吓人,落地就后蹄子踢腾。刚一落地,马奎就跃身骑了上去,贴着身子,双腿夹了骡子肚子,双手抓着鬃毛,骡子就踢踢腾腾地要将马奎摔下来,马奎后背的肌肉绷紧,撅着屁股,后来还是摔下来了。看热闹的人说,这是一匹骚骡子。驯服不了的。松果那时候最怕看见的就是这个场面,看见了就头疼。后来马奎就装了两驮兜子土,日夜让这骡子驮着,两三天不给吃喝。这骡子就软了性子,就被安了鞍驾,就随马奎跑山驮木头去了。爹说,跑山挺赚钱的。马奎赚了多少钱,松果不知道。但白河能买起骡子的人家没有几个。
    那天,支书扭舍跟婆娘牵着自家的那匹小马,找马奎来了。扭舍说,你说找多少钱呢,你不是说拿骡子换马么?马奎说,找四千,愿意就拉走。支书婆娘笑着说,四千!他叔你也说得出口,你那骚骡子谁敢要?谁驾驭得了?走山要是翻了驼子,没人能架上去。马奎就笑了,马奎说,不愿意就没说的。扭舍挡了婆娘,跟马奎说,有三千现钱,一千打个条子,欠着。跑两趟山,回来再还。马奎就丢了缰绳,看着扭舍两口子将骡子牵出了院门。这马牙口老了,眼角耷拉,一副老相,吃一晚上精料,满槽的白沫,隔天马奎赶着去驮了一趟半夏,慢得急死人。到了白河边,哆哆嗦嗦地住了蹄子,落着屁股不走,马奎就脱了衣服趟水扛包过去,白河的水没了马奎的脖子,送完货,夜里赶着回家,半路上碰上个爱马的伙计,要跟马奎换牲口,两人就在月光下商量价钱,就用马换了一头牛,牵着回来了。赶回院子,那牛跛了一条腿,干不动活,白养。就在市面上等买家,等了三天,换了一头小黑驴回来。小黑驴在院子里静静的吃草,驴屎顺腿杆子拉下来,肮脏不堪。松果爹说,这是一头老驴。
   松果娘说,马奎这娃在毁自己的生意,也是在毁了自己。松果爹说,这架势,马奎要回陕西了。白河总不是养马奎的地方。
   松果觉着爹说得在理,她记起扭舍换骡子之前,白河来了几个贩茶叶的陕西人,住在马奎的窑里,跟马奎有过交往。喝酒吵闹,马奎竟然哭了,一个寡言的男人,一种压抑着不能哭出来的声音,在窑门里回荡。马奎哭什么呢?肯定不是舍不得白河这个地方,哪有什么哭的?松果怎么也想不到马奎心里去。松果不想多想,松果在心里强烈地要跟马奎离开白河。松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想法从什么时候产生的,松果自己说不清,假如不是马奎,是另一个男人,松果也会一样强烈的要跟这个男人一块出去。她厌烦了白河这个地方。
    娘说松果,松果就不吃不喝地抗议。爹说,你那性子总有使完的时候,反了天了。
    天色刚暗下来,松果爹就进了马奎的窑里,看见松果也在这里,正和马奎说话,便退了出来,一肚子的话立刻化为乌有,这才几天的事情,竟成了这个样子。松果爹就是有天大的想不通,这一刻也一下子想通了。
    他对松果娘说,这事情扳不回来了,只能随了松果的心意,但要随她的心意,却要马奎来说,总不能不黑不白的成了个糊涂事情。
    松果娘也无甚话说,眼圈子红了。自家女子养了这样大,随人就要嫁走了,远天远地,跑到天边边去了,一年半年见不了一面。松果爹说,你那样子,就知道哭,松果全是你惯的,好在马奎是个踏实人,我跟他跑了几年山,是个过日子的手,亏待不了松果。
    松果娘说,现在这样子看着好好的,谁能蒸了千年的馍馍,他要对松果不好,你不跟他办个事情,我就跟你弄个死里活里,反正咱女子人小,没经过事情,经个事情却是要了娘老子命的。
    毕,只等马奎提说,却不想咋样为难马奎。

  二
    半月后,松果到底跟马奎走了。
    热热闹闹的一个早晨,两人穿着一新从扫得干净的窑院里出来,马奎瞅着松果的爹娘,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河边窑院破败的墙体,虽然糊上了一些新泥,沾了一丝喜气,但仍难改变灰色的模样,它就像黄土里长出来的一朵蘑菇,沾着一身土气,仍是黄土的一个部分,但这个部分并不呆板,构筑的内部有了包容,有了生气,空灵或者空洞让它像一只眼睛,生于尘世又注视尘世。马奎就在这只眼睛里出出进进了几年,当下的离开,对于马奎来讲是归去,但对松果来讲却是离别。就松果来讲,离别的滋味她是不懂的,太阳正强烈地从她心间升起,另一个世界在她的想象里,绝对不是白河的样子。所以松果是高兴的,笑眯眯的,她悄悄拉了拉马奎的衣袖,示意该走了。而且,在白河街道的小摊上,她弯下细细的腰肢,拿起两根新采挖的白河党参,二尺长,镰把粗,说,你在西安找人帮忙做生意,就送这个。马奎问多少钱?卖参的是个女人,头上包个包头,说,一根十块。
    几天后在西安,这两根党参当马奎让松果拿出来的时候,西安的药材商人马小龙,眼珠子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他说,我做了五六年生意,竟然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大个的,他小心地从松果手里,接过东西,放在灯光辉煌的桌子上,眼睛瞅着松果和马奎,嘴里说,稀罕,稀罕。松果也不认生,看着马小龙比马奎小,拿起一根,咔嚓折成两截,说,再好的物,也是人吃的,这是送给你的,你就尝尝。马小龙一下从松果的手上夺下来,说,可惜了,可惜了,品相坏了,你知道这等货色在市场上的卖价么?一千块钱一根,绝对有人买的。松果说,商人眼里什么都是钱,在山野,也许就是一棵草。马小龙说,一棵草,谁有这样的草呢?你这东西从哪里弄来的?松果说,我家窑院里长的两根,来前挖给你的。马奎看着松果,松果却笑眯眯地瞅着桌子上的党参。
    见面后自然在马小龙家吃饭。松果也就知道了,马奎和马小龙是邻居,一块长大的发小,马小龙小时候在这座城市里混日子,后来学了做白吉饼的手艺,生意成行的时候,背个花椒布袋走街串巷零卖另送,做调料生意,后来大着胆子从广西赊欠货物,摆开了摊子。半年后赊欠给他货物的主家,得了暴病死了,音信全无,马小龙便断了去广西的路,躲了一年,马小龙就发了家,成了一个商人。
    马奎跟松果租房子住下,一时没有头绪,闲了便去马小龙那里熟悉行情,马小龙生意已成气候,市面上有门面,称作药行。开了门,只是烧水泡茶,心安气闲地应酬,见马奎和松果来了,分外热心,半月之后,三人碰到一起,马小龙忽然记起一件事情,对马奎说,你也闲了有些日子了,有趟生意需要个人押车招呼,坐火车去,压货车回,地点在成都,你看行不?马奎憋得有些急了,早巴不得有事情干,急急地应声下来。回家松果却吊着个脸子,马奎问咋了,松果说,这火车整夜拉汽笛,吵得人不安生,心里烦闷。其实她是嫌马小龙对马奎不热心,外热内冷,凡事不落在实处,隔了一层一样。说了几次,马奎自然知道。松果说,你这次去成都,去看看党参的价格,设若那东西值钱,咱就从白河将那东西贩到成都去,生意上钱来钱往,靠不得人,现今见钱眼开的人多。别的不说,咱送了党参给马小龙,他夸了党参却不从这东西上给你指个生意的门路,你回来了可去问他,这党参他若能卖出去,咱一百块钱一根卖给他,他卖多少与咱无关。
    马奎去成都之后,松果一人消闲,马小龙过来一次,说是领她去跳舞,松果本不想去,心里又跟自己打了别扭,反就跟着去了。绿色幕纬围起的一个露天舞厅,灯光贴着地面,沉得有些分量,气氛安宁,静静地只是流泻出一些倒弄人心境的曲子,隔开吵杂的白天,让当下存在,将人心拉远,仿佛一切都被松了绑,活泛起来。松果只是坐了听曲子,马小龙入了舞池,在人影里穿梭,松果拿眼睛盯着,却一忽儿就不见了影子,曲罢的间隙,马小龙邀松果几次,都被松果推辞了。一来松果确实是第一次进舞厅,不会跳舞,二来松果在马小龙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怪怪的东西,亮晶晶地让松果心里不安。
    二日,松果怕马小龙再来约她,草草吃饭,提前躲了出去。马小龙果然来找,见屋门锁着,也只好走了。松果不知马奎啥时候回来,这里本无熟人,只捡僻静处走,就冷不防过了铁道,一共八列铁轨,停着大大小小的货车,地上满是集装箱,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田野,在城市里显得很是特别,不同的田块,分得细细溜溜,最边的种着红小豆,豆苗婆娑了一地,叶子鲜绿,看来是经管的人少。松果就想城里人只是占着地皮,等着卖地的日子,种了什么,忙得根本无心去管,地里的收成,能顶几个钱。便一下觉着,城里和白河相比,无论啥事都虚了不少,白河是实在的,人靠了跑山,就饲养牲口,靠了粮食,就安心种地,侍弄得一样一样的踏实。无意间往远处看,那边的田里已立起了楼房的骨架,黄色的塔吊在天空下很是显眼,心说城市是长了嘴的,一口一口将这田地吃了,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一下感到自己渺小了不少,这在白河是没有过的。抬脚转身往回走,慢得像在风里飘,回来得很晚,关门就睡。
    马奎从成都回来,领了四百元工钱,这是第一次在城里挣钱,感觉和赶骡子差不多,说给松果,两人笑了一回。松果把回白河弄党参的想法一说,马奎自然同意,想起那天松果说给马小龙的话,心说这松果精着哩,怎么就没看出来。看松果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松果说,咱得看人说话,不能将话说尽,给自己留些,不能害人但得防人。马奎说,防啥呢?你是不是连我也防着。松果只笑不语,准备着第一次回娘家。
    回了白河,便在集市上找那卖党参的,松果眼尖,就瞅见了。这女人空手站在商店的屋檐下,也是四处找人。见了松果,忙迎了上来。松果说,姐,今天咋没卖党参?女人拉了松果的手,见马奎站在跟前,欲言又止。松果说,这是我男人,说也无妨,那女人就用白河话说了一会,马奎并没全懂。最后松果说,你留着就好,我明天全给你买了。
    晚上在新窑里住下,松果说,你这几天去了成都,马小龙派人来白河了,去了我爹的窑里,说想挖几苗党参回家自己养着观赏。后来就在市面上转悠,碰上那女人卖的几根,三十元一根全买走了,并叮嘱挖了野生的,无论大小,按个论价统一给他。这女人多了一条心眼,心说这样急着找,说不定这东西爆涨了价格,就推说全脱手了,家里的一个没卖。我说你咋有这心眼,那女人说,她是山里的,那几年杜仲树皮,新皮子从山上下来两块钱一斤,就来了个收树皮的,年年来,后来成了熟人,竟然十年间皮子价格没长,后来我去了西安一次,无意间才知道那皮子价格,早已五十多块钱一斤了,而且年年在涨。他在我家吃饭睡觉,我对他那样好,还差一点让他占了便宜,他却懵了我十几年,谁能信得过谁。
    马奎说,就算这东西在咱手里,也卖不上价钱,有何办法?松果说,你刚入了生意场,马小龙便这样待你,看来生意场上才是不一般的地方,需要多留心才是。这东西留在手里,肯定就有商机,不会白白搁着。

  三
    马奎去扭舍家借骡子,扭舍正在窑院里洗骡子槽,小扫把上蘸了水,弓着腰用力在刷,看马奎进来,嘿嘿地笑着,说,真没看出来,不言不语的马奎,是个有本事的。马奎说,本事个鬼,瞅一眼骡子,说,这骡子在你手里瘦了不少,心不能太狠,你又着急了,着急发不了财。牵回。马奎扶了松果骑上去,马奎牵着,往深山里走,松果觉着很是新鲜。骑了一会,松果见马奎的后心湿了,心一热,说跟马奎换一下,便要翻身下来,马奎说,你只管折腾,耽误时间,啥时才能返回来,便不让骡子停下。翻两座山,便是一片树林,住着几户人家,见有骑骡子的过来,院门开了几扇,有狗叫了起来,一处窄窄的院子,住着卖党参那女人,仍旧包着包头,引马奎栓了牲口,就将挖的党参拿出来,松果吓一大跳,有四十多根。松果说,姐,东西是好东西,也能看出你吃了多少苦才挖回来的。我给你说实话,这个东西是个冷物,价格在涨,但一月半月卖不了几根,我就是全买在自己手里,咋样卖出,心里还没底,我也不亏你,一根八十元,你看行不?那女人已信了松果,见她这样说,恨不得全脱了手,连包裹起,说你数一下,四十二根,你按四十根整数算,两根是我送妹子你的,松果不依,照旧按四十二根付了钱,回到白河。二日便回到西安。
    马小龙一直没有露面,松果因那些党参在手,不知结果,惶惶不安。吃了饭就像没魂似的在巷子里转悠。催促马奎在家里待不住,疯了似的东跑西跑,马奎寡言,人也皮实,就那样也烦躁不堪。马小龙露面的时候,一脸疲惫,穿着就像个华侨,松果见了,差点没认出来,等认出来却说不出话来,将眼睛瞥向一边。马小龙说,马奎人呢?竟然呆得住!这生意就是个机遇,一年没有几次,你不看人都干啥哩,松果茫然地看着马小龙,说,马奎没个领袖,知道该弄啥哩,到西安来,就是投靠你,你也不指拨指拨他,让他跑跑生意赚两个钱,马小龙笑了,说,你让他晚上找我。
    这个晚上,马奎从市场上带来一个外地商客,要将这些党参全部买了,验过货后,这人说是作为礼品送人的,每根三百元,付了钱,松果和马奎过意不去,想请人吃个便饭,不想那人却急匆匆地走了,二人心里感觉大城市真大,随随便便就能碰上这样大的买主,也是烧了高香,轻松做了趟生意,赚了一笔。马奎潦草吃了饭,便赶到马小龙处,马小龙正在药行,指挥人上货,地板上放了一叠盒子,鲜红晶亮,露着薄膜,盒子里是粗大的党参,一会松果也来了,站在旁边傻了眼,松果认出这是自己刚卖掉的东西,一眨眼功夫就要上了马小龙药行的货架,因为最大的几棵,松果全用红丝线拴着,很是醒目,松果就瓷在那里,回不过神。马小龙坐回大椅子上,沏了两杯茶,说这东西是刚碰上的,上等货色,一根四百,放在这里最少一根卖一千元。
    马奎和松果不言声,心下自是吃惊不小。
    话转入正题,马小龙说,我这次进货是坐飞机去成都的,托运的货物刚到,价格就涨了,现价卖出,赚了一笔。不想按预测,这味药还要暴涨,我叫你来就是想把那批货物再从买家手里买来,咱出个大价,货是我的,你要愿意,给你准上半吨东西,肯定能赚些。来到一个去处,马奎见是一批粗药,伸手捏了捏,并认出那是贯仲,工人正在整包入库。马奎跟人谈了价格,雇车拉了回来,坐下,第二日便有人找上门来,价格翻了一番,马小龙不脱口,到第三日,价格又翻了一番。脱手,马奎跟松果按半吨货物计,净赚了四千块。回到住处,马奎也被这几天见到的事情弄糊涂了,有些不可思议,和松果一说,便对自己去弄党参的事情有些后悔,心说小看了马小龙,也就是小看了自己,不太舒服。两人对这药市上的事情吃不准,多了一些畏惧,松果就劝马奎将钱都取出来,看着时机下手。马小龙二日找了马奎,松果也跟过来,马小龙就透了底细,说南方正闹瘟疫,已经划了疫区,听说疫区还在蔓延,专家正在研究一种预防药剂,控制疫情稳定人心,这样开出的药方,如果涉及到那味中药,立马几倍几十倍地涨价。这贯仲就是例子,马奎和松果还要问个清楚,马小龙说没有时间了,厚厚的嘴唇闭紧,张开的时候却是不停地喝茶。他马上要出远门,只是给马奎说老家南部产一种金银花,已在药方之列,听说由几十元一斤,价格翻了五倍,你去组织货,跑上几趟,准可挣些,不过一定不能拖延时间,这种机遇,生意周期短,有一定风险。马奎记在心里,和松果商议,安顿松果再回趟白河,按老价钱收些党参,两边生意不误,也是豁出去了。
    二人分头回了白河和水湾子。
    马奎到水湾子,这消息还没到,金银花价格还是原来价格,镇中心收购药材门市部的老头,一边跟马奎谈价,一边支人给草药洒了清水,长了斤两,亲自装包上车,催钱结账,戴个花镜,吃惊地看着马奎将库存的货物全部买走,得意地盘算着赚头,马奎回身走了,老头打个电话,方知东西涨了,后悔不已。马奎赶到西安价格正在上涨,一说新到货物,七八个人上手谈价,马奎自知底细,就脱手赚了一万多,如此跑了四五趟,按涨价收货,到药市还是个猛涨,回回赚个大头。隔了几天松果从白河回来,又弄了一百多根党参,摊了个大宗,肯定也能赚上一笔。
    二人就除过吃饭,便是找货贩运,忙累得脸上落了一层灰尘,相视而笑。
    半月后马小龙从外地回来,弄了大宗细药,当天脱手赚了七八十万。松果盘点了这些日子的赚头,竟然比马奎赶六七年骡子赚的钱还多,对马奎说,借这机会请马小龙吃个饭,说是个人情,也能算得走近了一些。松果去请,马小龙就来了,三人便在一品香坐了。这些日子松果抽空去超市给自己和马奎买了新衣,穿着光鲜,很难得的坐下来,三人竟然喝了一壶陈酿,马小龙抬眼看见松果弯腰提壶倒水,竟看见腰后露出的一圈白净的皮肤,见马奎去上卫生间,走过去摸了一把,松果杏眼睁圆,却又换了一个笑脸,抬起身将水添上。
    夜里躺下,松果给马奎提醒说,这钱制成家当,便是落住了,来来去去地折腾,只是让人不踏实。便讨个空隙,回了一趟老家,准备将旧房翻新,院子在竹坞山口,宽宽展展,邻家是马小龙,一道青砖院墙隔着,那边房子新轩,甚是气派,靠院墙栽着几棵雪松,拔了地气青苍苍地旺盛,罩了院墙上的天空,院墙根落着浅黄色的松果,颇像温润的蛹虫。有松鼠爬上枝梢,出溜溜从这棵飞上那棵,消失在近处。
    马奎便跟村上打了招呼,清了杂物,让松果在家照料,打算先盖两间厦房,等这阵忙过去后,再盖大房。
    一切顺当,月余时间,马奎回来了几次,厦房盖成,就在路口,安了门窗户扇,粉刷一遍,跟松果锁了门继续赶做生意。

  四
    从那天起,两月时间,巷子口的人分外散乱,松果天天在看关于疫区的新闻,几种吵翻天的药材品种在市场上看不见一丝踪影。要想继续生意,得往更深的偏僻之地寻找货源。马奎就是得到一个消息的影子,赶往南部的山里,那里通讯很差,松果本要一块前往,马奎听说那地方溽热难耐,本地人制造血腥,以捕捉牛虻为生,宰一头牛,将鲜牛皮铺在林子里的空地上,皮上方凌空是一张网,等牛虻吸血,网子落下,罩住的就一个个逮住,翠青的身子有半寸长,一天能逮住三四斤,捕虻人全身遮掩,涂着药水,戴着脸罩只露两个眼睛,就那样全身也满是牛虻扎过的红疹,一个挨着一个,鹌鹑蛋般大小,就有不服虻毒,连累带病暴毙的。松果就被吓住了。
    马奎走后,松果就一门心思等马奎回来的消息,晚上偶尔去了舞厅,抬眼在人伙里就瞅见了马小龙,正要转身离开,人家也看见了松果,追到门口,松果勉强进去,被马小龙带着跳了几曲,浑身热出汗来。坐下说话,马小龙说上次回了老家,看了松果家盖的房子,心想马奎也有个安稳的家了,说起小时候的日子,感慨万千。
    问起马奎,松果说去了南部的山里。马小龙说,这事情我咋不知道啊,你跟他联系,买不到货就回来,带货回来赶紧脱了手,市场现今的情形有些怪异,药材是干什么的,是治病的,但现在的药材,药厂和市面根本看不到,都在药商的库房里,一天一天等着涨价,一次一次地转手,药厂已经急了,这些药在疫区要是用不上用场,就要闹出乱子来了。这些话里透出的份量,让松果心里不安起来,这些钱赚得也太轻松了,夜里松果就不停地做着噩梦,不是山体滑坡,就是马奎坐的车子翻了,还有一次梦见马奎空手而归,一丝草药也没买到,松果从梦中笑醒,睁眼却是一场梦。
    松果坐卧不宁,无心吃饭,脸色萎黄,大眼睛周围一圈黑青,无神地张望着巷子路口,盯紧一个个路人,心说有什么操心的,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嘣嘣嘣地惶恐,松果的心被马奎的遥遥无期的归来压得快要垮了,她几次看见马小龙,本要迎上去问,可马奎回来才是最重要的,问马小龙,能知道什么,就躲开了。到第八天,松果有些忍不住了,背转身子竟然流下了眼泪,松果吓了一跳,怎么会流眼泪?为啥流眼泪呢?
    第九天的黄昏,松果一辈子都会记得当时的情景,一辆蓝色的卡车,从巷子口摇摇晃晃地开进来,然后马奎就从停着的车子里钻出来,黑瘦了不少,满眼血丝,松果跑上去拉了马奎的手,眼泪就下来了,她说,你咋现在才回来啊,你快急死人了。马奎说,路上耽搁了,你看这次可是进了最大的一笔生意,我饿坏了,得赶紧卸货,卸了货吃饭,吃了饭睡觉,困死了,困得眼睛睁不开了。松果说,吃什么饭,说不定天要塌了,饭碗要砸了。
    这个晚上马奎和松果没有找见一个买家,连看货的人也没有,巷子里安静了下来,二人赶到市场,正碰上物价、工商、公安联合进入,整顿市场秩序,暴涨的几味中药,以政府名义规定了市场价格,严格按现有价格交易。从心里来说,这种干预举措对于稳定市场人心是正当的,让药材从库房里出来,进入药厂和疫区,可以说整个市场上的那些积货,被政府全部收购了。包括马奎新拉回来的一整车货。市场的平静,又开始了温和地运作,一切在第二天早晨重新开始,一些获得暴利的,最晚的时候受了一些伤,只是一种微微的疼痛,并没有伤筋动骨,一边恢复一边等待时机。只是马奎倾家荡产了,一无所有,连同这些年赶骡子走山赚的钱,赔个精光。
    这怪谁呢?暴利蒙住了人心,遗忘了疫区天天发展的疫情,忘了人病和病人,忘了预防和死人。松果和马奎是被裹进去的,他俩的眼光根本看不到这个层面,所以是毫无意识和防备的,所以注定了受伤和接受,一切顺乎其然。松果和马奎在一张床上分头睡着,谁也没心思说话,说什么呢?都眼睁睁地看着,就到了现在的样子。马奎在南部山里经历的困苦,跟这样的结果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了。
    松果说,怎么就那样顺利的买上了?
    马奎就想起南部山里的那条瓦河,暴雨季节,瓦河的水成了溢满山间的洪水,他是逆河而上的,满地是野生的河蟹,在泥水里爬行,山间有不停滚落的石块,山跟马奎怎么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马奎就这样逆行了四十里,说、收集了这一车的货物,两天三夜不曾合眼,回到了松果的跟前,回到今天的阳光下,回到这个时刻。

  五
    半月后,离市场几十里远的半坡村,拉煤叫卖的马奎和之前的马奎其实就是一个人,太阳从楼房的间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弓起的背上,脸黑得像一块铁皮,两腮陷了进去,松踏踏的两张皮挂在下颌骨上,显得脸盘子更大,眼神木讷执着,眼角积着眼屎,眼屎边流着汗水,他的脚步仍然震得地皮子响。这个市场让马奎和松果太伤心了,伤心就得搬家,搬家前松果忽然想起那一百多根党参,心说在马小龙那里贱卖了,也是个事情,急急从柜子里翻出来,看着一身的虫眼,拿在手里,一截一截自动地掉在地上,扬起一小股的粉尘,个个如此。这些过夏的虫子,完成了一次大餐的聚会,一个个糯白油亮,兴高采烈。
    卖煤的事情是松果先提议的,松果在马奎面前撑着细细的腰肢,一根指头点着眼前瞅眉苦脸的马奎,她说,你去白河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光杆杆一个,今天,一个人成了两个人,你愁哪门子心思?我看日子从头开始,自有开始的好处。马奎就买了三轮车,从当天开始拉煤卖煤,松果跟着跑了几趟,脸上抹得五花八门,却装出一副笑脸,背了人却耷拉着脑袋,心里隐隐地疼着。生意拉顺,不几天便是冬至,松果买肉做了馅子,刚好去面店买饺子皮,白河有风俗,冬至日便吃疙瘩,疙瘩就是饺子,意思将一年的不顺烦心,捏成疙瘩吃了。吃了便就顺了,回转身来,却碰上马小龙,提了一箱水果,说是过来看看,马奎也刚好回来,停了三轮车洗把脸坐下,闲拉了几句话,马小龙便起身要走,马奎和松果热心留住,说是捏了疙瘩,吃一碗走不迟,马小龙连说有事。走前对马奎和松果说,他家药行要招一个工人,干杂务的,没啥重活,招呼客人,打扫卫生,松果愿意,明天便可过来,一是松果伶俐,二来人熟,自己也放心。扬手走了。
    松果第一天来药行上班,便看见药架上的那些盒装党参,摆放在松木药架的最高处,盒子里的东西上那些拴着的红丝线,是松果亲手栓上去的,几月过去,新鲜依旧,盒子的包装,使那些党参看起来更是粗大,个顶个的漂亮。松果有意回避货架最高的那处位置,每次看见,她就会想起那一百多根生了虫子的党参,折腾起一阵白雾,然后一根根的党参就不见了,这些虫子就鲜活地钻进她的心里,咬噬着她的心,要让她发狂。那些东西一根一根被主顾买走了。来了人,马小龙就喊松果,取两根党参拿来,松果将盒子拉出来,仔细地看有没有虫子,等她将盒子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根本没有虫子的影子,有一次她趁给一个主顾装盒子的时候,将红绸布拉直,那根党参掉到了桌子上,她焦急地捡起来捏在手里,沉沉的手感,让她心里有了说不出的失落,那些该死的虫子。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松果迷迷糊糊昏倒在药行里,被马小龙送进了医院,住了三天,都由马小龙照管,马奎并不知道,出院后呆在家里,再没有去药行上班。马小龙来叫了几次,都被松果推脱掉了,究竟什么原因,松果心里清楚。马奎也劝松果,松果眼圈子红了,说是吃自己的,却被别人管着,有甚活头。仿佛谁在嫌她逼她,说得一多,竟然急了,拉了箱子,言说回白河看爹娘去,马奎没见过松果发火,就由了她的性子。
    马奎依旧拉煤买煤,这个行当就是倒煤的行当。
    那天起来得早,马奎蹬着重车刚过了十字,被一辆渣土车挂了车帮,翻进路旁的渠里,车子和煤块砸断了马奎的左腿。
    司机逃逸,住院成了问题,马小龙赶过来,交了一应费用,照看着住了,松果有意躲着马小龙,马小龙也不上心,一趟一趟地来,陪马奎和松果干坐着,陪得马奎睡沉,松果也睁不开眼,退出去走了。退出去走了,松果睁开眼,冷冷地望着窗外。
    出院之后松果拿主意回到水湾子。

  六
    马奎回了水湾子,腿也瘸了,村上安排在引进的药厂门口做了保安,穿着一身制服,马奎的块头和脸上的颜色有些气势,严肃得瘆人,只是不能走动,就站在门口,那只瘸腿,脚尖点在地上。时间长了那只好腿冷冰冰的,麻木疼痛,待到下班才一瘸一瘸地离开。快到元旦的时候,一个政府代表团要视察慰问企业,老总专程叮嘱将马奎换下来,检查过了再来,换下来当天就没有工资,马奎笑着说,我就在后院打扫卫生,攥着拳头,说,你看我有一身的力气呢,老总笑着说,有力气的人多了,健全健康的员工,更能表达良好的企业形象。马奎就听懂了,脸色一下子没了血色。
    回家松果正在做饭,见马奎脸色不好,知道又是碰上不顺心的事情。吃罢饭,对马奎说,村主任棒棒组织给马小龙家淘井呢,说井水不旺,说马小龙回来洗院子浇花,抽水抽不了二十分钟,说你是个高手,井下的事情还得靠你,你这就回来了,正好。马奎说,高手,井下才不安全呢,说我是高手,是那些人不想下井。
    松果说,你可得注意安全,我这些日子觉着都已经怀上了,怀上你的娃了。
    马奎自顾自往外走,心说,你就别给我宽心了,我这两个卵子在白河,被那一头骚骡子一蹄子踢碎了,医生说生不出来娃娃了。
    见马奎不言语,松果紧追两步撵上来,说你摸你摸,我说的是真的呢。马奎就站住脚,先看了看松果的脸,又看了看松果的肚子,还真正有些不一样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马奎不去细想,马奎甩开手,梗着脖子,进了马小龙家的大门。进去就没有出来。马奎下井的时候,井绳系着个筐,马奎就坐在筐里,绳结是马奎打的,下到半井的时候,绳子断了,马奎落在井中,折腾了半天捞上来,捞上来人已经死了。
    这个事情太突然了,死人是个天大的事情。面对松果,责任方是棒棒呢?还是马小龙?
    备埋了马奎,棒棒出面说这个事情,任凭棒棒咋说,松果一言不发,松果就不明白,马奎好端端的咋就一下子死了,他为啥一下子就会死了呢。
    一月后,赔偿款是马小龙拿皮箱提回来的,他进了松果的屋门,脸上就凝重起来,松果看起来已经很是平静,正准备给菜园子扎篱笆,马小龙坐在凳子上,说明了来意,并说松果一个人单身过着也不容易,乡下苦焦,愿意的话可去药行上班,说这钱我带回来了,如果同意可在我那里入股,年年都有分红。
    松果说,不了。取一把镰刀出来,开始砍院子靠墙的那些苦竹,松果弯着腰用力地砍,竹子就一株一株地倒下,只留地面一尺多高的竹茬,白花花的,这竹子都是从院墙那边马小龙家的竹园里长过来的,松果说,你可能不知道马奎是咋死的,我得用马奎的命钱盖成房子,不管马奎信不信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马奎的,我要让水湾子的人知道,这个地方住着马奎的后人。
    说完这些,松果直起腰,脸上的汗珠子往地上掉,她又弯腰砍一株竹子,竹梢摇晃,声音很响,竹叶纷纷地落在松果脚前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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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8-3-16 22:30:05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故事精彩,文笔流畅!赞

点评

问好老师,希望能批评指导。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8-3-17 23:13
问好老师,希望能批评指导。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8-3-17 23:13
3#
 楼主| 发表于 2018-3-17 23:13:18 | 只看该作者
舟上客 发表于 2018-3-16 22:30
故事精彩,文笔流畅!赞

问好老师,希望能批评指导。
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7 23:13:20 | 只看该作者
舟上客 发表于 2018-3-16 22:30
故事精彩,文笔流畅!赞

问好老师,希望能批评指导。
5#
 楼主| 发表于 2018-3-18 22:27:32 | 只看该作者
陈林先 发表于 2018-3-18 17:12
欣赏佳作,推荐成文!

谢谢先生,远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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