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远路

顽石TY · 发表于 2017-12-5 21:24:56

我很少一个人走远路。

身体不健壮也不柔弱，顶着风也能逆行几个钟头。还年轻，有力气，有勇气，有毅力，有决心。可是我很少一个人走远路。

很小的时候，三伏天六点出门，天光已经大亮。我从镇上的家偷偷溜出去，沿途和早起的邻居们打招呼，抚摸各家各户花色迥异的小狗，如果带着手机或相机，我一定会把老阿姨们养的花花草草拍下来，特别好看。我走出胡同，走出小区，来到大马路上。几乎只有早餐铺开着，我大概买了两块五毛钱的早饭，精神抖擞地出发。大路上的人都打过照面，可是从来不打招呼，所谓的认识是要建立在与长辈熟识的基础上的。当时这个镇上就那么点人，红绿灯也没有几个，我走得非常轻快，盛夏偶来的风也在背后推着似的。

我站在一座桥上，绿树掩映中露出一角红色的屋瓦，那是我的家。我甚至能看到邻居家的院子，假山和流水，菜圃和鸡鸭，鸡鸭群中穿梭的年迈的老奶奶，都清楚地映入眼帘了。走过桥，路边都是香樟树，夏天的香樟树有一股青涩而淳朴的味道，有一点酸，多愁善感的人适合就着这香味想点往事。走过香樟树，又见香樟树。这时候日头渐渐攀升，热光直勾勾地扑上脸，我双颊通红，额头鼻尖冒出细汗，我抖一抖身上的衣服，双脚不沉气也不喘。只是无奈，这样的路太多了，多得我以为全世界的街道都该是这副模样。

没什么可看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就想起事情来。想想等到了奶奶家万一她不在，我该如何收场。这一想，让我有些慌，身上汗就更绵密了。不如想想小时候的玩伴吧，万一十分碰巧地遇见了，他会不会腼腆地和我打招呼呢？万一我去的时候奶奶在田里，我可以从田间的小路穿过去，可以再去确定一下哪一片是我家的田地，可以悄悄地走向田里的房子，从窗户缝往里瞧。我想得很多，一个小孩子该想的我都想了，一个大人该想的我有时候也随便想想。想着想着，我都有些怨恨香樟树了，好像是它们让我的路变得如此漫长。

一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往右边拐，我能看到另一番景象。再也没有恼人的香樟树了，粉的红的白的，都是夹竹桃。以后路过长江大桥，看到五颜六色的围栏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条路。色彩不同的围栏是为了防止司机开车疲劳而发生事故，这些粉的红的白的夹竹桃是这个意思吗？可我一路上都在看花，都无暇看路呢。从小到大我都很喜欢这条路，因为什么车都能从它身上不疾不徐地驶过。从卖瓜翁破旧的非机动三轮车，到迎亲的豪车长龙，从环游江南的驴友的自行车到早出晚归的务工者的小电驴，在这条路上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我徒步在烈阳下也显得理所当然。

当肉眼能看到村口鱼塘的时候，我就几乎到奶奶家了。当然，还有路要走，还有桥要过，还有日头要晒，很近了。左转弯，又是香樟树，把一整条路遮蔽得严严实实，这样急匆匆的行走一旦落入阴影里头，就有一种漫步的趣味。

我卸了劲头，就没什么记性了。后来如何如何，我失了忆。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卸了劲头，在双十年华，不轻易一个人走远路。

真要说一次远路，还是和许先生吵架时我的“出走”。譬如说和父母吵了架，闷着脑袋夺门而出，心里还期望父母亲能又气又急地追下来，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我是肯定没有机会离家出走了，但是在许先生跟前我还能当一回叛逆的孩子。许先生知道我的心思，常常如我愿地来追，变扭几下就手牵手往回走了。

可那一次我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口袋空空如也，光人一个。路上的行人大概都能看出我的委屈而投来了伤感的目光，过人行道的时候司机们纷纷停车遵循礼让行人的规矩，深秋的阳光也迫不及待地朝我布施，美龄先生的银杏叶哗啦啦地落。唉，不要这样，这样一来我更憋屈了。第一次回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我就再也不敢回头看了，憋了一肚子气，每一步都想把路面踩出坑来。右眼余光瞥到一辆自行车，车上有抹灰色，我立马躲到广告牌后面，一边欣喜着一边谋划该如何收场。就这样看着那亮黄色的自行车飞向远方，我才意识到，哪个灰色的人不是许先生啊。我于是更加低着头走路了，抬脚就把一块碎石踹飞，好像刚才自作多情的独角戏没发生过似的。

像某些同龄人一样，我无法做到一个人昂首挺胸地行走，我常常微驼着背，埋头看路，努力做到坦坦荡荡，可是这样的掩饰更是尴尬。好像一个人走路是件值得惭愧的事情一样。我拼命躲避对面行人的注视，面无表情，回绝一切冷暖，又盼着有人能向我问路，我能牵动我僵硬的嘴角为他提供帮助，我甚至盼着有人能向我乞讨，好让我吐露我现在糟糕的境况：我没钱，没手机，什么都没有，我只能不断行走，谁都比我富有。我被我自己洗劫一空了，丢下那些所谓的身外之物，我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我委屈地走路，又委屈地想了很多。是什么让我无法独自行走？为什么一个人走路会同手同脚不知所措？没有了同伴、手机，我怎么会如此一无是处？我一直没有答案。

也有朋友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分享我的经历，“是啊，我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吧。”“那以后不要一个人走路了嘛，找个人陪陪啊。”我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后来许先生找到了我，我们又手牵手一起回去了。

后来我一直没学会一个人走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