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岭第四节内外交困

宽余 · 发表于 2018-4-17 21:06:55

张公岭
第四节内外交困

美国“9·11”，岭南陶瓷厂失去了一位大客户，大客户名字叫高威，尸首全无，岭南陶瓷厂损失货款五百多万美金，又积压产品五百多万美金，从此，岭南陶瓷厂元气大伤，债台高筑，不出半年，终于不幸地走进了六百年来最昏暗、最难堪、最痛苦的黑色日子。一条长长的遂道，充满万千的不确定因素。
笑脸消失，老李厂长不堪打击，身心交瘁，愧疚难当，卧床不起，一命归西，儿子李刚接任，少年气盛，奇服异装，刚愎自用，我行我素。
2006年腊月开头，天气非常客气，暖和得像鸟语花香的春天，村中好多妇女在凤溪里畅快淋漓地洗刷着家中的棉被、窗帘、家具，有的打扫家中卫生，等等。无不表扬、感激着老天爷无微不至的慷慨关怀，农民靠天么。
岭南陶瓷厂却过得异常冷清，上班工人吊儿郎当，讨钱的债主络绎不绝。工厂毫无生机，毫无希望，失去了光彩，失去了性别，走一步退三步。连坚持了几十年的广播体操也停了下来，往往广播体操的口令在响，就是没人做。
谁也不怀疑，工厂倒闭只是早晚之间，有人认为，早倒闭比晚倒闭好，否则，资产流失会更加严重。
岭南厂目前的处境，不单是“三家分晋”，而是“五马分尸”。
对于岭南陶瓷厂面临倒闭倒塌，有的同行幸灾乐祸，有的仇人眉飞色舞，有的债主忧心如焚，有的村民举额庆贺，有的工人义愤填膺，有的老人痛心疾首……
一个具有六百多年历史的陶瓷厂，历经暴风骤雨不倒，却在大好形势下临近死亡，岭南人内心五味俱全，肝脏欲裂，虽然是私营企业，究其根源，毕竟是祖先的基业，祖宗的汗水，祖宗的智慧，祖宗的光辉，祖宗的荣耀……
小寒后第五天，早上九点四十分，张公岭县史无前例陶瓷厂、花纸厂老板张前史的奶奶住进了岭南陶瓷厂。张前史在岭南陶瓷厂广场中央搭起一顶黑色帐篷，用柳州小货车拉来睡床、棉被、水壶等一些日常起居用品，让八十四岁的奶奶住，并告诉奶奶：“老祖宗，岭南陶瓷厂一天不还钱，你就不要撤退，一直住到春节。”
老奶奶耳聋又眼花，但身板硬朗，挑个百八十斤没问题，她和孙子是一对绝佳的逗捧根，她瞪大眼睛问：“他们管吃不管？”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
“奶奶，吃的放心，山珍海味，我会派人送来，你想吃什么我就送什么。”张前史安慰奶奶，并恶狠狠地对岭南陶瓷厂办公楼方向诅咒：“看谁有能耐？欠债不放，烂番薯，霸王餐，过街老鼠，鬣狗。”
经查，岭南陶瓷厂欠张前史货款共三百八十五万元，欠得张前史摇摇欲坠，毫无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然而，不是岭南陶瓷厂存心赖帐，而是岭南陶瓷厂已经泥牛入海。一反常情，工人工资也拖欠了几个月，人心鼎沸，怨声载道，备受煎熬。
岭南陶瓷厂主管全面的副厂长李刚对债主们说：“美国的‘9·11’，我们不说它，那是美国人惹的祸。问题是，如今工厂的货款都压在土耳其和伊朗，联系老板又没回音，有的工人开始罢工，你们都有眼睛，无眼睛也有两个窝，有目共睹么。你们不体谅我，我也没办法，你们要搭篷就搭篷吧。彼此粉身碎骨，你们都不要脸，我要脸干吗？”
“我不管你李刚有那么多困难，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们无关。你领人牛鞭又煮不熟，岭南就你胆大，谁不会当厂长？比不上你老父一成。你们老板也真衰，有目无珠，衰了三祖六代，才请到你这样一个脓包做厂长。我认为这个六百多岁的老厂不败在你的手里，你不甘罢休。”张前史满脸阴云，毫不留情，一味挖苦，“天下人都像你一样，叫人如何做生意，正所谓嘴甜——屁股带钩镰。”
“请你说话注意，我只是副厂长。随你怎么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刚总是搪塞，又忿愤地恶作剧地说，“你奶奶要住就住，可我丑话说在前，倘若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死了！跟我厂没关系。土话说，七十不留更，八十不过夜。我们两家厂的债务，何必拉老人出来受罪、垫背？千句五百双，你奶奶死了，我厂一分钱也不出，你自己拉去烧掉。留下的霉气，你必须清理干净。”
“你这只乌鸦，没一句好话。那就走着瞧，谁怕谁。”张前史也放下狠话。
……
下午，岭南陶瓷厂广场住进两家纸箱厂两个老大爷，也搭篷。
第二天，住进三家泡沫厂老板的孩子，住进五家白胎瓷厂的供销工人，男女老少都有。
不出五天，岭南陶瓷厂广场共有帐篷五十多座，帐篷五颜六色，熙熙攘攘，各尽风流。
乍一看，仿佛到了一处蒙古包。
……
大寒前五天，岭南陶瓷厂门口，停着从客区驶过来的一辆扬州大客车，一辆“佛手”，一辆十吨大卡车，一辆吊车。从客车上走下来三十多位中、青年人，引来了很多人的眼光，围观。这帮人手拿锄头、铁铲闹哄哄进入岭南陶瓷厂，直奔广场东边那棵高大茂密、香飘万里的桂花树。
岭南陶瓷厂的工人们恍然大悟：偷树贼。
光天化日，来者不善。
顿时，客家人胆大妄为要来强挖岭南陶瓷厂桂花树的事情，在厂里厂外不胫而走。
岭南陶瓷厂的桂花树，主干二人合抱，高二十八米，与厂半龄，四季开花，是岭南厂里厂外一棵风水树，岭南市妇孺皆知的桂花王，2005年林业局专家估价五百万元人民币以上。
保卫部主任迅速打电话向李刚汇报：“三0八厂要来挖桂花树，说我们厂欠他们五百万，刚好抵债。打不打？”
“不打！敢挖就让他们挖，我看他们没这个胆量。”李刚嘲弄他们回答，又指示，“等他们动手挖地，你们立刻报案，直接打岭中镇派出所所长和林业局公安分局局长的手机，不要报110，以免耽误时间。这桂花树是岭南市保护的第一棵名树，牌子放在仓库里。以前，我怕钉上去伤了树皮树肉，故没有钉上去。难道他们胆子大过姜维？”
半小时后，高大的桂花树，树叶随风而动，飘下来的桂花，花香弥漫，沁人心脾。这时候，围上来的工人和村民越来越多，磨拳擦掌。
三个客家人挥动锄头，向坚硬的土地掘去，一、二、三……
来工厂要债的人，转过来攻击挖树人，老奶奶说：“肉给人家吃，骨头不能给人家啃。”
忽然，人群中挤进来十几个手握丈二、七尺、五尺槌的平头中青年人，个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浓眉大眼，身穿黑色布纽练功服，腰缠红布条，脚穿黑色布鞋，带头者怒吼：“要想多活几年，千万不要伤天害理。”
原来他们是岭南村的“民兵“，刚在祠堂练习棍法。
客家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停止手中的锄头。
三0八厂厂长壮胆走上前欺骗他们说：“我跟你们厂长谈好啦，我们挖走桂花树，岭南厂就不用还我们三0八厂五百万，这不是很好吗？”
“很好是你说的，我说很不好。你知道这棵树是谁的树吗？李刚他没有份，卖掉，他当然不痛不痒。”民兵营长话中火气十足。
“这不是岭南厂的树吗？”三0八厂厂长诧异问。
“这棵桂花树是全部张公岭张氏人的财产，是受国家保护的古树，他小李子有什么资格出卖古树？狗汉奸！给他闻了几年香，没跟他算帐就便宜他了。想拿古树抵债，就他想得出来，狼心狗肺。肉给你们吃，骨头不可能给你们啃。”民兵营长怒目而视，千万个“呸！呸！呸！”朝对方喷发。
这时候，小李子挤进来，三0八厂厂长抓住他的手问：“这棵桂花树是不是岭南厂的？”
“你去问县政府呀。”小李子甩开他的手，成竹在胸，“反正我们已经报警，警察会很快到来，不要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当然，你们也可以继续挖树。”小李子说完又挤出去，气得三0八厂厂长脸青嘴紫，心脏猛烈跳动，定时炸弹似地。
民兵营长淡定地说：“不用政府警察来，我们就可以让你们有来无回。我们岭南村几万人口，舞狮队有八队。幸而你们没有把桂花树这宝贝伤着，否则，我叫你们喝不干凤凰水库的水。你们也许不知道，这棵桂花树，张公岭张氏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你们要挖走，谁出的馊主意？这是风水树，懂吗？不懂，去地狱问问你们的爷爷奶奶。如今政府都重示风水，不然，他们为何老请风水大师改变政府所在地的门面？”
三0八厂厂长顿时哑口无言，满肚子冤气无处泄。
“冤有主，债有头，谁欠你们的钱找准谁去，别浪费时间在这里异想天开。”民兵营长不留情面。
大家把那些客家人骂了个狗头喷血，对方低头无声，不敢反驳，自认早上没洗脸。
再过半小时，林业局干警等有关人士陆续来到，在了解情况后，劝民兵营长他们，“你们辛苦了，回去吧，这事由我们来处理。”
随后，执法人员毫不留情地对三0八厂开出五千元罚款单，声明用这笔款项来保护这棵伟大的古树。
三0八厂厂长不服，也留下五人加入讨债行列，自己扬言去找县长评理。至此，广场上已经搭篷八十一个，好像是灾区难民，又好像是小商品市场，热闹非凡，蔚为壮观。
大寒之夜不寒，天空南边有白云黑云驻守，明天早上肯定没有霜冻。
岭南村老人组组长张清远不信自己卜的卦，特地请算命大师张清祖按《周易》起“四柱”替岭南陶瓷厂卜前途，张清祖闭着眼睛悲欢离合地说：“不好不好！岭南陶瓷厂，今天不倒明天倒，今年不倒明年倒！”
老人组的老人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酸楚阵阵，如丧考妣。
消息一传开，岭南陶瓷厂古树上，来了两只久违了的乌鸦，叫声凄厉，人心惶惶。
乌鸦回来了，人们奔走相告……
乌鸦不停地惨叫，不知道为自己的不幸还是为了岭南厂的不幸？据《岭南村史》记载，乌鸦心地善良，报忧不报喜。
大寒的等二天，张前史的奶奶开始生病。十几天来，她老人家天天吃盒饭，喝可口可乐，睡席梦思，恶梦连连，肚子里开始了残酷战争。
李刚打电话给张前史：“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张前史，不幸终于发生。赶快把你奶奶送进医院，又吐又泻，来晚了，可能要往火葬场送。生老病死，人生规律，你节哀顺变。我害怕岭南陶瓷厂从此多了一个讨债鬼，败坏风水。”
张前史大惊，慌忙驱车到岭南陶瓷厂，把奶奶拖往镇医院，医生替他奶奶诊断，然后警告张前史：“你要人还是要钱，发现你们这此企业家，瓷器做多后，心也是缶烧的，有时候比缶还硬，要钱不要命，要钱不要奶奶。”
“医生，不要取笑我啦，我当然要奶奶的命。”张前史被弄得焦头烂额，他本以为奶奶是铁打的身躯，想不到奶奶也会生病。
“你说的太对啦，你就是要了你奶奶的命。”医生挖苦说，“实情告诉你，你奶奶患了死亡杀手——急性胃肠炎，引发抵抗力下降，心力衰竭，如果挺不过今天十二点（现在十一点），有性命之忧。”医生看着手表，不客气地说，“我们也没办法，你看着办吧。要去岭南，要去潮州，要去汕头？本来你奶奶好好地活着，你非得要把她折腾死才罢休。”
张前史来不及向医生道歉，背起奶奶冲向丰田小轿车，往后车门塞进去，一边启动汽车一边哽咽惭愧地说，“奶奶，坚持住！吴瞎子说你能活到一百岁，我们马上去一八八医院，那里的医生医术高明，军医一定有办法，我们有的是钱，不用怕看病贵看病难，我们有的是红包，奶奶，自古以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有钱更加灵验。”
十几年前，张前史承包云盖月水库养鱼，有一年碰上大旱，麻烦来了。承包合同有一条款：碰到干旱，灌溉农作物第一，养鱼第二。然而，张前史不让农民放水灌溉农作物，把他奶奶弄到水库，坐在涵嘴。面对一个老太太的生死存亡，农民兄弟放弃灌溉，让农作物活活晒死。事后，祖孙俩拍手庆贺，得意忘形。
如今，事情不可同日而语，可张前史故技重演，他忘了奶奶也乃吃五谷之身，绝非金刚之躯。
车过亡魂岭，张前史停车，奶奶已经手脚冰凉，彻底不行，张前史不得不流着眼泪，悲愤地走上回头路。
张前史乃岭中人，也算是一个聪明人，悲哀的是，毎隔一二年，他总是被聪明所误。
此时，在岭南厂，丘不达纸箱纸一个十三岁男童被岭南陶瓷厂的黑狗咬伤屁股，痛得他嚎啕大哭。他父亲连忙载他去打疯狗针，三百元事小，狂犬病事大。自认倒霉罢。
李刚获得信息，抽着“软中”，低头看着窗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帐篷，冷冰冰地说：“小人之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乘人之危。这帮小人，看谁磨得过谁？欠你们太少，如果欠你们每人上千万，看你们敢不敢来示威？老天有目，寒流马上就来，寒流，来得更猛烈些吧，冻死你们不足奇，活该！”
张前史的奶奶死去的消息在广场上、帐篷中迅速传开，厂里厂外笼罩着惊恐万状的气氛。
“晚上喝酒！”李刚兴高采烈，交代身边的小鲁，“去通知厨房老张，杀掉那条不会咬人的狗，下酒菜。”
小鲁得令而去，有吃他高兴。
李刚余兴未尽，独唱独尝：“锵、锵、锵！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通通来报！”
广场的帐篷，喷了字迹，还有横幅：

讨债有理！
赖帐可耻！
有欠有还，再欠不难。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坚持就是胜利！
打倒“杨白劳”！
还我公道！还我王法！
……

令人眼花缭乱，忍俊不禁，有的局外人则希望事情继续糟糕下去，以解寂寞之苦。
果如李刚所料如此，寒流来了，风吹雨打，白天气温骤降至2℃，冻得帐篷里的人瑟瑟发抖，像落水狗，落汤鸡。
正在债主们准备撤兵的时候，岭南陶瓷厂的帐户打进来一笔资金。
李刚登上戏台，开启高音喇叭，大声向债主们讲话：
“各位黄大哥黄世仁，这几天大家辛苦啦。因为我不是神仙，所以，纵使皇帝死了，我也没钱可还，请大家以后还是多加原谅。当然，不原谅我也活着，而且活得不比你们差。长话短说，言归正题。现在，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岭南陶瓷厂有钱啦。”台下欢呼雀跃，喜出望外。“但是，钱不多。大债主只能还五万，小债主只能还二万，明天就能打进你们各厂的帐户。至于你们回不回去，悉听尊便。不回去的，通知家人多送棉被来，以免冻坏过不了年。实话实说，再有钱来，也不会还你们，岭南陶瓷厂的工人也要过年啊。”
债主们心中一片冰冷，自认自食其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2006年，岭南陶瓷厂命不该绝；2007年，岭南陶瓷厂离绝路还有多远？岭南人心中无数，只能忧心忡忡，拭目以待，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张前史死了奶奶，李刚特批，多还五万元，并一再安慰：“节哀顺变！”
三0八厂态度恶劣，行为反动，李刚批示：“一块钱也不还，有本事上告去。”
三0八厂厂长火冒三丈：“一定要告你！”
正中李刚下怀：“告吧，你把岭南陶瓷厂告倒，我正求之不得，我还会感谢你。岭南陶瓷厂早一天倒闭，我早一天脱离苦海。”
三0八厂厂长大吃一惊：“原来如此！”
2006年“神上天”后，张公岭空中依然阴云密布，阴雨绵绵，霉气惭行惭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