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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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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20 15:29: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生活圈制作
第二十章   桃花源文艺宣传队



桃花源生产队的春插任务终于圆满地结束了,几百个外来的高贵者和奴隶们也都完成了改造任务,离开了桃花源,一度热闹、喧嚣的桃花源重新安静下来。田野上的秧苗正在茁壮生长,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绿色葱茏。
这一天,社员们在山坡上的花生地里除草,刘痒痒望着田野上的秧苗,忽然问社员们:“你们知道吗?王书记最近又吟诗了。”他指着山坡下的田野,吟诵出王书记的诗:

粉墨登场笙箫鸣,
禾田同踏竹枝声。
迁客四散归何处?
桃花源里秧苗青。

社员们问:“王书记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刘痒痒说:“王书记的意思是说:那些外来人到我们桃花源里插秧,好比是演了一场戏。现在戏演完了,他们都走了,只有秧苗留在桃花源里。”
王书记的诗第一次引起了桃花源人的强烈共鸣。
丁君说:“是啊,那些奴隶们在桃花源里的时候,桃花源里就好像在做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好热闹。”
罗肤说:“那段日子,桃花源里就好像在放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影。”
丁一臣说:“那段日子,桃花源里就好像在燃放一挂永远也烧不到头的鞭炮,好热闹。”
丁红说:“桃花源里安静了几千年,今年春插总算热闹了一回。”
高德英问刘痒痒:“王书记诗里说的‘迁客’是什么意思啊?”
刘痒痒说:“迁客就是外来人,过路人。”
罗肤说:“是唦,那些高贵者都是过路人,只有我们这些桃花源人跟秧苗一样,永远长在桃花源里。”
丁一臣忽然问刘痒痒:“照你这样说,王书记也是迁客啰?”
刘痒痒说:“当然唦。王书记是到桃花源里来蹲点的,他也是过路人唦。”
罗肤说:“要是王书记也走了,桃花源里不知道该有多冷清。”
向媒婆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大家都不做声了,只是安静地除草。过了好久,李兰花忽然幽幽地说:“好久没有看到王书记了,王书记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桃花源人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纷纷议论道:
“是唦,好久也没有看见刘秘书了。”
“好久没有看见王书记的吉普车停在桃花洞口了。”
“要是王书记走了,我们怎么办唦?”
“没有王书记在这里蹲点,我们不习惯。”
“以后,谁给我们批条子?”
“谁让我们坐吉普车?”
“没有王书记的保佑,公社、大队的干部都会来欺负我们的。”
接着,大家开始一件一件地列举王书记的好,仿佛王书记真的马上要离开桃花源了。
丁君说:“他给我们修了水泥晒谷坪。”
刘痒痒说:“他让我们抽上了过滤嘴香烟。”
丁一臣说:“他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罗肤说:“他让我们在家门口看电影。”
丁红说:“他让我们桃花源人挺直了腰杆。”
李兰花说:“他让我们过上了浪漫主义生活。”
……
说完了王书记的好,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陷入了悲哀。
过了好久,丁君忽然骂道:“狗日的王麻子,他把我们从井下捞上来,让我们透一口气,又把我们抛到井底下,再用石板把井口盖上。”
社员们也纷纷骂道:
“狗日的王麻子,他这个水老倌刚来桃花源就搞大会战,浪费好多桐油。”
“他这个二流子,比秦始皇还霸道,逼迫我们讲水寨话。”
“是唦,他让我们抽一根过滤嘴香烟,过干瘾,抵个卵用?现在,我们还不是照样抽树叶?”
“他让我们坐吉普车,还不是为臭显摆?”
“他来蹲点,就是为了把我们当猴耍:先让我们吃一口糖,再让我们一辈子吃糠。”
“王麻子不来蹲点,我们桃花源人不是一直生活得好好的吗?几千年不也过来了?”

桃花没有做声。
浪漫主义。桃花想,社员们骂王书记,是因为他们舍不得浪漫主义。王书记要是离开了桃花源,浪漫主义也就会跟着离开桃花源。
桃花又想,浪漫主义就是热闹,现实主义就是冷清。浪漫主义总是短暂的,现实主义总是长久的。
好比一场戏,总有演完的时候;
好比一场道场,总有做完的时候;
好比一场电影,总有放完的时候;
好比一挂鞭炮,,总有燃完的时候……
桃花想,如果王书记走了,她会损失什么呢?也许,她的日子会过得更加安宁些。至少,她再也不用观察王落桃,再也不用编造那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了吧。
就在社员们骂骂咧咧的时候,丁一臣忽然大叫一声:“你们看,刘秘书来了!”
众人往山坡下望去,果然看见刘秘书正往花生地走来。大家都很激动:看见了刘秘书,就等于看见了王书记;刘秘书还在桃花源,就说明王书记暂时还不会离开桃花源;王书记还在桃花源,桃花源人的浪漫主义生活就还没有完。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桃花,兴高采烈地朝她喊道:“桃花,桃花,刘秘书肯定是来找你的。”
桃花源人第一次觉得桃花看起来是多么亲切!
桃花源人第一次感到桃花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桃花源人第一次表现出他们对桃花的无限热爱!
罗肤说:“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王书记就不会离开桃花源。”
丁君:“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做道场的好日子就还没有完。”
刘痒痒说:“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浪漫主义就不会离开桃花源。”
刘秘书果然是来找桃花的,他老远就朝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社员们轰笑起来,说:“桃花,浪漫主义又来找你‘单独谈谈’了,你又有政治任务了。”
桃花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唉,又是“单独谈谈”。如今,桃花已经害怕刘秘书找她“单独谈谈”了。只要刘秘书一找她“单独谈谈”,她的平静日子就不得安宁了。
以前,刘秘书要桃花“观察”王落桃,“歌颂”王落桃,桃花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表面上同刘秘书配合得还算不错,这是因为她把“观察”和“歌颂”的任务转包给了彭春牛。比如,针对王落桃教社员打枪,彭春牛编出了山歌:

春插时节农事忙,
反修防修不能忘。
王书记田边亲手教,
社员也来学打枪。

针对王落桃组织社员上山围猎,彭春牛编出了山歌:

手握锄头肩扛枪,
王书记领兵上山冈。
野猪狐狸帝修反,
通通把它们消灭光。

虽然刘秘书夸奖桃花的山歌编得好,把她编的山歌登在了报纸上,可桃花有点讨厌刘秘书这个人。刘秘书从来不下田劳动,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和钢笔,永远都是一副随时准备作记录的样子。桃花想:作田的人,天天干的都是平常事,有什么好记录的呢?
现在,刘秘书把桃花领到一个角落里,拿出笔记本,一边翻看着,一边十分激动地对桃花说:“桃花呀,王书记又有了最新指示啦。王书记说: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应该成立一支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武陵县的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去巡回演出。”
刘秘书说完以后,认真地注视着桃花的脸。他发现桃花的脸很平静,一点也不激动。
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桃花对这个名称已经不陌生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武陵公社不是已经有了一支宣传队吗?”
刘秘书说:“桃花呀,桃花源是什么地方?是王书记亲自蹲点的地方,是王书记的第二故乡,桃花源难道不应该有一支独立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吗?王书记还特别交代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姜桃花同志组阁、挂帅。”
桃花没听懂:“什么叫组阁、挂帅?”
刘秘书说:“由你组阁,挂帅,意思是说:宣传队的人员由你挑选,宣传队由你领导,宣传队的一切大小事务由你说了算。”
说完,刘秘书盯住桃花的脸。他发现桃花的脸很平静,便忍不住提醒道:“桃花呀,这说明王书记对你是多么器重啊!”
桃花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刘秘书,这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各地演出,是要宣传什么呢?真的只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吗?”
刘秘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他低头沉思片刻之后,忽然问:“桃花,你这辈子最崇拜的人是谁?”
桃花没听懂:“崇拜?什么叫崇拜?”
刘秘书一边思索,一边解释说:“崇拜就是……佩服……不,是对一个人又佩服又……喜欢。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让你又佩服有喜欢?”
桃花陷入了沉思。她想,她的父亲姜央或许算得上是她又佩服有喜欢的人。春天,牛吃多了绿肥,就会发青草胀。牛发青草胀的时候,四处狂奔,见人撞人,见树撞树,比老虎还可怕,桃花源人谁也没有办法制服它。她的父亲手拿一条黑色的围裙,朝牛跑过去,巧妙地把围裙挂在牛角上,让它遮住牛的眼睛。牛看不见了,脚步就慢了下来,父亲上前牵住牛鼻子……
发情的牯牛们很喜欢打架,打得难舍难分,如果不把它们及早分开,两头牛就可能会有死伤。在桃花源里,只有她的父亲敢上前把它们分开。父亲把煤油浇到稻草上,点燃稻草。然后,他把燃烧着的稻草塞进四只抵触着的牛角之间,两头牛便分开了。
桃花喜欢父亲。父亲总是能猜透桃花的心思,他的话总能说到桃花的心坎上。桃花愿意听父亲话。
于是,桃花说:“我爹算不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刘秘书连连摇头,说:“你最崇拜的人,必须是你又佩服又喜欢,甚至恨不得想……嫁给他。你再想想,有没有这样的人?”
桃花马上想到了彭春牛。不错,她是喜欢他,也想嫁给他,给他生一堆儿女。但是,她很佩服他吗?她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谈不上佩服他。
刘秘书见桃花摇头,便耐心地启发她:“你再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一个像英雄一样的人物,经常出现在你梦里……”
桃花认真地想了好久,实在想不出有哪个人值得她崇拜。她问:“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算不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刘秘书连连摇头,说:“电影里的人物是虚构出来的嘛,是假的嘛。必须是活人,生活在你身边的活人。”
桃花又认真地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刘秘书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提醒道:“桃花呀,王落桃书记难道不值得你崇拜吗?王书记难道不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吗?”
桃花想了想,说:“王书记跟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不一样。”
刘秘书一愣:“有什么不一样?”
桃花不出声了,她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刘秘书说:“桃花,我知道你喜欢看电影,崇拜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人物。可是,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人物都是战争年代的,他们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需要由当代人继承,接班。王书记就是这样的接班人。毛主席说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什么是风流人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吟诗。像王书记这样既能领导湘江风雷组织造反,又能吟诗的人,才算是风流人物。像王书记这样的风流人物,你难道不应该崇拜他吗?不应该宣传他吗?”
桃花没有出声。她想:“喜欢就是喜欢,佩服就是佩服,这就跟泉眼里流泉水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哪能强迫我崇拜一个人呢?”
刘秘书又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武陵县各地去宣传演出,宣传什么?当然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不过,也要宣传王落桃,因为王落桃是毛泽东思想在武陵县的实践者。桃花呀,你亲眼看见了,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桃花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王书记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宣传,不值得歌颂吗?”
刘秘书越说越激动:“桃花呀,王书记说:工业有大庆这面旗帜,农业有大寨这面旗帜,共产主义社会也应该有一面旗帜,那就是桃花源。桃花源这面旗帜应该有一位扛旗人,一位旗手,你姜桃花就是桃花源共产主义社会这面旗帜的旗手。王书记说:毛主席拯救了一个农民,叫陈永贵;陈永贵拯救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我王落桃为什么就不能拯救一个农民,叫姜桃花?”
刘秘书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地说:“王书记还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不仅要到武陵县各个公社演出,还要到武陵县城各个机关单位演出,将来,还要到常德演出,到长沙演出,到北京演出,甚至到国外,到亚非拉去演出……桃花呀,到那时,你就像刘三姐、郭凤莲一样红遍中国,红遍全球!”
刘秘书一口气说完了,他揩着脑门上的汗,看见桃花面不改色气不喘,低头望着她脚上的草鞋。她在想什么呢?
桃花想:“浪漫主义。刘秘书又在浪漫主义了。”
桃花不想成为刘三姐,也不想成为郭凤莲;她不想红遍中国,更不敢红遍全球。她想的是,等收割了晚稻,她就要嫁到彭春牛家里去了。
可是,刘秘书还在等她的答复呢。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还在等她“组阁”,等她“挂帅”呢。
桃花觉得事关重大,她对刘秘书说:“你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罗肤到桃花家里来找桃花了。
罗肤一见到桃花,就十分激动地喊道:“桃花呀,听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你组阁由你挂帅?啊呀,太好了!我特地来报名参加宣传队。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哟!”
桃花说:“假的嘛。都是骗人的嘛。”
罗肤一愣:“什么假的骗人的?”
桃花说:“名称上说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实际上是宣传王落桃嘛。”
罗肤笑了,说:“宣传王书记有什么不好唦,像王书记这样的英雄人物,难道不值得宣传吗?”
桃花没有做声。
罗肤说:“桃花,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你把王书记同电影里英雄人物比一比,王书记难道不像电影里的拯救者吗?”
桃花摇了摇头。
罗肤说:“那是因为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离你嘿遥远,你容易把他们想象得嘿完美;王书记离你嘿近,你容易看到王书记的缺点。桃花,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把王书记来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里发生的变化想一想。你想象桃花源里正在拍电影,你和我就是电影里的两个女主角,正在苦海里挣扎……忽然,一个长得嘿高大、嘿客气的男人出现了,他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红军或是八路军、新四军。他来到桃花源,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压迫者打倒了,把我们从苦海里拯救了出来……桃花,你只要闭上眼睛这样想一想,你就会觉得王落桃就像电影里的拯救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歌颂他,宣传他。”
桃花按照罗肤的提示,闭上眼睛想象起来。她想起了王落桃搞打硪大会战,发动社员到桃花山上围猎……
罗肤盯住桃花的脸,焦虑地、像跟睡梦中的人说话似的小声问道:“怎么样?桃花,想象出来没有?王书记像不像电影里的拯救者?”
桃花摇了摇头。
罗肤狠狠地跺了跺脚,苦恼地喊道:“怎么会想象不出来唦?桃花,我不说虚的,说点实在的吧,就说刚刚过去的‘工农兵学商,通通来插秧’这场运动,城里的高贵者跪在水田里,威风扫地,我们桃花源人站在田埂上,扬眉吐气。就连右派分子刘痒痒都说:我这次沾了桃花源人的光,作了一回主人……”
桃花说:“现在,城里人都回城里去了,桃花源人还是桃花源人。”
罗肤说:“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在春荒时节吃上了白米饭。桃花,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吧?”
桃花说:“他把别的公社的救济粮都分给了我们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别的公社社员就要挨饿了。”
罗肤说:“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天天都可以在家门口看电影了。”
桃花说:“放映队在桃花源放电影多了,在别的大队就放得少了。”
罗肤长叹一声,说:“桃花呀,我知道,你的心太善良了,你总是希望王书记给桃花源人的好处,别的地方都能分享到。你希望有这样一个拯救者,他能给所有人都带来好处。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拯救者呢?世上的事,总是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厚此薄彼。”
说到这里,罗肤伸手向天一指,说:“桃花,你就说天上的太阳吧,它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吗?”
桃花茫然地望着罗肤。
罗肤开口吟唱道:

                 做天难做四月天,
                 蚕要温和麦要寒。
出门望晴农望雨,
采桑娘子要阴天。


刘痒痒和丁君也来到桃花家里,强烈要求加入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桃花说:“假的嘛,骗人的嘛。”
刘痒痒和丁君一愣:“什么假的骗人的?”
桃花说:“名称上说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实际上是宣传王落桃嘛。那些歌颂王落桃的山歌都是些假家伙。我们宣传队唱这些假家伙,一点意思都没有。”
刘痒痒和丁君对望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刘痒痒说:“宣传队搞宣传,怎么会没有意思呢?这可是精神变物质的大事啊。桃花呀,你读书不多,我告诉你:在嘿久嘿久以前,比秦朝还要久远以前,中国出了一本书,叫《诗经》。这本书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什么是颂?颂就是歌颂,歌颂别人的功业。你以为歌颂别人的那些功业都是真的吗?假家伙嘛。所以啊,歌颂假家伙,是中国嘿久嘿久嘿久就流传下来的一个传统。桃花呀,你想想,就凭你一个弱女子,能把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一下子改掉?”
丁君说:“桃花呀,膏药人人卖,熬料各不同。宣传队宣传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宣传队到各地去宣传表演,各地肯定都会用好酒好菜招待我们,我们顿顿都能吃上白米饭。”
刘痒痒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桃花呀,什么人演什么角色,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自己。我知道,王书记的有些做法你看不惯。可是,你想想,王书记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扮演的是县委书记的角色,作为一位县委书记,他必须这样表演。如果一位县委书记的做法样样都如你桃花的意,他还是县委书记吗?他不成了姜桃花吗?”
丁君说:“阳世上的人,谁不喜欢听别人歌颂自己呢?谁不喜欢听假话呢?就像我们给死人做道场,我们念给死人听的话,都是好听的话。好听的话,多半都是假话。真话往往嘿难听。阴间的鬼都喜欢听假话,更何况是阳世的人。王书记给桃花源人造了这么多福,我们歌颂他几句假话,难道不应该吗?”
刘痒痒和丁君的轮番劝解,桃花听得似懂非懂。她心中的苦闷并没有减轻,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孤单了。
桃花决定去杏花湾生产队,找自己的心上人彭春牛倾诉。

在杏花湾生产队的田埂上,听桃花说完“组阁”和“挂帅”的烦恼之后,彭春牛好半天没有出声,他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看见彭春牛愁苦的样子,桃花不觉一阵心疼。她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把难题讲给他听。他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这又不是叫他插秧,叫他犁田,叫他编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忽然,彭春牛抬起头来,盯住桃花的脸,久久地凝视着她,不眨眼,好像一头好奇的牛。桃花有些心慌,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
桃花忍不住问:“春牛,你怎么啦?”
彭春牛说话了,声音幽幽的,好像从很深的山谷里传过来的:“桃花,宣传队由你组阁,由你挂帅,宣传队到各地演出,各地还有好酒好菜招待,还能吃上白米饭,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你呢,偏偏要较真,说宣传队演唱的都是假家伙。这年头,大家都说假话,不脸红,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桃花源里人人都这样说,桃花源外面的人也这样说。可单单你一个人做不到,这是为什么呢?我在想,你这个人是不是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里?”
桃花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彭春牛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生在桃花源,长在桃花源,如今都十八岁了。今年秋收以后,她就要嫁到桃花源大队杏花湾生产队了。以后,她会像其他的桃花源妇人一样,生一大堆孩子,当上妈妈,再当上奶奶……她怎么会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呢?
桃花有些气恼,她忍不住质问彭春牛:“你说我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那你说我适合生活在哪里?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想娶我了?”
彭春牛又是一阵抓腮挠耳,想了好久,才说:“你可能更适合生活在……夜郎国。”
桃花说:“当年,我爹娘就是从夜郎国出逃,才来到桃花源的。现在,难道你又要把我赶走?”
说到这里,桃花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彭春牛慌了,他急忙安慰桃花说:“我跟你说着玩呢,你就当真了。我把你赶走,我能落什么好?你走了,我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不要说我舍不得你走,就是我身边这头牛也舍不得你走。”
彭春牛身边的牛,瞪着一双幽深的眼睛望着桃花,眼眶里含着泪花。
桃花认得这头牛。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它,是她来找彭春牛请教浪漫主义的时候。那时候,它就站在旁边,和她一起听彭春牛解释浪漫主义。
这头牛似乎也回想起了它和她的初次相遇,它伸出舌头,舔着桃花的手,好像在说:“桃花,你不用担心,我和春牛不会赶你走。我跟你一样,也讨厌浪漫主义,也讨厌说假话。”
桃花的手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
彭春牛说:“桃花,你别担心,办法还是有的。王书记要你组阁,挂帅,你就是宣传队的领导了。你不愿意演唱那些假家伙,你可以安排别人去唱呀。”
桃花说:“那我在宣传队干什么?”
彭春牛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唱夜郎古歌吗?你就给社员们唱夜郎古歌嘛。”

由桃花、罗肤、刘痒痒、丁君四人组成的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立了。
宣传队开始在武陵县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巡回演出。
让桃花十分意外的是,她带领的这支宣传队在各地大受欢迎。当他们走在山路上,不断有社员追着他们问:“今天你们到哪个大队演出呀?”当他们在某大队演出时,别的大队的社员们甚至走几十里山路赶来观看,把操场挤得满满的。
到一些偏僻的大队演出时,天刚擦黑,远近山野间就可以看到许多火把逶迤前行。不久,大队小学的操场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个个异常兴奋,好像过年过节一样。
有一回,演出在生产队的晒谷坪进行。天黑时,忽然下起了毛毛雨。可是,山路上,田埂上,源源不断走来穿着草鞋,打着火把的孩子们。看到这一幕,桃花感到特别亲切,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打着父亲给她特制的小火把,匆匆赶到大队小学操场看电影时的情景。
根据刘痒痒的建议,演出按照“颂”、“雅”、“风”的顺序表演节目。
罗肤第一个出场,她演唱的是自编的常德丝弦:

               王书记,
               来掌舵,
红日升,
乌云落。
沅水滔滔流不尽哪,
王书记恩情比沅水多。
桃花源人敞开门哪,
邀请恩人屋里坐……

或是:
王书记的思想像太阳,
桃花源里闪金光。
灵魂深处闹革命哎,
斗私批修永不忘。
资本主义尾巴年年割哎,
社会主义新苗天天长。
桃花源人走上了幸福路哎,
王书记的恩情永不忘。

或是:
桃花源人怒火满腔,
举起锄头作刀枪,
就把田野当战场,
挖穿帝修反的黑心肠……

接下来,刘痒痒上场了。他把一条白毛巾扎在头上,手里提着一个烟袋,像虾公一样弯着腰,一边走,一边唱:

我参观大寨回家乡,
听我把大寨讲一讲。
大寨的铁姑娘不一般:
双手能磊石万方,
双肩能挑千斤担,
虎头山上志如刚。
双脚踏在梯田上,
五洲四海心中装。
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按照刘痒痒的解释,上述节目属于“颂”。桃花一边听,一边想:假的嘛,都是骗人的嘛。同时,她特别留意社员们的反应。她发现,社员们听得很开心,他们的嘴巴半张着,随时准备发出笑声,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演唱的内容是真还是假。又或许,他们也知道演唱的内容是假的,骗人的,只是他们早已习惯了。
在社员们的轰笑声中,桃花心里又涌起了一种孤单的感觉。她想起了彭春牛的话,或许,她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里,也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这样想着,她感到一阵悲凉。
“颂”的节目演完了,社员们热烈鼓掌,高喊道:
“真过瘾,比开斗争大会有味多了!”
“比政治学习好玩多了!”
“比样板戏好听多了!”
望着社员们那一张张又黑又瘦的脸,桃花忽然理解他们了:对于这些常年填不饱肚子的社员们来说,他们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或许,看一场这样的演出,已经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一点欢乐了。
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为了看一场电影,她不是常常走几十里山路吗?

接下来演唱“雅”。
丁君演唱渔鼓,或是刘痒痒演唱沅河戏。
最后是演唱“风”。“风”是整场演出的高潮,刘痒痒的演唱最受欢迎,社员们笑声不断,掌声不断,叫好声不断。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娘教女》!”
于是,刘痒痒就唱《娘教女》:

           乖女儿听娘教呀,
我的话儿你要记清:
           新婚之夜你要装正经。
上得床来吹了灯,
你拖过被子蒙住身。
他若爬到你身上来,
两条大腿你要夹紧。
不要轻易遂他的意,
越是够不着他越上瘾。
第二天,你要早醒,
见了婆婆你笑吟吟,
见了公公你低头行……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看着哥哥亲嫂嫂》!”
于是,刘痒痒就唱《看着哥哥亲嫂嫂》:

月儿弯弯挂柳梢,
嫂嫂的奶子翘得高。
小叔子趴在窗底下,
看着哥哥亲嫂嫂。
亲得房里嗞嗞响,
亲得嫂嫂嗤嗤笑。
小叔子看得嘴巴痒,
看得胸口怦怦跳。
他跑到田里踩稀泥,
踩得稀泥嗞嗞响,
踩得稀泥嗤嗤笑。
他一边踩,一边叫:
“你亲嫂嫂我亲泥,
你用嘴来我用脚。
我也亲得嗞嗞响,
我也亲得嗤嗤笑!”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七月八》!”
于是,刘痒痒就唱《七月八》:

说的是农历七月八,
李寡妇摸黑去摘豆荚。
哎呀呀,不小心,出了岔,
癞蛤蟆直往她裤裆里爬。
李寡妇,受惊吓,
不留神跌倒在田坎下。
她站起身,回过神来高声骂:
癞蛤蟆,你不像话!
虽说老娘我裤裆松,
也轮不到你来捞一把!

桃花上场了。桃花唱夜郎古歌中的《开天辟地歌》:

天地两分开,
天小地不宽。
哪个巴掌大?
哪个臂力强?
把公和祥公,
把婆和廖婆,
他们巴掌大,
他们臂力强。
把天拍三拍,
把地捏三捏,
天才这样大,
地才这样宽……

桃花唱《犁东耙西歌》:

远古那时候,
榜香用的犁,
山岭作犁辕,
山梁作犁头,
山峰作犁柄,
岩板作铧口。
榜香去犁田,
东南又西北,
犁到天边边,
耙到地角角,
修纽拉回头,
榜香才打转……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了,桃花的歌声把他们带到了久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

在罗肤的要求和坚持下,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阖家山公社演出的时间最长,从生产队演到大队,从大队演到公社,所有节目的内容都围绕着揭露、丑化文书记。
在阖家山公社礼堂,罗肤为全公社的大大小小干部们演唱的第一个节目就是《文书记偷鸡》:

文书记,下巴圆,
山珍海味吃不厌。
主席台上装正经,
偷鸡摸狗他争先。
半夜溜进寡妇家,
悄悄爬到鸡窝边。
没想到,大黑狗,
扑向前,动作敏捷似闪电。
文书记被咬得嗷嗷叫,
下巴被撕开一条线。
寡妇掌灯来察看,
怒火满腔开了言:
老娘守寡二十年,
本想偷人还顾脸面;
你人模狗样当书记,
半夜偷鸡不要脸!……

接着,刘痒痒演唱《文书记爬灰》:

灶膛里草灰积成了堆,
儿媳喊文书记来扒灰。
文书记听了心窃喜:
“我儿出门去开会,
难道你就夹不紧腿?”
文书记,冲上前,
扭住儿媳往床上推。
儿媳急得高声骂:
“我喊你扒灰你爬灰,
等你儿子回到家,
我叫他打断你三条腿!”

丁君唱《到处都有丈母娘》:

文霸天,真猖狂,
一年四季做新郎。
公社大队生产队,
到处都有丈母娘。
养猪场的猪婆他搭脚,
广播员的奶子他先尝;
社员家的鸡婆他踩水,
放映员和他入洞房……

最后,罗肤、刘痒痒、丁君三人齐声合唱《王书记来到了阖家山》:

太阳出来闪金光,
王书记来到阖家山。
武陵儿女齐欢笑,
贪官污吏着了慌。

王落桃,真英明,
巨手一挥惊日月,
脚踏山河走雷霆。
火眼金睛识蛀虫,
微服私访察民情。
一把揪出文霸天,
千古美名照汗青……

文宣队在阖家山公社的演唱引起了巨大轰动,社员们都在传唱《文书记偷鸡》、《文书记爬灰》、《到处都有丈母娘》、《王书记来到阖家山》,连老婆婆、小孩子都学会了。歌声像长了翅膀,飞到了桃花源,飞到了武陵县城,当然也飞到了王落桃的耳朵里。
王落桃派人到阖家山公社明察暗访之后,罢了文书记的官。文书记卷起铺盖,回到了老家,在生产队当上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公社社员。
得知这个消息,罗肤喜极而泣,她对桃花说:“以前,我常跟你说:一个女人要想反抗成功,她需要一个拯救者来帮助她。王落桃就是我的拯救者。现在,王书记打倒了压迫我的文书记,我要好好报答他,把文宣队的演出引向深入。”

王书记又作出了新指示:桃花源文宣队到武陵县城去演出。
    后来,在谈起到武陵县城的演出情形时,丁君对丁红、罗肤对
兰花的说法各不相同。

丁君对丁红说——

我们到达县城那天,最让我吃惊的不是县城的繁华,而是大街小巷张贴的标语:
热烈欢迎来自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们!!
姜桃花的到来是武陵县人民的最大光荣!!
热烈欢迎桃花源里的“刘三姐”姜桃花!!
对姜桃花的怠慢就是对王书记的极大侮辱!!
谁敢得罪姜桃花,全县共诛之!全民共讨之!!

我们入住的是武陵县委招待所。当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开到招待所门前时,迎接我们的是一串长长的鞭炮声。招待所的所长快步跨到车门前,好像太监搀扶皇后娘娘一样,把桃花扶下了车。
招待所所长对桃花说:“桃花,你来自王书记蹲点的地方,你是王书记的亲人,也就是我们武陵县全县人民的亲人。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王书记的指示。”
桃花刚进招待所房间不久,武陵县财政局、公安局、税务局、教育局的头头们就来拜访桃花了。他们一个个手拿笔记本,点头哈腰地请桃花给他们作指示。

我们到武陵县影剧院演出时,乘坐的是吉普车,前面有警车开道,警灯闪烁,警笛轰鸣,街上的行人纷纷让路。哎呀,作为一个上中农,桃花源里每次搞运动,我都要跪在台上陪斗。现在到了县城,竟然有警车为我开道,我真是感慨万千啊。
影剧院里灯火辉煌,武陵县的头头脑脑们都到齐了,我,刘痒痒,罗肤,我们三人轮流上场。每个节目结束之后,全场掌声雷动,所有的人都站起来鼓掌,热烈鼓掌。
最后,桃花出场了。武陵县武装部的罗部长站起来大声喊道:“来自桃花源的姜桃花是王落桃书记精心培养的一朵灿烂的鲜花,是我们武陵县的刘三姐,是洞庭湖畔的一颗璀璨的珍珠,下面请她为我们唱夜郎古歌好不好?”
全场掌声雷动。
桃花演唱结束之后,又是长时间热烈鼓掌。所有人都嫌坐着鼓掌不够力,全部站起来鼓掌。武装部的罗部长嫌鼓掌不过瘾,不足以表达他的喜悦之情,他挥拳咚咚地擂桌子,他跳起来擂桌子,把桌子都擂垮了。

最让我难忘的是吃。
顿顿都是白米饭,还有红烧肉,你想吃多少有多少。哎呀,就怪爹娘只给了我一个胃。你想想,我要是长有十个胃,那该多好。我可以把那些白米饭、红烧肉通通装进胃里,等我回到桃花源以后,我就可以像水牛那样慢慢反刍。
有时候,我又想:能不能乘人不备,把这些白米饭、红烧肉偷偷晒干之后,用一个麻袋装好,再悄悄把它背回桃花源去?
唉,望着这些吃不完的红烧肉,我就像一个太监望着身边成群的宫女一样,既高兴,又难过。
有一次,我们到武陵县财政局演出,财政局长的万局长在武陵大饭店招待我们。万局长特意请了一个姓翦的回族厨师给我们掌勺。
翦师傅给我们做的一道菜叫“透味油鸡”,你肯定没吃过吧,你天天吃的是红锅菜。“透味油鸡”是先把一锅油烧开,再把一只整鸡下到油锅里蒸熟。你想想,光是这一道菜耗费的油,就够我们桃花源人吃十年。
有一道菜叫“金银牛脑髓”,全部是用牛的脑髓做成的。你想一想,那么大一盘“金银牛脑髓”,得杀多少头牛啊!
还有“袈裟牛肉”,就是在牛肉身上浇上一层红辣椒汁。
我一边吃,一边想:在我们桃花源,牛被当做宝贝一样供着,桃花源人一辈子也难得吃上一回牛肉。怎么到了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会有这么多牛肉呢?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答案。
有一道菜叫辣椒鱼唇,全部都是用鱼的嘴唇做的。
还有“熊掌”。
还有“海参”。
最好的一道菜是汉寿县的甲鱼。万局长反复强调说:“中国的甲鱼哪里的最好?汉寿县的甲鱼最好。汉寿县的甲鱼哪里的最好?太子庙公社的甲鱼最好。太子庙公社哪里的甲鱼最好?水寨大队的甲鱼最好。水寨是王落桃书记的故乡,王书记故乡的甲鱼最好,最正宗……”
上菜是有顺序的,先是四个冷盘,后是四盘热炒,十二道大菜,两个点心,四个水果。我给你报报菜名吧:星月母子鸡、翡翠虾仁、虎皮扣牛肉、生炒百叶、炸麦雀、牛蹄筋、鱼肚皮、爆羊肉、软炸胗……这些菜你听都没听说过。
酒店的服务员站在我们旁边,开席前她们送上毛巾擦手,端茶送水,席中送上热毛巾,吃完后备有漱口水、牙签。
可能是吃得太猛,我热得秃顶上尽是汗。我瞥见站在我旁边的那个服务员,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子,水色好得不得了。她抿着嘴,使劲憋得笑。
我对她说:“乖妹子,你不要笑,我是从桃花源来的,这样猛吃的机会比当皇帝的机会还少,我要不抓紧吃,要后悔一辈子。”
除了山珍海味,还有好酒。我第一次喝上了茅台酒,还有德山大曲,武陵大曲。这些好酒喝了不上头,只觉得飘飘欲仙。
万局长亲自陪酒。万局长脑袋大,肚子大,酒量大,他每敬我们一杯,都要说上一句:“你们是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我看见你们格外亲。”
三瓶茅台酒下肚之后,万局长有些失态了,他单膝跪在桃花面前,痛哭流涕地说道:“桃花呀,人人都说杨贵妃美,我看你比杨贵妃美十分。今天,你就好比杨贵妃,我就好比安禄山,如果你不嫌弃,请你让我做你的干儿子吧,让我叫你一声干妈吧。干妈,前几天县里开大会,王书记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脑袋大有卵用!你脑袋大,你脑袋掉了还不是照样响一声咚?’我这颗大脑袋怎么也想不出我哪里得罪了王书记。桃花啊,我的贵妃,我的亲娘,我的干妈,你一定要在王书记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下午,我的肚子已经塞满了,好酒好菜已经塞到喉咙了,可服务员还在不断上菜。怎么办?我偷偷溜进厕所,弯下腰来,把手伸进喉咙里,深入,深入,再深入,直到手指能抠到刚刚吃下去的牛脑髓……很快,哇地一声,我开始呕吐起来。我不断地把手往喉咙里伸,不断地呕吐,直到我把肠子都呕空了,我才返回席上,重新开始猛吃猛喝。
有一回,还是在武陵大饭店喝酒,我喝迷迷糊糊,猛然瞥见在玻璃窗外有三个孩子,他们把脸紧贴在玻璃上,眼睛瞪得溜溜圆,看着我们吃喝。我想起我的三个儿子,丁一臣,丁二臣,丁三臣。
我回想起往事。有一回,石桥生产队的秋生家办喜事,秋生接我们响器班去吹吹打打。临行前,我的小儿子三臣缠着我说:“爹,我也要去。”
我踢了他一脚,说:“吹拉弹唱你都不会,你跑去干什么?”
三臣说:“我要跟你去吃肉,我大半年没尝过肉味了。”
我走在田埂上,三臣也跟着我走在田埂上,像一条缠人的狗。我骂他:“你狗日的滚回去,主人家最讨厌混吃混喝的人。”
三臣说:“你帮他们吹哨呐,我跟着你吃一口肉有什么了不起?”
我追上三臣,把他推倒在水田里,他糊了一身稀泥。
我在秋生家坐席的时候,发现三臣蹲在一个角落里,浑身都是稀泥,只有两只眼睛活灵活现。我每挟一筷子菜,他那两只眼睛就滴溜溜地转一下。
唉,我心里那个痛啊……

我喝着酒,心里清醒得很:我能在武陵大饭店吃上这样的好菜,喝上这样的好酒,靠的是谁?当然靠的是王书记。
我,一个桃花源的上中农,凭什么能靠上王书记?还不是因为桃花!
桃花就是我们桃花源里所有人的大恩人。


罗肤对李兰花说——

为了充实我们桃花源文艺宣传队,武陵县文化局从机关、学校、厂矿抽调了一批文艺人才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排练的地点在武陵县群众艺术馆。经常会有人群涌入群众艺术馆来观看我们排练。所有的人一来到群艺馆,就开始打听:“桃花在哪里?哪一个是桃花?”
我把桃花指给他们看。他们就议论开了:
“果然名不虚传!”
“皮肤虽说有点黑,这张脸却很耐看。”
“王书记果然有眼力!”
“王书记是什么人?王书记是诗人,一般的女人哪能入得了诗人的法眼?”
武陵县文化局长的儿子叶苗指导我们排练节目。叶苗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他最感兴趣的是帮我们画妆。他给桃花画妆的时间最长,别的女队员都很嫉妒。叶苗给桃花画妆的时候,别的女队员都在一旁围观。
叶苗指点着桃花的脸,用权威的口吻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这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靠近鬃角处微微上翘的眉毛,还有这双黑幽幽的大眼睛,这是一张多么完美的脸!这张脸既有古典美的忧郁,又有现代美的妩媚。如果你们仅用漂亮、美丽来形容她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是倾国倾城,什么是沉鱼落雁,什么是西施貂蝉,你们就要好好研究研究这张脸!”
围观的女子们发出一阵阵妒忌的尖叫。
桃花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让叶苗给她画眉毛。
我不知道桃花听了叶苗的称赞,心里是什么感受;要是叶苗这样夸我,我一定会幸福得晕倒。你不知道,叶苗长得嘿客气,是个美男子,一看见他,我这颗风干了多年的心还是会咚咚直跳。不光是我这么想,文宣队的其他女孩子大概也同我差不多吧。
桃花的名气在武陵县城传开了,当我们到各个单位去演出时,路上总是人挤人,大家奔走相告:“桃花来了!桃花源里的仙女来了!”
无论我们到哪里演出,叶苗总是背着画架跟着,我们在台上演出时,他总是坐在台下的一个角落里,支起画架,开始画画。等我们演出结束时,叶苗的画画也结束了。我们拥到叶苗跟前,翻开他的画架。画架里全是画的桃花:桃花在唱歌,桃花在跳舞,一张又一张,叠起来有厚厚一撂!
女队员又是一阵嫉妒的尖叫。
回到招待所以后,我悄悄问桃花:“你说说,叶苗跟彭春牛相比,哪个强?”
桃花低着头,不做声。
我又问:“要是这两个男人都愿意娶你,你选哪个?”
桃花小声说:“叶苗比春牛会说话。”
有一天晚上,从群艺馆排练出来,我和桃花还有叶苗三个人从石级上往下走。叶苗忽然站住了。我回头一看,发现叶苗正一言不发地望着桃花发呆。桃花也站住了,朦胧的街灯照在桃花那略显疑惑的脸上,连我都被这张脸迷住了。我听见叶苗喃喃叹道:“桃花呀,你这张脸的轮廓,比希腊女神雅典娜还要完美……”
我望着桃花和叶苗,心里暗暗觉得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有一天晚上,我们没有演出任务,叶苗邀请桃花和我一起去逛街。我们沿着翊武路向前走,一走到复基路,最后来到渔父公园。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在银色的月光下,我们走到一尊铜像前,叶苗显得心事重重地说:“你们来县城半个多月了,演出快要结束了。”
我趁机说道:“怎么?你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叶苗说:“舍不得什么?”
我说:“舍不得桃花呀。”
叶苗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是啊,女神要走了,确实有些不舍。”
我说:“你父亲是文化局长,你可以把她留下来呀。”
叶苗没有出声。

在离开县城的前一天晚上,叶苗把桃花单独叫了出去。
直到很晚,桃花才从外面回来,样子有些落寞。我问桃花:“叶苗跟你谈了些什么?”
刚开始,桃花不肯回答,直到被我逼急了,桃花才说:“叶苗的父亲当了多年的文化局长,他嫌文化局长没有什么油水,一直想当财政局长。叶苗今晚找我出去,是为了求我在王书记面前为他父亲讲几句好话,让他父亲当上财政局长。”
我听了很生气。第二天,我找到叶苗,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不是很喜欢桃花吗?”
他说:“不错,我是很喜欢桃花。”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
叶苗顿时把眼睛瞪得溜溜圆,像打量怪物一样盯了我好半天。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叶苗说:“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娶桃花呀。整个武陵县城的人都在说: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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