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60篇：招待所长黄财有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6-29 05:11:35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60篇：招待所长黄财有
黑河分工委招待所的铁皮大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人影子都没有一个。我在大车厢上面整整颠簸了一天，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被颠散了。这时候只觉得头晕眼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是还只得咬紧牙，费力地推开那铁皮门，将两件行李搬进招待所那黑灯瞎火的院子，我便坐在马被套上站不起来了。歇了好一会儿，我用劲喊道：“有人吗？”不久，一个人打着手电走过来问：“什么事？”我说：“我从拉萨调来黑河工作。”就从衣袋里掏出介绍信递给了他，他接过我的介绍信，转身进了登记室，点燃蜡烛，见我还坐在马被套上，就走过来关切地问：“你病了吗？”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病，只是在大车上面颠了一整天，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将我扶进登记室坐下，递过登记本，让我将内容一一填好，他拿过去，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嘴边竟露出了笑容。他问：“你家在湖南什么地方？”我说：“衡阳。”他很高兴，连声说着：“离我们邵阳那么近。好，好，好！今日总算是他乡遇故知，遇到一个湖南老乡了！”说完这一句话，他连忙走出登记室，动手帮我将行李搬进一间摆放着四架木床的小土房。那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一排简易的木板通铺，一只冷冰冰的铁皮牛粪火炉，透出一股凉气。他问：“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说：“上午在羊八井吃的饭。招待所有食堂吗？”他笑着说：“食堂早就关门了。走，小老乡，到我家里去。”我跟着他来到客房后面的一间小土房，他推开门，让我先进去，屋里牛粪火炉子嗡嗡嗡地响着，一股暖气迎面扑来。他也跟着进了屋，朝里间喊了一声：“莲香，来了个小老乡，快给弄点吃的来。”一个中年妇女答应了一声，从那用几条麻袋片片隔成的“里间”走了出来，对我说一声：“辛苦了。”一口地道的家乡话。一下子，我竟然发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她忙着先在牛粪火炉子上面烤了两个大镆馍，又在炉子上放上一只小铁锅，用干辣椒炒了一些干白菜。一边忙着，一边对我说：“黑河条件实在是太差了，一片菜叶子，一根葱都要从拉萨和格尔木运过来。你将就吃一点吧。”
我吃过饭，坐在嗡嗡低吟着的火炉旁，铁皮水壶里的水早就开了，壶嘴子喷出一股股白色的蒸汽，咕嘟咕嘟地就像是在那里叙说着一个没头也没尾的故事。我身上暖暖和和，胃里舒舒服服，再小口喝着热开水，真是惬意极了。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那亲切的乡音、那暖和的乡情、那热辣辣的干辣椒炒干白菜的味道，我还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我也知道了这位好心人姓黄，名财有，他就是招待所长。
而这时候，老黄却像查户口一样，又将我的情况问了一个遍。我也就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做了回答。老黄听完后，叹了一口气，用对一个老朋友说话的口吻对我说：“小老乡，你这一步可又走错了呀！哪一个人都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是因为人们总是向往幸福。可是你倒好，花红柳绿的拉萨你不爱，偏偏要求到这海拔四千五百多公尺的黑河来。再说了，你认为自已家庭出身不好，在地质局不合适，就要求下地方。可你在那地质局，是跟石头、大山打交道的人，哪一块石头会同你讲政治，哪一座大山会去管你的家庭成分？你现在倒好，背着一个大大的、家庭成分的包袱，还专门要求来地方工作。这地方上搞的就是政治，讲的就是阶级斗争。”说到这里，他歇了一口气，背书般地又说开了：“一年前，伟大领袖毛主席就讲了：在社会主义国家，要承认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存在，还说从现在起，要年年讲、月月讲……，使全党提高警惕，使我们有一条比较清醒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接着说：“这些年来我也总结出了一条经验，那就是，这阶级斗争的对象，头一条就是一个人的家庭出身和他的个人历史。唉，你呀你……”。接着，他竟然像是遇到了知音，向我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老黄，1959年随军进藏，平叛战斗结束后与一批营连级干部一起留在了黑河。先是协助地方工作，后来就办理转业手续留了下来。在部队，他已经是副营长，与他级别相同的人，大都分到各县去当了区委正、副书记，个别人后来还当上了县委副书记。老黄1947年被国民党抓过“壮丁”，是在战场上被“解放”过来的。他参军后作战勇敢，1949年渡长江、 1950年入朝鲜，1959年进西藏，多次立功受奖，肩头上也抗上了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可就是因为历史上的那一个“污点”，正式分配工作时，他被留在分工委招待所当了所长。
听了他的一番话，我还真的有些后悔了。我说：“我们孙局长说了，若是我在黑河不适应，还欢迎我回去。”老黄看着我笑了笑，说：“亏得你参加工作也有十来年了，若是在部队，也够得上是一个老兵油子了。可你以为西藏工委组织部的那个调令，也像我这小小的黑河招待所？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真有一点急了，问：“那你说应该怎么办？”老黄说：“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看来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哟。”他喝了一口水，用手理了理开始秃顶的头，接着说：“小老乡，还是让我们实事求是地来分析一下：黑河西边几个县，地广人稀，很多区政府直到现在连一个小土房房都没有，平时里干部们都是在帐篷里睡觉，在马背上办公，条件确实是太差了。你想去学藏文也很难。东三县原来属昌都管辖，后来才划归黑河，多是半农半牧区，气候条件、生活条件都比西边好。比如县气候条件最好，但是直到现在公路还只通到夏曲卡，到了那里还要骑两天的马。索县和巴青，两个县政府相隔不到三十公里，巴青县委书记刘政文，听说进藏前就是安徽一所农业中等专业学校的校长，他来招待所住过，我们还谈得来。依我看，这位刘书记平易近人，有思想，有水平，听说在巴青上上下下反映都不错。而且，巴青历史上就属于有名的三十九族地区，那儿的历史故事多得很，你想学藏文，研究西藏历史，那可是一个好地方。我看你就要求到巴青去吧。”
第二天上午，我将工委组织部的介绍信拿到分工委组织部，一位女同志将我的介绍信看了一遍，又抬起头，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你先在招待所里住着。工作问题，等我们研究好了再通知你。”我说：“同志，我想到巴青县去。”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到巴青去，为什么？”我说：“我来黑河，主要就是想好好学习藏文和西藏历史。”接着，我就鹦鹉学舌般地将老黄昨晚对我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我说：“听说巴青在历史上属于三十九族地区，有很多历史故事，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哟。”女同志听我说完，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点了点头，说：“有的干部一来黑河，开口就要求到气候好的地方去。可是说一句大实话，黑河哪个县条件都没法跟拉萨比呀。你想去的巴青县，在我们地区，气候算中上。但是你想学藏文，研究西藏历史，这个想法我倒是觉得挺不错。我一定将你的情况向孟部长反映，但能不能批准，只能等我请示以后再说了。”她加重语气，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你也要有一个思想准备，一定要服从组织！”回到招待所，我将情况告诉了老黄，他说：“那你就再等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