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5篇：“格波郭色 （藏语：白头发老头子）”（1）

益西索朗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5篇： “格波郭色（藏语：白头发老头子）”（1）
一次我从牧场回区去开会。会后书记、区长找我“个别谈话”。书记问我：“这些日子在下面过得还习惯吗？”我说：“现在没有了语言障碍，就跟住在区里一样了，好得很！”他说：“老王，今日我俩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我看着书记，没有作声。他停顿了一下，说：“县里来了通知，区里原来的财经助理员老李调走了，我和区长商量，想请你将这财政助理员工作也兼上。”我问：“财政助理员具体都要干些什么工作？”他说：“主要就是每个月到县财政去将区里要开支的经费预先领回来，月底再去报帐，又将下个月的经费领回来。还有就是区干部集中回区里开会和过年过节时都要集体开伙，改善生活，这伙食费开支也由财政助理员管理。”我又问：“区里每个月要开支多少钱？”书记说：“区干部和乡半脱产干部的工资、干部的下乡补助费，再加上一点办公费，一个月也就是两千多块钱。有时候要给贫困户发放救济款，那都是县里专门拨款，县里给多少，区里就去领多少。上个月的帐老李在县里已经报清了。你们也没有什么手续好交接的。你明天带上罗则去县里将下个月的经费领回来，开支完了，月底再去报帐就行了。”我说：“行。去县里的路我会走，罗则就不用去了。”书记说；“那可不行，你拿上那么多的钱（2000元！），一个人去，路上不安全。”
我兼任了区财政助理员，第一次去县里领钱。临走时，我在挎包里塞上十发子弹，准备送给在县邮电局结识的那两位好朋友。
高口到县50多公里，骑马大半天就到了。我问罗则，财政科在哪里？罗则笑着说：“财政科阿米西（我不知道）。老李来县里，都是石会计家里去。我们他家去。”找到了石会计，他已经知道我接替了老李的工作，说：“今天银行快要下班了，你明天上午来领钱吧。”我和罗则一起找到管理员伦珠，他打开上次我住过的那一间房门，我和罗则将马鞍鞯卸下来，搬进屋里，罗则牵马去马厩，我就去看望上次结识的两位好朋友罗地和祖品次成。
来到邮电所，他俩刚好下班。见到我，连声说：“沃布结，沃布结（辛苦了）。”我回答：“嘎麻提（不辛苦）。”罗地问我：“来县里有什么事？”我说：“领工资。”他问：“罗则来了吗？”我说：“栓马去了。”罗地说：“根拉（老师）会讲巴青话了，以后我也不用结结巴巴地对你讲汉话了，亚古西扎都（好得很）！我马上烧茶。”我拿出子弹，说：“每人‘阿滴’。”两个小伙子高兴得不得了。罗地立即从一只小木箱里拿出一个小皮匣子，将那五粒英式步枪子弹用毛巾擦得亮晶晶的，装进皮匣里，高兴地说：“我现在也有‘阿滴’了。”我从他手里接过那“阿滴”，仔细一看，这小皮匣子上面镶嵌着刻有花纹的银片，中间还镶着一颗漂亮的红珊瑚珠子。五个子弹头露在皮匣子外面，闪烁着紫红色的光芒，十分漂亮。我们喝着酥油茶，吃着糌粑，祖品次成就对我讲开了‘键恰’（男子汉的饰物）的故事：
在巴青，年轻男子都要为自己准备“结巴布刻键恰”（男子汉的七件饰物）：美恰（火镰）、阿滴（子弹匣）、罗孜（小刀）、罗伙（皮腰包）、哇夏（狐皮帽）、布热多库（用亚麻布做成的衬衣）、戈松哈（三层牛皮底的藏靴）。罗地在县邮电局干“半脱产”工作已经快三年了，心里的目标之一就是要将这七件饰物备齐全。其他六件都有了，就是还缺五发步枪子弹。现在全都有了，当然很高兴。我们就这样子，一边喝着香甜的酥油茶，一边用巴青话闲聊天。我心想，这样子学藏语，实在是太理想了。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着罗地讲故事，罗则飞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对我说；“根拉，快，格波郭色书记请你去。”我问：“哪个郭书记？”罗地说：“不是郭书记，是那个巴青来了三年多，头发白了一大半的县委刘书记。我们都喊他‘格波郭色’书记。”（藏语：格波：老头。‘郭色’：一头白发。）我问罗则：“书记在哪里？”罗则说：“书记请你到他家里去。”我跟上罗则去见刘书记。我们来到一间平房前，房门敞开着。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看着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罗地那一句“巴青来了三年多，头发白了一大半”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我想，这一头白发，不正是刘书记为巴青的藏族牧民群众，鞠躬尽瘁的最好见证吗？同时又让我联想起了那披满白雪的劲松……。
我还在那里“浮想联翩”，书记却笑着问我：“你就是王寿民同志吧？”我说：“书记，我是王寿民。”书记说：“快请进屋。”罗则说：“书记，我马看去了。”说完这句话，他一溜烟跑掉了。
我跟着书记进了屋，他说一声：“请坐。”又亲自倒了一杯开水放到桌子上，说：“请喝水。”我坐了下来。他问：“你原来在拉萨工作，怎么想着要到基层来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前年我在堆龙德庆县下过一次乡，工作组撤回拉萨时，我就要求留在堆龙，结果没有被批准。回到地质局以后，领导安排我当藏文秘书，可是办公室又是文件又是公章，还尽是一些机密的东西。我家庭出身不好，万一出点事，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后来是藏干校的杨孝彬主任帮助我调来黑河。我又请求来巴青，可一到高口，就听人说在区里干行政工作，要求的政治条件比地质队高很多，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书记听着我说话，一直没有开腔。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也是下乡刚回来没几天，慕副书记将你的情况告诉了我。今天他又说，看见你到县里来了，所以就想请你过来随便聊一聊。可是你刚才一开口，就把我给‘将’住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该怎样来回答你的问题呢？按照常规，我应该对你说：王寿民同志，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是我想，这两句话你肯定已经听过了很多次，甚至是‘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刘书记又停顿了一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你遇到的很多事情又往往和刚才这两句话对不上号。我没有说错吧？”
我真的没有想到呀，一位县委一把手，初次见到我这个另类人，就说出了这么一番大实话！当时就把我的眼泪给说了出来。我立即用衣袖擦去那不争气的泪水，可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只是不断地点着头。书记见我不讲话，他又继续说：“今天我不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年纪比你大一些，来巴青比你早几年的老同志的身份，请你过来谈谈心。听说你们扎西区长在前塔乡帮你找了两位老师，一个教给你牧业生产知识，一个给你教巴青藏话。现在你学得怎么样了？”
刘书记提的这个问题，倒是让我挺高兴，我就说：“我刚去高口，连马鞍子都不会备。听人家说山上有冬虫夏草，我还以为那只是一个神话故事。更别说安排草场、抓膘配种，给牲畜防病、治病了。自己觉得简直就是一个白痴，什么也不懂。可是一到了乡下，牧民们还口口声声都喊我根拉（老师）。一听到那称呼，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缝钻进去。虽说区长给我找了两个老师，我现在最多也就是幼儿园孩子的水平，若是要去领导群众搞生产，那还差得很远。”书记笑着说：“群众在这块高原上起码已经生活了几千甚至是上万年，他们丰富的生产知识和经验，我们这一辈子也学不完。我来巴青三年多了，总的感觉是，在通常情况下，并不是我们的干部去‘教会’群众如何搞生产，而是需要我们老老实实地放下架子去当小学生，虚心向群众学习。”见我一个劲点头，书记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这头点得有点早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既要老老实实地向群众学习，但也不能忘记，他们那沿用了千百年的老经验里也确实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就拿你刚才说的虫草来说，巴青盛产虫草，按照现在贸易公司的收购价格，一斤虫草就可以换回30斤青稞。产草季节，强劳动力一天就能挖到七、八两。旧社会三大领主不准人们挖虫草，可是直到今天，还有不少群众认为虫草是山神的头发，是山神的肠子。反正一句话，虫草千万不能挖。”
说到这里，刘书记端起杯子将水喝完了，又接着说：“今天我请你来，也想交给你三个任务：第一，希望你安下心来，继续学好藏语文，争取在年底前完全甩掉拐棍（翻译），也好给全县汉族干部学习藏语文做出一个样子来；第二，上次你写的工作情况汇报我看了，写得还不错。分工委宣传部早就指示各县要建立报道组，给党报写稿，做好宣传报道工作，我看西藏日报高口区的通讯员就由你来担任；第三，以后你们区给县委的工作报告，只要我在县里，你就可以直接交给我。我还想多听听你在基层了解到的第一手材料，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这对我的工作也很有帮助。”说完这些，他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我这次也给你再推荐两位老师，一位是县兽防站的李站长，他在内地就是兽医，实际经验很丰富。一位是县卫生院的张医生，中国医科大学1961年毕业生。你向他们学习医疗知识，下乡时你还可以随时带上一些常用的人药、兽药。自己有了真本领，然后才好去教育和帮助群众。”说到这里，他给自己的水杯续上水，喝了一口，对我说：“今天我们就先谈到这里。我再重复一句：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希望你能丢掉包袱，开动机器，不断前进。今后你不论是工作或者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只要是在我这个县委书记的职权范围之内，我一定尽力帮助你。” 他说这一番话时，很轻也很慢，但说到“不唯成分论”那几个字时，却像是有意说得有一点点重，眼睛还一直看着我，好像怕我没有听清楚。我心想，若真的像刘书记所说，我一定要好好干，我也相信自己能干出成绩来！
告别了刘书记，回到招待所，那晚上我就像牛吃草后反刍一般，将他的一番话又反复地在心里咀嚼了好多遍。我佩服刘书记那踏实细致的工作作风，我也庆幸自己来到巴青，又遇到了一位好领导也是好老师。我还记起了十年前，在衡阳县的蒸水河边，郝部长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好好工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实现自己的理想。” 想到这些，只觉得一股暖流在我的心中涌动。我心里又升起了希望。
第二天我在石会计那里领了支票，去银行取了钱，然后就登门去“拜见”书记给我推荐的两位新“老师”。我向他们说明了来意，他们都很高兴，分别给我讲了一些医药知识，送给我几本人、畜疾病防治知识的小册子和一些常用药品（那时候西藏各级医院和兽医站都是由国家全额拨款，药品、治疗用品对所有干部群众全免费）。李站长又给了我一个小药箱。这时候，县公安局包局长派人来找我，让我到公安局去一下。我心想，自己是个另类人，这公安局长都找上门了，能有什么好事？转念一想，没做亏心事，又何必怕鬼敲门？
来到公安局，包局长笑着说：“刘书记说了，你每个月都要到县里来，还要经常去下乡，背着一支又长又沉的老英式步枪太不方便了，让我想法子给你换支枪。说说，你想要支啥样的枪？”我心想，刘书记还真的是一位言必行，行必果的好领导。但又一想，扎西区长现在背的都是长枪，我还能要一支什么枪？想起进藏时赵队长发给我的那一支轻巧灵便的卡宾枪，我就说：“若有一支卡宾枪就好了。”局长笑着说：“你还真会挑。可是咱全县只有一枝卡宾枪，就在书记的通讯员小唐那里。局里枪库里有一支美国造的汤姆森冲锋枪，那还是1959 年美国空投到二号地区后被我军缴获的。这枪体积小，灵活轻便，携弹量大，火力猛烈。你平时下乡或者骑马，背在身上根本不用拿下来就能够使用。”好像为了要增强他的说服力，他又笑着加了一句：“这汤姆森的子弹粗得很，打狗熊一定没有问题。”我问：“有多粗？”局长笑着说：“11•4毫米，比七九步枪粗了3•5毫米！在我见到的所有长枪里，这可是独一无二的了。你以后若是碰到了狗熊，就用它瞄住那傻大个的脑袋，‘叭，叭，叭’地一阵响，肯定能穿几个大窟窿。”听着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我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连声向他道谢，跟他去枪库换了枪。他一高兴，竟然给了我90发子弹和三个弹夹。

蓝河

刘书记真是一位好干部，只有歪嘴和尚才会念错经！

益西索朗

蓝河 发表于 2019-7-9 14:08
刘书记真是一位好干部，只有歪嘴和尚才会念错经！

老师您说的很对！刘书记确实是一位党的好干部。我觉得，如果没有这些好干部，也就没有今天的新中国。再后来，他调到那区地区担任地革委副主任。我调到地区农牧局后，又在他的领导与教育下工作。再后来，我先他调回了拉萨（自治区地质局），刘书记后来调任自治区计委副主任。但是，不论我们分别了多久，刘书记都是我心中的一位焦裕禄式的好干部。今日写着这些“过去的故事”，我心中涌起一阵阵感恩的热浪。我衷心祝愿刘书记和李先才同志万事如意，扎西德勒！
谢谢老师！

蓝河

祝好人都一生平安！扎西德勒！

益西索朗

蓝河 发表于 2019-7-9 17:10
祝好人都一生平安！扎西德勒！

谢谢老师！

益西索朗

蓝河 发表于 2019-7-9 17:10
祝好人都一生平安！扎西德勒！

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