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6篇：猎狗熊（2）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7-20 14:19:38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87篇：猎狗熊（2）
还是那一年的初冬，我又和罗则一起去前塔。乡政府文书次旺笑着对我说：“我找到上次那个‘老朋友’了。”我问：“哪个老朋友？”他笑笑说：“就是上次同你面对面的那一只狗熊呀。它的窝就在达宗后山上。我们趁着它现在还在睡觉（冬眠），干脆去把它干掉，免得明年开春它又到格尔岗来找麻烦。”我问次旺：“狗熊在洞里面睡大觉，我们在洞外面，怎么打得着它？”次旺说：“用烟子将它熏出来就行了呀。”我又问：“我们在外面点火时，狗熊突然冲出来了怎么办？”次旺笑着说：“我们这里连小孩子都晓得‘则肯奴巴要马热（冬眠的狗熊没有力气）。’我们在洞外面点干牛粪火它是不会出来的；就算是出来了，冻狗熊也跑不过人的两条腿。”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几个人吃过早饭，背上两袋子干牛粪，来到狗熊洞口。我心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决定罗则、次旺和我的三支枪都瞄准洞口，其他人再去洞外点燃牛粪向洞里扇烟。狗熊被熏出来以后，罗则先开第一枪，能将它打死最好了。若是一枪没有打死它，我的冲锋枪和次旺的火药枪再补上去。可是熏了好久好久的烟，一点动静也没有。次旺又检来一些石头，使劲朝洞里砸去。又过了好久，终于听到洞里传出一阵“ 哇——”的吼声，紧接着，狗熊就冲出洞来了，罗则“啪”地一枪，正好打在了它的脑门上，它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我上前一看，还真是上次跟我打过照面的那一位“老朋友”。
我们连忙按照“尖色扎则”的狩猎规矩，很快就将狗熊皮剥了下来，又取出了熊胆（那所谓的熊掌，几个人可是连看也没有看一眼，顺手就丢到草丛里去了）。结果是：狗熊皮归了我。我给罗则和次旺每人‘阿滴’（5发子弹），罗则还要了熊胆，说是给他阿妈治眼病。猎熊的奖金24元，次旺和同来的两个牧民“三一三十一”，每人8块钱。
我高高兴兴地将狗熊皮带回区里，住在区里的孤身老阿妈格珍看到了，就问我，冬天在哪儿打到了狗熊。我说：“是我们几个人在格尔后山用牛粪烟将它熏出来打死的。”她听我讲完了，问我：“那窝里有小熊崽崽吗？”我说：“好像是没有。”她又说：“你上次对我说的，志玛牛的母爱感动了你，可是你知道吗？这狗熊妈妈爱小熊，同母亲爱自己的孩子，志玛牛爱自己的小牛犊，也是一样的呀。” 接着阿妈啦就跟我讲起了她亲眼见到的一件事情：
一年夏天，就在前塔河上游的巴西达（秋季草场），一只狗熊妈妈领着两只小熊来到了强曲河边，好像是要过河去。熊妈妈先用石块将一只小熊压在岸边，叼起另一只小熊过了河，然后也用石块将它压在河岸边，再过河去叼先前压在对岸的那只小熊。可它刚到河对岸，被压在河这边的小熊挣扎着掀翻了石块，去追赶熊妈妈。那小熊崽刚进到河里，就被浑浊的河水卷走了。后来那熊妈妈在河边连嚎带吼，呼叫了好多天。
阿妈啦的故事，原本是讲给我听的，可是她讲着讲着，自己倒先流出了眼泪。她连忙用手擦去泪水，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以后再也别去打熊了。” 阿妈的话让我知道了，伟大的母爱，是人与一切动物所共有的。也可以说，母爱是一切雌性动物与生俱来的一种天性。
那时候，藏北牧区的一切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神奇、很新鲜。一次我和罗则到噶斗组去，路见一群羊正在低头吃草。忽然我发现那羊群中间，竟然站立着一只又高又大的纳亚（岩羊）！我高兴得连忙跳下马来，罗则也跟着跳了下来，问我：“根拉，嘎勒齐嘎？（干什么）”我向他摆摆手，轻声说：“快看，纳亚。冲锋枪浪费子弹，还是由你来干掉它吧。”罗则看了一眼，又叹了一口气，说：“根拉你大惊小怪。这纳亚是人家养的，我可不敢打！”我奇怪地问：“怎么会是人家养的？”罗则说：“人在山上抓到了刚出生的小纳亚，抱回去，用山羊奶喂养它。只是这小家伙肚子大，三只奶羊喂完自己羊羔后剩下的奶才够一只纳亚吃。还有就是小纳亚吃了羊奶后大都会泻肚子，几十只中也难得成活一只。”我问：“那喂它有什么好处？”罗则说：“好处可大了。就像刚才那一只纳亚，今年已经两岁。羊群上山时，它就会自动走在前面，它的鼻子可比家羊灵敏得多，只要一闻到熊、狼的气味，就会立即发出很响亮的“素——素——”声。我们叫做‘些巴加’（吹口哨）。牧羊人就可以早作准备，防止野兽攻击畜群。晚上畜群归圈后，若是来了野兽，纳亚也会提前‘些巴加’。这纳亚在羊群里长大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人了。比一头牧羊狗还管用。”看到我专心听讲的样子，罗则得意地说：“我们刚才看到的是纳亚，在我们本索，有的人家还养了纳察和本察哩。”“纳”我知道是岩羊，“本”是野牦牛。但是那个“察”，翻译成汉语，就是“外甥”。野牦牛竟会与家牦牛联姻，让家牦牛生下一个“外甥”来？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趣！我怀疑地问道：“你真的见过纳察、本察吗？”罗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纳察，我们家就有一只。它除了个子比山羊大，毛色跟山羊毛不太一样，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本察的尾巴和‘只巴’（牛腹两边的裙毛）比家牦牛的短，也要稀一些，但它的个子比家牦牛高很多。”那以后，我想方设法，还真的得到了一只小纳亚，我想将它喂大之后，再用它与母山羊作杂交实验，便每天买来羊奶喂它，还给它喂过鱼汤，但最终还是没能养活它。
（巴青牧民特别注意种公畜选优。像牦牛在选种时，就非常讲究“布、噶、惹、撒”，具体说来就是要看牛的体型、毛色，就连牛角的形状也不能放过。这张照片上就是格尔滩的一头“诺尔马”（种公牛）。据说它的祖父就是野牦牛送给牧民家的“外甥”。
事情过去了五十多年。但是只要我一想起那一次打死的那一只狗熊，就感到内疚。我记起了：那头熊就只是来到了两个跌倒在地的牧羊小女孩近旁边，它并没有主动过去伤害她们（虽说后来它是被“志玛”母牛赶跑的）；后来还是在那个山头上，它又与我相遇了，在人、熊“相持不下”的时候，又是它“主动”退出了“战场”；可是当它老老实实地呆在洞里冬眠，我却领着人，用浓烟、用石头将它轰出来，再用枪打死了它。
自从我认识了县兽医站的李站长，就拜他为老师。一次，老师告诉我，人与大自然，与地球上其他的一切生命，其实都是相依相存的。人类既然认为自己是自然万物的“主宰”，除了要爱护人类自己，也要爱护大自然，爱护一切的生命。
打了那一只狗熊，让我内疚到如今。如今我唯一能够做得到的，也只有说一声“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