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90篇：又是一次——“1+2＞3！”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7-21 17:06:30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90篇：又是一次——“1+2＞3！”
自从我兼任了区里的财政助理员，每个月都要去县里报账、领款和送工作报告。而且，根据刘书记的指示，只要他没有下乡，就要将报告直接送给他。这样一来，我差不多一个月就能见到书记一次了。一来二去，我与书记夫人李先才也就成了“熟人”。一次，李大姐好心地问我：“小王，你年纪也不小了，看来是该成个家了。我琢磨着，县贸易公司的小T（因为要保护‘隐私’，我只能用一个T）你俩倒是挺般配的。怎么样？要不要大姐帮你牵牵线？”
想起七年前，我当年的老班长小夏在冷水滩就跟我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我还觉得，那是老班长对我这个小兄弟的关爱。可是今天，堂堂县委书记夫人竟然也说出了同样的一番话，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也不由自主地“怦、怦、怦”一阵猛跳，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想着应该怎样去回答大姐的问话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独自回到冷冰冰的招待所，李大姐说的那一番话，像是一把钩子，又“钩”起了七年前我心中的那一个“1+2＞3”，我心里就像是被谁塞进了一团羊毛，浑身发热，烦躁不安，实在是憋得慌。我心想，自己今年已经26岁了，距离“人到三十日过午”那一句老古话，也仅仅是一步之遥了。再看看与我年龄相仿的好些人，别说是早就成了家，只怕是孩子也该会喊阿爸了。若再用昔日班戈湖地质队的“标准”来比一比，我也早就是一个老“光棍”了。
接着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T。因为我是区里的财政助理员，每个月都要去县贸易公司帮助区干部们购买一些日用品，隔三差五地也就会遇到她一次。但是她在我心里的形象，从来就只是贸易公司的一位说话轻言细语、做事一本正经的会计，就连那一个“女”字，我都没有能够与她联系起来。而且，她那一口吴侬软语，常被一些人戏称为“像鸟叫”，我还总是随声附和，点着头“打哈哈”。
但是今天，当李大姐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之后，真正是“境由心造”呀，小T在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轻言细语变成了温文尔雅；“像鸟叫”的吴侬软语，也变成了悦耳的“低吟浅唱”，我的心里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情波浪……
那一个晚上呀，我一个人睡在招待所那一条大通铺上，翻过来又覆过去，几乎就没能阖上眼。下个月，我又去县里报帐。在给刘书记去送工作报告时，刚跟书记说了几句话，李大姐走了进来，笑着对书记说：“书记同志，今天这点时间能让给我吗？我想领小王去办一件事。”书记会心地笑着点了点头，大姐直接就将我领到了贸易公司。我记起上个月她的那一番话，心里一阵紧张，连忙问：“大姐，您领我来这里做什么呀？”大姐收住脚，两眼紧紧地瞪着我，然后又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可不能像上次那样，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掉了哟！”我跟着她进了贸易公司那一间小小的会计办公室。见我俩进去，会计小T的脸一下子由白转了红，低着头站了起来，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姐还真是个爽快人，笑着说：“小T，想必你和小王也是熟人了，还用得着我来介绍吗？”我脑子空空，脸上发烫，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木头人。刚想偷偷瞧那小T一眼，没想到两个人的眼光竟然在空中“撞了车”，可又都同时飞快地低下了头。我觉得，小房间里那原本就稀薄的氧气，就在那一瞬间，统统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尴尬，我的呼吸更加急促起来了。
李大姐见到这个尴尬场面，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害羞的？就拿我和老刘来说……”一边说着，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还真奇怪，就是她的这半句话，房间里的气氛立刻起了“质”的变化，我的呼吸也顺畅了许多。我觉得大姐真有意思：给别人来当“媒人”，却说起了自己“过去的故事”。我瞟了小T一眼，她竟同我一样，在等候着听大姐的经验介绍。
“我和老刘谈恋爱，那时候，他——”如此引人入胜的精彩故事刚开了一个头，书记的通讯员小唐推门跑了进来，气喘嘘嘘地说：“大姐，让我好找！吕主任请您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下。”大姐笑着看着我俩，摊开双手，满脸无奈的样子，说：“好了，好了，我的老经验只有等下一次有了机会，再给你俩传授了。好在彼此都认识，也就不用我罗嗦什么了。你们聊，你们聊。”抬起脚就走了。小屋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她。
好一阵子，谁也没有开口，一阵“喳、喳、喳”的响声传进我的耳膜。我抬头一看，那窗台上摆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闹钟，我刚进来时根本就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但此时此刻，它的声响竟然是如此地洪亮。我脑袋里空空的，根本就找不到一句话来说。小T也是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我对面，更像是一个比我还要“木”的木头人。
又过了好久，小T站起身来，淡淡地一笑，用她那好听的软语对我说：“你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可这时候，我似乎觉得时间正在“逆向”流转，那些被岁月之河的沉淀泥沙深深掩埋了七年之久的记忆，一下子统统都被李大姐导演出来的这一场感情洪水猛烈地翻卷出来了，我的脑海里，上映着一幕又一幕“过去的故事”：我好像回到了湖南零陵县的冷水滩，老班长小夏满脸关切地在说着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又像是在岳屏公园那昏暗的路灯下，听着小芮那悦耳的喃喃低语；还有当时我那几乎失控的感情……还有，还有衡阳市二中不远处的那个小旅馆，那位可尊可敬的中学数学老师令我终生难忘的1+2＞3的“判决”……
又过了好久，小T一手拿着一个小瓷碗，另一手提着一把小酥油茶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语调平和而不失抑扬，语速适中而不无顿挫地说着：“初次来到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听李大姐说你爱喝酥油茶，我就请阿觉（县贸易公司的仓库保管员，一位可亲可敬的小老头）打了一壶茶，请品尝。”我接过小T递过来的香喷喷的酥油茶，问：“怎么只有一只碗？”她低着头，轻声回答道：“我也知道酥油茶的营养好，可直到现在，我还没能适应那味道。你就别客气了，趁热快喝吧。”我端起了小茶碗，刚喝了一口，就不得不佩服阿觉的打茶技术。刚才的那些害羞、那些尴尬，也好像都随着香喷喷的酥油茶，让我喝进肚子里去了。
回想起1956年我进西藏，可是刚走到西安就“向后转！”——又回到了衡阳。1958年我再一次离开衡阳，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西藏，如今已经快六年了。今天，一位虽曾多次谋面，但却很少交谈的女子，就近在咫尺。而且，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就是自己准备要谈的“对象”了。困扰了我八年的那么些“神秘”的问号，挑逗了我八年的那么多的“幻想”和“期盼”，现如今又都有了寻求答案的希望了……。我的心“怦、怦、怦”地还在跳个不停，但却又感到美滋滋的，也更加感激李大姐了。我没话找话地对小T说：“你现在会吃糌粑了吗？”她点头笑着说：“我只会喝用开水加白糖搅成的糌粑糊糊。”我又问：“你工作忙吗？”她说：“县公司连温经理在内，一共只有七个人，我是会计、出纳一起干。”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后来，我狠了狠心，决心转入正题，首先就将自己那平时羞于启齿的家庭成分告诉了她。小T轻轻地说：“大姐早就告诉我了。而且，而且我家也是……”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不说了。我又问：“是……？”，她还是没有回答我。后来，后来她突然站起身来，一转身就拉开了那一扇小木门，跨出了房间。我耳朵里刚刚听到两个字——“富农”，紧接着就是“砰！”地一声响，木头门被带上了。
小木门被她带上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面对着已经喝了半壶的酥油茶。这时候，衡阳市二中旁边的小旅馆，小雷爹爹对我说的那一席话，再一次在我耳边响了起来。那个1+2＞3的“判决”，简直就是兜头盖脑倾倒下来的一桶冰冷冰冷的水，将我这个刚刚还被那些“激情”、那些“喜悦”、那些“幻想”勾兑而成的“鸡尾酒”，灌得晕头转了向的醉鬼，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时候，“啪，啪——”，1951年的整风运动，军鞋底打在黄万香那娇小脸上的响声，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就像是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脸上。刚才所有的那些“激情”、“喜悦”和“幻想”，统统被打得犹如狂风卷残云，没得了踪影……
又过了好久，小T还是不见回来。我想这里可是县贸易公司的财会室，我离开了就没了人，只好呆呆地坐在那儿等着她。人还没有走，茶却已经慢慢地变凉了。这时候，门“呀”地一声被推开了，但进来的不是小T，而是李大姐。她满脸带笑地问我：“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那一位哪里去了？”我低头轻声回答说：“我俩不合适。”大姐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我倒是觉得你俩挺般配的。好好好，该抓紧敬我谢媒酒了。”我说：“不——”话刚出口，就被大姐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说：“不什么不？小T哪一点配不上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想好了就快一点将结婚报告送到县里来。”
看起来，我只得对她说老实话了。我说：“大姐，我的家庭成分……”大姐一摆手：“知道，知道，老刘早就告诉我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抢过她的话头，说：“小T家庭成分是富农，我是地主加官僚，我们两个若是结了婚，又是一个1＋2＞3呀！”听了我的话，大姐更加沉不住气了，她说：“你在高口这一年多，区里反映挺不错，县里几位领导也都挺高兴，但你年纪也不小了，大姐好心好意想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希望你成了家以后更安心地工作，哪里来的什么乱七糟八的1＋2＞3？听不懂，听不懂！你可真的将我弄糊涂了。”于是，我就向她讲述了发生在衡阳的那一段——是伤心，更是难忘的往事。听了我的话，大姐竟也像七年前湖南省供销合作总社衡阳专区办事处的方主任那次听完我的话一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哎——，看起来你俩还真是有缘无份哟。”我心想，这个“份”，不就是我那个该死的家庭成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