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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秦海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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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2 17:55: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生活圈制作
       秦   海   外   传   
                     
山坡下,一片黑松林中掩映着孟家村一片公墓,春节刚过,鞭炮声尚未消失,满眼的积雪尚未融化,夕阳下,孟山站在一座新坟前,默默无语,陷入了沉思。土丘下睡着的是他长达九年的老同学和他的妻子,不远处还有他的父母和儿子的两座新坟。难道真的是报应吗?孟山怎么也想不明白,公墓里突然间就增加了三座新坟,一个鲜活的家庭怎么就一下子没了呢!
孟山跟秦海是邻居,两人同年同月生人,孟山比秦海早下生两天,赚了个哥哥。两人从小一起玩耍,一块上树掏鸟窝,一块下河摸鱼,一块偷家里的窝窝头分着吃,每天一睁开眼就找到一块神反,形影不离,像一对孪生兄弟。
长大了两人一块上学,孟山聪明,学习也好,当了学习班长,秦海老实腼腆,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脸蛋,走起路来一蹦三跳,整天跟在孟山身后,活像一个小铃铛。
完小毕业那年,孟家村二十多名学生,就孟山跟秦海两人考上了县城的中学,秦海父亲着实高兴了一阵子,跟孟山父亲说:“俺秦家自打老辈就没有读书人,你们孟家是书香门第,这次沾你们的光,多亏了俺海子跟大山是朋友,也跟着有出息了。”临开学的时候,亲戚朋友都来给两个孩子送行,两个家庭简直热闹得跟过年一样。
孟山在中学里依然当了班长,每到星期六下午放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匆匆忙忙回家了,孟山还要带领其他班干部一块检查教室、男生宿舍、女生宿舍,看看卫生是否整理好,门窗是否关好锁好。这时秦海也跟着跑前跑后,直到全部检查完了,才跟孟山一块离校。孟家村离县城足有十五六华里,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星期天孟山要比其他同学早到校两个小时,带领班委会开会研究下周的工作安排,秦海也跟孟山一同提前到校,孟山们在教室里开会,秦海搬个凳子坐在教室外边看书,孟山说:“里边坐吧,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会议,你就进来当个群众代表好了!”秦海进到教室里,远远地坐在一边,静静地听。遇到研究问题,大家征求他的意见,他总是低着头,眼睛瞅着桌面,先是结结巴巴一阵子,然后嘴里咕咕哝哝说上两三句,你还别说,别看秦海轻易不发言,一旦发言,还很有见地,很能代表大多数同学的意见。班委会的同学们都喜欢他,有什么集体活动,孟山都叫上他一块参加。就是有一点,秦海的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为此,孟山没少帮助他。
转眼三年过去了,初中毕业,孟山考上了高中,秦海响应号召,回乡当了一名有文化的新型农民。临分别的时候,秦海拉着孟山的手说:“你是咱村第一个高中生,你要好好学习,为咱村老少爷们争光!”“哥,你就安心上学吧,家里的事有我呢,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说真的,六十年代初,中学生回乡务农,还真是一个有文化的新型农民。秦海刚回村就当了生产队的副队长,第二年春天被县里调去参加了“社教”工作队,经过一年阶级斗争大风大浪的锻炼,秦海更加成熟了,年底就挑起了生产队长的重担。
孟家村是一个落后村,人穷,地穷,宗派严重,粮食产量低,生产难管理,历届队长干不了一年,有的被轰下台,有的干脆撂挑子不干。“拔完棉花柴,干部就下台”,“切完地瓜干,干部就换班”,已经成了一条不变的定律。秦海当过工作队,见过大世面,也学到了一些先进的管理经验。他一上台,首先大抓阶级斗争,动不动就查三代,开批斗会,每次开社员大会,先把地主四类分子训上一顿,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有什么脏活,累活,危险活先叫他们干,限时限量完成,达不到要求,不给记工分,还要在社员会上批斗。有一个小青年,脾气倔强,认为秦海派活不公,顶了几句嘴。秦海一查,这个小青年的外祖父当过几年伪保长。好了,这回揪住你的小鞭子了,看你往哪跑?连开三晚上批斗会,上纲上线,打成“牛鬼蛇神”,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从此再也没人敢跟他对着干了。秦海坐稳了生产队长的交椅。
秦海派活确实有一套,每天早上,他一出家门口就开始吹哨子,一边吹一边绕生产队驻地转一圈,然后在队部前一站,两手叉腰,开始点名。社员们听到哨音,呼啦啦一下子就要围在他身边,来晚的罚站,不给派活还要扣工分。有的人干脆一手拿着窝窝头,一手拿着咸菜,一边跑一边吃,生怕来晚了挨罚。用秦海的话说,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是个宝,时时刻刻离不了”。在秦海眼里,看谁不顺眼,马上就要受到打击报复。“得罪着队长派重活,得罪着会计笔杆子戳,得罪着保管挨秤砣。”就是当时秦海领导下生产队里的真实写照。
秋天分地瓜的时候,也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上午全体社员齐上阵,刨上半天地瓜,下午开始过秤,分给社员切成地瓜干。分的时候就更有讲究了,先分给大小队干部,一百二十斤顶一百斤,再分给一般社员,一百斤就是一百斤,最后分给“牛鬼蛇神”,八十斤顶一百斤。谁敢提意见,他就挥动“阶级斗争”的大棒,一棍子把谁打死。“瞪大阶级斗争的眼睛,看看哪个阶级敌人敢翻天”是秦海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经过一年的治理,孟家村第三生产队成了全大队的先进单位,公社里的学用典型。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秦海带头组织了孟家村第一支红卫兵队伍,一举夺了大队委员会的权,自任革委会主任,凭着他活学活用标兵的头衔,又在公社革委会挂了个委员的职务,一时间成了孟家村一颗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
经过文革的复课闹革命,孟山高中毕业了,与孟山一同回乡的还有一个女青年孟娟。孟娟的父母都在省城工作,老家是孟家村的,这次孟娟高中毕业,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报名来到孟家村当了一名知识青年,秦海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欢迎你们回老家闹革命,只要你们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们是会欢迎你们的。”安排二人在本村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孟山担任主任教师,负责学校的全面工作。秦海还特意吩咐:“一定要把咱村的学校办好,今后学校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孟山带领全校师生,一方面积极参加村里的文化大革命,刷大标语,出大批判专栏,一方面积极参加生产队的助农劳动,积肥,拔草,复收庄稼。生产队里适当给学校一些经济补偿,靠着这些补偿,学生的书籍费、作业费、文具费,学校的日常办公开销全部都能解决。孟家村小学成了全公社第一个学生上学不用花钱的学校,受到了全体社员的一致称赞。孟娟上学时就是学校里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当了老师后,把孟家村小学的文艺活动搞得红红火火,每次开社员大会,她都带领学校文艺队宣传演上一场文艺节目,有歌曲、舞蹈、快板、相声、数来宝、样板戏选段等等,丰富了农村文化生活,受到了社员们的欢迎,在学区和公社的文艺汇演中也总是拿到好的成绩,孟家村小学一跃成为全公社的先进单位。秦海高兴地翘着大拇指,逢人就夸:“孟娟老师真是好样的!”秦海不再计较孟娟父亲的“历史问题”,给孟娟评上了“五好社员”和“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在社员大会上隆重地颁发了奖状,他还经常安排孟娟帮自己写写算算,整理整理材料,有时两人在大队办公室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家。为此,不免引起外界一些闲话。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孟山从公社开完教育工作会议后,带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孟娟被推荐上大学了。孟山跟秦海汇报完后说:“上边要求一周内上报推荐材料。”“贫协、民兵、妇联、共青团、各生产队都要召开座谈会,发表推荐意见,把会议内容整理成材料,最后由大队汇总上报。”秦海抽着自己手卷的烟卷,寻思了半天说:“这材料就由你负责整理吧!”。“这些工作要由各口负责办理呀,我自己办不合适吧。”“不用了,就你自己办吧!”多说已经无用了,孟山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他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打夜班“造材料”,整整熬了五个通宵,总算完成了。交给秦海审查盖章,秦海连看都没看一眼,说:“好吧!”“哎呀,公章还在大队会计哪儿,你去拿吧!”孟山匆匆来到会计家,会计说:“我从来就没拿过什么公章。”孟山心想,是啊,我以前也曾找秦海盖过几次公章,一直都在他抽屉里锁着呢。孟山又回到大队部。然而门已经上锁,一连两天秦海失踪了。这下子可把孟山急坏了,村里村外,家里,大队里,公社里,凡是秦海能去的地方,孟山都找了个遍,始终不见秦海的踪影。孟娟父亲说:“孩子啊,你不要再为俺这事费心了,全大队的孩子都盖了章,他也不会给俺盖的。”“为什么?我这是公事公办呀,是他亲自安排我整的材料。”“你还记得吧,生活困难那年,他父亲去坡里偷庄稼,被我抓住,出了他的丑。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揪住我的历史问题不放,天天整我,开批斗会,戴高帽子游街,什么罪我没受啊!我不就是当了两天伪兵么,为什么整我比整其他人更厉害呢?‘人在时里,鳖在泥里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这一次谁家的孩子上大学不行啊,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娟子呢!栽在他手里会有好果子吃吗!孩子啊,你就别费心了!”
孟山仍然不死心,第二天天不亮就在秦海家门前等候,秦海刚要出门,被孟山逮了个正着。说起盖章的事,秦海装作猛然醒悟,说一直没空,还要去公社开会,明天再说吧。孟山死缠烂缠,不盖章,孟山就死死地拽着车子不让走。秦海无奈说:“你叫她自己来吧,有些事我还要问问她。我这就去办公室等着。”秦海接去了材料。孟山松了口气,赶快跑回家告诉了孟娟,孟娟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大队部。秦海笑嘻嘻地把她迎进办公室,而他自己却走出来,把门从外面锁上,再从后门进入办公室,然后关上了房门。孟山在学校里焦急地等待着,今天已经错过了报材料的最后期限,再报不上,这名额就要被取消,那损失可就大了呀!孟山一次次地到学校门口张望。直到中午放学,孟娟才回到学校,而且衣衫不整,眼圈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把一打材料往孟山桌子上一放,回头就走。孟山刚要问她话,她已经跑远了。孟山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不禁心头一颤。连忙打开材料一看,该盖章的地方都盖了。看着那一枚枚鲜红的印章,好像在滴着血呢!
孟娟上大学了,临走时竟没跟孟山等学校的老师们打一声招呼。
秦海阶级觉悟高,工作能力强,把孟家村搞得红红火火,不断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更加激发了他的工作热情,不断创新工作方法,取得一个又一个成绩。这年秋天秋收秋种时,又在全村掀起了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七挖八换一打扫,广开门路,大积大造土杂肥。规定家家户户都要把猪圈、羊圈、鸡窝、狗窝、兔子窝统统掏干净,火炕、锅台拆掉,房子内墙皮一律铲下来,全部运到田里当肥料。一时间整个村子人仰马翻,白天黑夜呼呼隆隆,家家大造土杂肥,人人争为学大寨贡献力量。秦海臂带红袖章,一手叉腰,一手拿铁皮喇叭,在每条街巷里转来转去,督促人们大干快上。村头上一位老人,正在望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房子发愁,看到秦海过来,赶紧上前说:“秦主任,你看我的房子,铲掉墙皮,不就倒了吗!”亲海绕房子转了一圈,沉思一会,突然眼前一亮,马上召集各生产队长宣布,村子里像这样频临倒塌的老旧房子一律扒掉,队里帮忙给盖起来,谁先扒掉先给谁家盖。
命令发出,等了一天不见动静,秦海当即决定:“先从我家开始!”秦海家的房子已经住过几代人了,土坯墙,麦秸顶,墙体已经开裂,檩条也有腐烂,急需整修,只是秦海的经济条件太差,才一直拖着没修。按照秦海的指示,四个生产队每队调集十五名劳力,一部马车,集体会战。只一早上功夫,秦海家的老房子就全部拆完,而且拆出来的脏土全部运到了田里。
垒好了墙基,就开始垒墙,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好土坯,只能用土打墙了。具体做法是,先在墙基上放两条木棍,用两页墙板夹在需要打墙的地方,两头用绳子拢住,中间撑出一墙的空隙,众人用铁锨往墙板围成的空隙里填土。大约填满一半时,整平,用木夯砸实。再次填土,直至填满,整平,再次用木夯砸实,卸下墙板,一板墙就打成了。然后再以刚打成的墙为基础,用同样的方法往上打,一板一板,直到打够高。因为墙板底下用两根木棍托着,因此这种打墙的方法叫做“打托板”.。好处是用木板少,打墙速度快,缺点是打上三两板墙就要停几天,等到干结实了再往上打,一气打完墙体不牢固,容易坍塌。
今天来帮工的人特别多,秦海把他们分成了两组,前后墙一起打,中间不停顿,一直打到顶,然后再两山一起打,也是一气打完,四辆马车从坡里往家拉土,当天就四面平口了。人们议论着:“照这样干法,三天盖起一口屋绝对没问题。”“是啊,咱村建房从来都是紧七慢八浪荡九,像这样快的速度,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秦海听了,两手叉腰,俨然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指挥官,一边巡视工地,一边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第二天,用刚打成的土坯垒上了山尖。开始上木料了,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木料已经不能用了,有的太细,有的朽烂。正好前几天村里刚刚拆除了一座古庙,大队里准备用古庙上拆下来的材料建仓库。在秦海的指挥下,把砖瓦木料一块拉了来,先建房子用吧。木工提前把房梁和叉手连在一块,做成一个整体。上梁的时候,用绳子拴住房梁,有人站在脚手架上往上拉,有人在下面往上措,上好了梁架再上檩条。
刘营干的一手好窑匠活,头脑聪明,手脚麻利,孟家村不论谁家里盖屋打墙总少不了他,就是背着一个“富农子弟”的包袱,平时只知低头干活,从不多说话,他对秦海这样建房的方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站在房顶上悄悄跟旁边的同事们说:“鲜土打墙,不经风干,紧接着上房顶是很危险的,恐怕要出大事的,好好长着眼劲点。”恰巧被从下面路过的秦海听到了,秦海心想,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小子想给我搞破坏不成!他立即命令刘营下来去推小车。正当刘营从脚手架上往下下的时候,猛然发现东山墙最底层一板墙裂开了一根纹,不少泥土在簌簌地往下掉,眼看着泥土越掉越快,越掉越多。“不好!坐山了!”刘营惊恐地大喊了一声。人们一回头,看到整座山墙霎时间矮了半截,眼看大难就要临头了,站在脚手架上的人惊慌失措地往下跳,在房子里的人夺路往外面跑,有人摔伤了腿,有人磕破了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东山墙坍塌了,巨大的冲击波把西山和前后墙也冲倒了,房梁檩条稀哩哗啦落了一地,顿时整个房子变成了一堆废墟。来不及逃跑的人,有的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有的被埋在了废墟下。工地上尘土飞扬,哭喊声,哀嚎声,求救声响成一片。惊魂未定的人们再次反身冲进废墟,救助被泥土掩埋的同伴。消息传开,全村的男女老少从田间地头,家里学校里赶了来,有的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到处寻找,有的抬木头,扒泥土,救出被掩埋的亲人,救出来的伤员赶紧用马车送往医院,工地上乱成了一锅粥。直到天黑才把废墟清理完,清点结果,两人遇难,十多人受伤住进了医院。
秦海因违规施工造成重大人身伤亡事故,被判刑关进了监狱。
恢复高考后,孟山作为第一批老三届毕业生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
暑假期间,孟山回老家为家属办理农转非手续,听说秦海已经刑满释放回家,毕竟老同学嘛,好几年不见了,顺便去看看他吧。
来到秦海家,秦海母亲热情接待了他。“婶子,你身体还好吧!”“行!还没叫他给气死啊。”“是谁让你生气了?”“俺那海子呀,越来越没出息了,你来得正好,你就去说说他吧!”“秦海呢,干什么去了?”“他在‘小香港’开饭店呢,老婆儿子都在那。”“他去香港了?”“不是。咱村北的公路上,人家不都叫‘小香港’吗!”原来这几年,公路上的车辆多了,汽车、拖拉机东来西往,白天黑夜川流不息。有人看出了商机,在公路边上开起了饭店,招待过往旅客和各种车辆的司机。饭店越开越多,竞争也越来越激烈,有的人就打起了馊主意,拉客,宰客,卖淫,吸毒,乌烟瘴气,不亚于香港的红灯区。秦海两口子也开起了饭店,秦海儿子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联合一帮社会上的小青年,以保护饭店安全为名,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手提狼牙棒,向附近各个饭店收取保护费,充当打手。秦海母亲数黄瓜道茄子,把秦海这几年的胡作非为数落了一遍。“大山啊,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啊,他现在越来越不走正道了。这不是伤天理吗?会遭报应的,我真替他担心啊!”“谁知道我造了哪辈子孽,养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他常年都不来家看看我,今年春天我病了一场,三天三夜没吃饭他都不来看我,都是邻居们给我弄点水喝,我就是死在家里他们也不会知道的!”“大山啊,你去说说他把,别人谁说他都不听。”
孟山刚出村头,老远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标语牌矗立在公路边上,“全民搞经济,人人都抓钱”一条鲜红的大标语昭告着东来西往的行人。来到秦海的饭店,门前坐着两个打扮妖艳的女子,看到孟山到来,马上起身,笑嘻嘻地迎过去。“欢迎老板光临!”一人挎一条胳膊就往屋里拽。孟山推开她们的手,故意高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来找你们老板的!”“哎哟哟,老板不在,就让姑奶奶陪陪你吧!”两人说着就往身上靠,一个伸手掏他的上衣口袋,一个伸手去拉他的裤腰带。秦海听到喊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孟山,先是一愣,厉声喝道:“不许胡来,这是我哥!”女子松开手,脸一沉,嘴一撅,扮个鬼脸,又坐回了门前的凳子上。
孟山打量着眼前的老同学,多年不见,还真有点不敢相认了。秦海光着膀子,左肩膀刺一条青龙,右肩膀刺一头猛虎,胸前刺一头雄狮,光光的脑袋,铮明瓦亮,不亚于一只五百瓦的大灯泡,脖子上系一条红线,挂一颗浅绿色的玉石项坠,腆着啤酒肚,穿一个大裤衩子,退到肚脐以下。坐在沙发上,光着一只脚,翘着二郎腿,吸着雪茄烟一支接一支。“大哥,怎么有时间到我这里来的?”“回来给你嫂子和孩子办理农转非。这不是想你嘛,来看看你呀!”“什么非不非的,我这农民不是挺好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大哥,回来吧,咱弟兄俩一块开饭店,我就不信这‘小香港’不是咱的天下!”“现在正是四化建设需要人才的时候,我受国家培养这么多年,总得再做几年贡献吧”“什么贡献不贡献的,自己富裕了人家才看得起你,人穷了,谁知道你大哥贵姓呢!”“回来吧大哥,你粉笔面子都吃半辈子了,还没吃够吗!”“你开饭店挺好的,自食其力,勤劳致富是光荣的,一定要注意学法守法呀!”“触犯了法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哈!”
正说着话,一辆农用运输车停在了饭店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汉子。“有面条吗?”“有!”在两名女子的引导下,中年汉子进了里间雅座。
不多一会,外面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打闹声,推门一看,中年汉子正从雅座间冲出来,秦海的儿子和两名女子正在追着打,有的拿皮带,有的拿藤条,劈头盖脑地打在汉子身上。汉子一边跑一边躲闪,一不小心,一头栽倒在当屋地,皮带、藤条雨点般打下来。一边打一边喊:“明明自己说刚卖了一车西瓜,就是不舍得把钱拿出来,你这不是找死吗!”汉子两手抱头,在地上扭动着躯体,不住地哀嚎。三人停住打,採着头发把汉子从地上提起来。说:“你拿不拿钱?”“你们要得太多了,不就一碗面条吗,一千元啊,我哪有啊!”“你没看媳妇吗!我们告你个嫖娼罪,叫你蹲上几年大牢!快拿出钱来!”紧接着又是噼噼啪啪一顿毒打,汉子看到我们出来,马上双膝跪地,磕头求饶。“老板救救我吧,我没有嫖娼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秦海儿子抬腿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啪啪又是两棍子打在他背上,“哎哟!”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厨师提一把大砍刀站在一边,老板娘则迅速爬上了农用车,驾驶室车斗里翻了一遍,然后举起一个黑色的小提兜朝秦海晃了晃。秦海看看我,又看看汉子,语调和缓地说:“你走吧,交上饭钱。记住,看媳妇是要花钱的。往后出门多带点钱啊!”中年汉子爬起来,把身上仅有的五十元钱留下,算是饭钱吧,然后开着车走了。
秦海打开提兜数了数,差一点点不够五千元。“这是个卖西瓜的,一看就知道肯定有钱。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像这样的客户,一天来一个就行了,一年少说还不弄个十万二十万的。”“有钱了你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孙子!”秦海说这话的时候倒是蛮有几分自豪的。
孟山回到家,思来想去,今天的秦海越来越陌生,怎么也与那个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脸,说话腼腆,走路一蹦三跳的老同学对不上号。
年关将近,冰雪封地,公路上一改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大货车、拖拉机、农用车不见了踪影,只有几辆赶着回家过年的轿子偶尔驶过,路面上厚厚的积雪留下了稀稀拉拉的车辙印。饭店放假了,厨师、服务员都陆陆续续回了家,只剩下了秦海一家三口留守在饭店里,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没有了火热的气氛,更增添了几分冷清和冰凉。
秦海斜靠在沙发上,拿牙签剔着那一口黄黄的牙齿,打个饱嗝,没有了竞争,没有了打闹,这样平静的日子倒感觉有点无聊和寂寞啦。
回想这几年来生日还算顺适,靠着自己上下左右的打点,总算没出现过大的损失。再看看周围的邻居们,有的被抓过毒,有的被扫过黄,有的被偷税罚过款,特别是东边那一家因殴打顾客致残,被公安局查封,唯有自己到年底平安着陆,还弄了个“文明服务示范店”的牌子挂着。再看看存折上那一串不断被拉长的数字,也许是中午多喝了两碗酒吧,红彤彤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秦海站在窗前,望着满坡厚厚的积雪,突然一眼瞥见车棚里那辆崭新的奥迪车,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啊,每天都保养得铮明瓦亮,一尘不染。看到车子,不禁又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一幕。那天傍晚,本村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年轻人,开着辆面包车来他饭店吃饭,那眼神分明在说:“看,我开着车呢!”秦海的心比针扎还难受:“哼!孟家村老子就的大爷,论开车还轮不到你呢!我非开上最好的车不行!”三天后,秦海果然开来了崭新的奥迪车。秦海开着新车绕村转了三圈,大街小巷串了个遍,看到一群小青年追着他的新车看个没够,心里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
秦海向妻子招了招手:“反正今天也没事,我带你们出去玩玩吧!”又叫上了儿子。三人上了车,秦海发动了车子,打开空调,打开收音机,车子缓缓地驶出了车棚,驶上了公路,车轮轧在积雪上喀嚓喀嚓响。三人坐在车上暖洋洋的,听着优美的音乐,舒心惬意。车子沿着公路慢慢行驶,透过车窗看到公路两边的饭店都已关门歇业,茫茫原野上白雪皑皑。车子没有进城,而是从城外拐上了一片山坡。县城外不远处是连绵的丘陵,最高处也不足三百米。公路穿过一片茂密的黑松林直达山顶。来到一处稍微平缓的路段,三人下了车,纵目远眺,天地一色,微风中挟带着松柏的清香和冰雪的甜蜜。三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舒展双臂,尽情拥抱着纯净清新,洁白无瑕的大自然。秦海不禁诗兴大发:“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儿子也跟着大声呼喊:“哎——!我——来——了——!”山谷间响亮的回声更加激发了他们兴奋的神经。三人一直玩耍到日薄西山,才余兴未尽地登车往回走。
车子开始下山了,前面是一处弯道,右边山崖壁立,左边悬崖陡峭,山风吹走了积雪,裸露出了结冰的水泥路面,秦海不敢大意,两手紧握方向盘,一脚踩着油门,一脚踩着刹车,缓缓前行。一年中难得有这么一天清闲,今天能带着老婆孩子玩得舒心,开心,实在是难得啊。秦海依然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突然车轮打滑,秦海猛然一惊,用力一踩刹车,错踩成了油门,车子撞断路边护栏,像箭一样窜下了悬崖。
第二天一早,过路的司机发现了事故现场,报了警,人们在悬崖下找到了三具冻僵的尸体和一辆摔烂了的奥迪车。
噩耗传来,秦海的母亲打发秦海的堂弟和他的两个侄子去处理后事。但当他们三人捧着骨灰盒回到村子后,刚刚推开秦海家的大门,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秦海的母亲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下上吊自尽了。
秦海母亲,秦海夫妻,秦海儿子,孟家村公墓里一下子增添了三座新坟。
                                               2016.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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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2 18:18:3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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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05:44:46 | 只看该作者
舟上客 发表于 2017-7-12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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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05:44:47 | 只看该作者
舟上客 发表于 2017-7-12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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