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 /紫英

紫英 · 发表于 2017-7-8 17:54:16

                                                                           妈妈的手

   妈妈从二十一岁生下我这个大女儿起，为了带大她在十四年内生下的七个女儿，日子过得很艰辛。每天有洗不完的衣服、尿布，和永远都做不完的家务事。
   还记得家里有两块洗衣板，身为老大的我，常要跟妈妈坐在小椅子上，围着大大满满的洗衣盆，合力搓揉洗衣。妈妈的手，因为每天要碰水和肥皂，常常长疹子，奇痒无比，有时候两手都抓烂了，还要继续洗衣服，她常笑着说：“没关系，抓点盐腌一下就好。”
   后来，我与小七妹妹长大后，也是跟妈妈一样，得了一种叫「富贵手」的皮肤病，当我在无药根治、双手溃烂又要继续做家事之时，我才体会到妈妈为我们吃的苦，我记得那时她有的是一双粗糙的手。
   妈妈也有一副巧手。小时候物资缺乏，买不起妹妹的尿布，妈妈教我撕旧床单，缝成尿布给妹妹用，比外面买的又牢又好用。她也无师自通，亲自为我们缝制衣裳。她非常喜欢织毛衣，一年四季棒针不离手，她不用看书也不量身，我们每人都有好多件妈妈织的毛衣、背心，不论是套头或开扣，每件都合身漂亮。
勤劳的妈妈说，毛衣洗久了会变硬，不暖和，所以每隔不久，又把毛衣拆了，重织新花样。我们姊妹常在一起帮妈妈拆毛衣、洗毛线，晒干后绕成一团团的毛线球。我们家穷，没有玩具，大家就玩绕毛线，也算是一种亲子游戏。
   妈妈还拥有一副好厨艺的手。小时候，我们住在日式的房子，我常在晚上睡意蒙眬时，隔着一扇纸门，听到爸妈的枕边细语。常是爸形容他出外吃的好菜或是处理公务的心得，妈妈总是当爸爸的好参谋。同时没隔几天，妈妈更会用她的想象力，做出爸所形容的那些好吃、又想吃的佳肴，让大家大快朵颐。
   妈妈的个性豪爽开朗，爸爸则稍木讷，还记得以前他当警察所长时，每到年终，妈妈都会请爸爸邀请同僚来家，亲自下厨，烧出一桌既经济又可口的酒席，慰劳爸爸的部下，大家都直夸妈妈的好手艺。
   年幼的我，当时很用心的在旁边学，不知不觉中，也把妈妈的手艺学来了。因为妈常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此言让我终生受用。
爸爸忠厚老实，不擅交际或阿谀逢迎，但他的努力工作获得上级赏识与肯定，仕途也渐渐顺遂。爸爸升官当分局长，除了警政外，在地方上也算是个小首长，有时候也要出席一些公益活动。
   有一年年终，在冬令救济的募款餐会前一周，恰巧分局内清点枪枝，不知怎的，就是少了一把手枪；这事非同小可，如果找不到，不但要记过，搞不好是要丢官的。
   爸爸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妈妈在旁给他打气，并安慰他，请他放下心，再做一遍地毯式的搜索，但是仍旧一无所获。妈妈也只有向老天祈祷，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餐会的日子到了，那些地方上做生意的大老板们纷纷慷慨解囊，干一杯酒，就捐上万元的善款。爸爸没有酒量，再加上有心事，妈妈为了行善不落人后，替爸爸举起酒杯，站起来，说：“分局长酒量不好，我替他干了这杯，他说我们捐三千。”
   一时之间，大伙儿酒兴也上来了，有一位已经捐了一万的老板，立刻举杯对妈妈说：“我敬夫人一杯，夫人赏脸干了，我就再捐一万！”席间大家欢声雷动，妈妈立刻满脸笑意的说：“谢谢老板的乐善好施。”然后一口气饮尽那杯价值一万元的爱心酒，也为爸爸做了一次好公关。
   不知道是否是妈妈的豪爽与善心之故，说也奇怪，第二天妈妈起床后去扫花园，在围墙边的桂花树下，发现了一个报纸包的重物，打开一看，居然是把手枪，不知道是谁从墙外给扔了进来。
   妈妈欣喜若狂，赶快交给爸爸，拿到局里交差。爸爸的忧郁失眠也不药而愈了。真的，妈妈的手不仅是推动摇篮的手，也是帮助爸爸成功的手。
   妈妈四十六岁时，恰巧爸爸有一好友退休，开了一家港式酒楼。因为看上妈妈的厨艺好，又欣赏妈妈做人做事的认真态度，便聘请她去掌管每日食材进货的审查工作。那时港式饮茶正时兴，这位老板更是不惜重金，从香港礼聘正宗粤菜与港式点心的港仔师傅们，到店里掌厨，所以生意非常好。
   这些离乡背井的港仔们，在台也没有什么亲人，妈妈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照顾，他们知道妈妈没有儿子，便争相认她为干妈，妈妈每天上班，被此起彼落的“妈咪、妈咪”声叫得乐陶陶的。妈妈除了为他们解决在异乡生活上遇到的困难，甚至帮助他们在台娶妻生子，妈妈旳手也抚慰了这些异乡游子的心。
   妈妈五十五岁时，台湾股市因拜多头之赐，经济蓬勃发展，买卖股票成了全民运动。聪明的妈妈也开始学做股票。妈妈小时候，因日本人入侵南京，读到小学五年级辍学。不过，我很佩服妈妈，对国家大事、世界经济局势都非常了解，选获利佳的股票投资，不盲目的把股票杀进杀出。就这样，股票在妈妈手中，低买高卖赚了好几千万，妈妈这双操盘的手令人刮目相看。
   妈妈六十岁时，那位港式酒楼老板又来找妈妈，出任他和朋友开的高级钢琴酒店总务。这时候的妈妈穿着打扮都不一样了。她的手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变成一双白皙细致的“奶油桂花手”，涂上粉橘色的指甲油，右手指上还戴了一个三点五克拉的大钻戒及一个我送的镶小钻的钻戒。大钻戒来自妈妈的手帕交，因为经营养鸡场受鸡瘟之累，拿来跟讲义气的妈妈调头寸，但无力赎回，算卖给妈妈的。妈妈配上一套套高雅的裤装或旗袍，参加她喜欢的方城之战，每当她在牌桌上，伸出亮闪闪的手搓着麻将，还真的是挺耀眼的阔太太的手。
   岁月不饶人，爸妈年事渐高，我们姊妹多已成家就业，或多在美定居。二○○四年，爸妈二人住在台北淡水一家养老院，每人请了一位外劳照顾他们。姊妹们有空均轮流回来探望他们。我跟五妹因在台北工作，也就近照顾。
   爸爸数十年来为糖尿病所苦，后来又做了心脏手术及胃癌二期全胃割除。妈妈也因得了食道胃壁静脉曲张及肝脑病变，变得日益衰弱，而且也变得非常依赖爸爸。
   二0一0年爸爸因糖尿病引起肾脏病变，需要住院洗肾。妈妈每隔两、三天便来看他，爸爸是她的一片天，她把爸爸当成大儿子般来疼。每次当外劳贴心的把妈妈推到爸的病榻前，替妈妈掀开被角，妈妈伸出温暖的双手，紧紧握着爸爸的手，叫着爸爸的名字，问他：“爸爸，你感觉还好吗？”爸爸总是点点头，二人默然无语，妈妈摸着爸的手，对他充满了不舍之情，站在旁边陪伴的我们，无不偷偷拭去盈眶的泪水。
   渐渐的，爸爸病重了，妈妈知道他们能在一起的日子已不多，当她去看爸时，每次都问他：“爸爸，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爸爸总是断然的说：“没有！”我们在一旁听了都很难过，但妈妈是个很坚强的人，不轻易落泪。她也只有悻悻然的看着爸爸，并不断地抚摸着爸爸的手，最后依依不舍的说：“爸爸，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你。”
   接下来的日子，爸爸每隔一天就要洗肾，非常辛苦，妈妈也常在家暗自饮泣。姊妹们都相继回来了，因为害怕有忧郁症的妈妈病情加剧，女儿们分成两派，有人主张在爸爸生命快到尽头，应该让妈妈多去陪陪爸爸；又有人认为，不要残忍的让妈妈面临即将生离死别的痛苦。最后妈妈也同意多在家休息，让爸爸好好医治，大家也都隐瞒爸爸的病况，以免妈妈忧心。
   直到有一天下午，家中所有的亲人都来到妈妈的住处，并且拿一些文件来请她签名，她才知道爸爸走了，出殡仪式已圆满完成。妈妈伤心落泪，她不但没有见到爸爸最后一面，而且她知道，再也看不到她深爱的“大儿子”了。
   如今爸爸走了五年，妈妈也已是鸡皮鹤发八十八高龄的老人，一双手不再像往日那样白皙细致，也没有戴着大钻戒、翠玉镯。因为那一切亮丽的日子，都已随着“大儿子”的逝去，永远埋藏在她的心底，留下刻骨铭心无尽的思慕之情。

   （September 3, 2015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