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福家的喜事

野火

得福家的喜事
野火

一
村里人都说曹得福家里今年走了狗屎运。虽然这话听上去有些糙，不过每次得福听了还是要抿着嘴巴偷笑的。也确实，今年家里是喜事不少。先是他在一家小区里找了个门卫工作，挣钱还挺多，过了没多长时间儿媳妇又给他怀上了孙子。
得福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这么大年纪，又没啥手艺，能找上一个看门的工作，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上两千二百块钱，够一家人吃喝啦撒，咋能不算是一件喜事？他心里清楚，现在看大门的工作一个月也就挣个一千多块钱，而且还很不好找。要说往前再年轻上十岁，得福还真看不上这两千二百块钱，他也是挣过大钱的人。年轻时他跟着村里人在建筑工地打工，走南闯北，一个月四五千块钱都挣过，可是现在不行了呀。自从过了五十岁，他就再没有出去打过工了。那么大年纪，干活手脚不利索，没人愿意雇佣他了。一个农民，家里没有地，找不来工作，又没有养老金，他和老伴吃饭都成了问题。
幸亏儿子大江还算孝顺，每个月都给家里几百块钱，让用来维持生活。儿子大江工作也不容易，在外面给人家搞装修，一个月也就挣三四千块钱，而且还经常不能按时拿到手。
得福感觉自己身子骨还可以，不想就这样在家里吃闲饭，于是又千方百计想办法出去打工了。可这年头年轻人都不好找工作，他一个半大的老头子，想挣点钱就太难了。干了几份工作都没长久，后来他看别人贩卖蔬菜收入还可以，而且很简单，也就干起了这个生意。
要说倒卖蔬菜这活倒是不太累人，不过风里来雨里去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寒冬腊月和大三伏天里，待在大马路上的滋味可是太难受了。得福记得很清楚，自己咳嗽这个毛病就是冬天在外面给冻出来的。那是大前年吧，有一天下了大雪。那次那个雪可是真大呀，好几年都没见到过那么大的雪了，马路上都结了冰，连汽车和行人都快走不动了。老伴怕他冻出了病，又担心路滑被摔伤，不愿意让他出摊。可他想着这么大的雪，在外面摆摊的商贩肯定很少，正是做生意挣钱的大好机会，所以也就不顾老伴的劝阻，坚决走出了家门。
那天外面摆摊的人果然很少，菜价也比平常贵了不少，一天里他整整挣了八十块钱，心里暗暗高兴。没想到回家后半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老伴给他吃了退烧药，又连着去诊所里打了两天吊针，发烧倒是好了，可是后来却落下了个咳嗽的毛病。一到了天冷或是受凉，他就要不停咳嗽，有时候咳嗽的都上不来气。
现在他回想起这事还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听老伴的话。辛辛苦苦一天就挣了八十块钱，打了两天吊针却花了一百多，多冤呀。
吃苦受累得福都能受得住，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些城管。他们这些小摊贩都没有固定摊位，不上交卫生费管理费，属于城管严厉打击的对象，所以每次他们见到城管就像老鼠见了猫。得福看着也是一条七尺的汉子，其实胆子很小，被那些城管吓得半天里心惊不安，有一次逃窜的时候还崴了脚，脚脖子肿了好几天。卖菜这几年工夫，得福都被那些城管们没收了两次三轮车。城管们说他们这些小商小贩违法占道经营，严重影响了城市的美好形象。想要回三轮车，那就必须要交罚款。得福为了赎回三轮车，每次都花上好几百块钱。
老伴看他在外面挣点钱不容易，还要受气，劝了他好几次，让他就别干这个生意了。可是不干这个生意家里哪来钱吃饭呀？
唉，这年月老百姓活着难呀，老伴身体不好，又是高血压又是冠心病，长年累月都舍不得吃药。得福还要为将来好好攒点钱，要不然他真发愁以后老了的日子。
去年过年时他的一个在城里工作的表弟来家里看他，问他现在的生活情况。得福就把自己卖菜的事情说了一遍。
表弟听说他一个月才挣一千来块钱，感觉很是划不来。
老伴点着头对表弟说：“就是，你哥成天骑个车子在城里卖菜真不容易，你在城里当官，你操心给他找个挣钱多的工作。”
表弟的官也不大，还是答应了，说回来帮他想想办法。
过了没一个星期，表弟果然给他带来了消息，说是城里一个小区招聘看大门的，一个月能挣两千二百块钱，问他愿意不愿意？
得福知道看大门这个工作轻松，而且挣钱比他卖菜要多多了，自然是很愿意。老伴一想到他以后再也不担心被城管追赶了，也赶忙答应了这事。于是得福就来到了这个小区，当上了门卫。
要说门卫这个工作确实舒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几乎都不用出任何力气，每个月就能挣那么多钱，得福感觉自己很幸运。不过人家能给这么多钱，也是有很多要求的，最起码要保证小区的安全。所以他们几个门卫都很小心谨慎，对外面的人盘查很严格，半夜里还要经常在小区里巡视，就担心进来了小偷。
得福工作了没几天就闹明白了，这个小区是石油厂的一个家属区，里面住的有钱人真是太多了，所以给他们这些门卫的待遇也比一般地方要好。听人说那些领导们一年都能挣上百万块钱。领导们这么有钱，自然就担心自己财产的安全了。
得福有时候都想不通，这里的领导咋能挣这么多钱？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一年也就挣个一两万块钱，一百万要咋花才能花完呀？有时一想到这些问题他就直摇头。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想不通他也就不多想了，这年月有本事的人都挣大钱，他们这些没本事的人也只能挣点小钱了。哎，也别小看了这点小钱，多少人想挣还挣不上呢。一个月两千二百块钱，她们老两口子吃喝有上四五百就够了，剩下的一个月还能攒一千多呢，一年就是一万多块钱。要是这个工作能干上十年，那就可以攒十几万；要是能干上二十年，那后半辈子的养老钱就彻底不发愁了。对呀，自己身子骨这么结实，年纪也不算太大，要说再干上二十年应该没有一点问题。
这样一想得福又感觉自己很幸福了，能有个这样的工作确实是一件大喜事。那是呀，村里多少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不都在家里吃闲饭嘛，也就怨不得那么多人都羡慕他了。
这就是得福今年的第一件喜事。第二件喜事就是儿媳妇英英终于怀上了孩子。要说儿媳妇能怀上孩子也是很不容易。儿子大江和英英结婚都五年了，眼看着奔三十岁的年纪了，却急忙生不出个孩子。这些年她们去医院做了多少检查和治疗，钱花了一大堆，可是都没有一点效果，谁能想到今年英英就忽然怀上了？
老伴乐得成天合不上嘴巴，一个劲唠叨着说他们一家子人都老实本分，这是老天爷开眼了，来帮助她们家。
得福虽然不信神信鬼，不过还是很赞同老伴这话。他们一家人确实都本分，待人又和善，老天爷是不应该让他们家断了香火。他们家里是不富裕，可是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小日子过得也算是和和美美。
过去得福老是替儿子担心，害怕他跟着村里的有些年轻人学坏了，可是大江很争气，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打工，从来不惹是生非。儿媳妇英英也是个本分人，在城里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一个月也有个两千块钱的收入。小两口一个月挣五六千块钱，将来要是有了孩子，还能供着孩子上大学呢，可以想象她们以后的生活也是很幸福的。
那是呀，相比得福小时候受的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幸福了。
唉，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得福就有些心酸。那时候咋就那么可怜，成天都吃不饱肚子。为了不被饿死，父母亲还领着他和哥哥去讨过饭。算了算了，现在光景这么好，还是别想那些难过的事了。
最让得福高兴的是儿媳妇不光怀上了孩子，而且还是个双胞胎，是龙凤胎。一次就生两个孩子，儿女双全，谁家里能有了这个运气？得福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听说过村里有人生出过双胞胎呢。
得福年轻时相应政府号召，只生了大江一个孩子，老伴一直觉得家里人丁不旺，得福也是有点后悔。这下好了，以后就不愁家里人少了。现在政策宽松了，大江要想生孩子，将来有机会也还能生一个呢。
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有孙子了，你说得福能不高兴吗？
家里这么多的喜事，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也就难怪村里人都说他家今年走了狗屎运呢。
脑子里正洋洋得意想着这些好事，就见两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向着院子里大摇大摆走去。得福急忙喊住了年轻人，问他们找谁？
那两个年轻人支吾一番，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得福让他们说清楚那家人的具体住址和电话，两个人半天也没有回答出来。回答不上来，得福自然不让他们进院子了。
两个年轻人发了几句牢骚，最后还是离开了。
得福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越发怀疑了。“连人家家的住址和电话都没有，显然根本就不是来找人的。哼，现在的这些小偷，一个个都打扮的人五人六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不相信把你们的背包打开看看，里面肯定装着作案的工具。”得福自言自语道。
和他对班的老张头从屋子里出来，问刚才的两个年轻人。得福就把自己的怀疑说了一遍。老张头冷笑说：“我看那两个家伙也不像是好人！咱们还要小心点，不然院子里进了小偷，咱们要扣工资的。”
得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连连点头。扣工资都是小事，万一领导不高兴了，这份工作也就可能保不住了。
老张头拿出支烟点上，美滋滋地吸了口。他是个退休工人，刚六十一岁，退了休一个月还有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呢。老张头嫌弃退休金太少，于是也来这里干上了门卫工作。“哎，得福，你家儿媳妇快生了吗？”他也知道英英怀了双胞胎的事，笑着问。
得福点头笑道：“快了快了，都七个多月了，马上就要生了。”
老张头笑着道：“都七个月了，那看来是真快要生了，你这也要升格当爷爷了。不过现在养孩子太贵了，一下生两个，受不住呀。”
得福感觉没多艰难，就说孩子那么小，应该花不了几个钱。
老张头睁大了他的那双小眼睛说：“孩子刚生下来才花钱呢。我那个小孙子从小就喝外国的奶粉，一个月奶粉钱都要八九百块钱。还有孩子长大了进幼儿园，那家伙也是贵的不得了呢。”
城里人讲究多，把孩子都宠坏了，得福可没条件那样娇惯孩子，就笑着说：“我们村里牛羊多得很，用不着给孩子喝外国奶粉。再说我老伴年纪也不大，自己在家里带孩子，这样就省下钱了。”
老张头笑道：“那倒是，你们农村人这样养孩子我看也不错，身体还都比城里的孩子结实。不过现在这个幼儿园也是太差劲了，老师动不动就打孩子，有的嫌孩子中午不睡觉，还悄悄给喂安眠药呢。”
幼儿园给小孩喂安眠药，竟然还有这事。得福很是吃惊，道：“不会吧，现在的人不会这么坏吧，那还不把小孩给喂坏了？”
老张头冷笑道：“你一天到晚不看报纸，你就不了解现在的社会。现在的人心都坏了，啥坏事都能干出来！”
两个人说着话就到了下班时间。老张头和得福骑车子回了家。
二
得福家里距离城里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他回到家刚好六点钟，老伴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屋子里满是饭菜的香味，得福问老伴做啥好吃的？
老伴笑着说：“英英不是没胃口吗，我今天就换了个花样，给咱们做了水煮肉片。英英就喜欢吃麻辣的。”
老伴平常就会炒土豆丝凉拌个黄瓜，没想到还能做水煮肉片。
“哎，你还长本事了，会做水煮肉片了？”得福说。
老伴笑着说：“今天是英英给我教的，让我去超市买了袋麻辣调料，放在肉里就做出来了。这个水煮肉片还真是好吃呢。”
老伴老害怕孙子营养不够，所以三天两头就要给英英变换花样。
得福洗了手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问英英去了哪里？
老伴回答说英英在楼上休息，然后就喊叫起了她的名字。
英英挺着大肚子从楼上走了下来，脚上还穿着一双高跟鞋。
得福看她走路不方便，就提醒她，让还是换双平底鞋穿上。
英英很不以为然说鞋的跟不算太高，穿上正合适。
英英不听话，得福心里有点不满意。现在的年轻人咋都这么臭美呀，怀着娃还要穿高跟鞋，就不怕有个闪失了？可这话他又不能说来，不然儿媳妇就不高兴了。唉，现在的儿媳妇都惹不起。
三个人坐下一起吃饭。今天的饭菜很丰盛，儿媳妇怀了双胞胎，那就要好好加强营养，于是得福就让英英多吃一点。
英英平常就喜欢吃麻辣食物，所以吃着很开心，还连连夸奖婆婆脑子聪明，学做饭很快。
老伴得了表扬更高兴了，说明天准备给她做红烧排骨吃。
儿子大江在外面干活也是很辛苦，得福就问老伴给他留水煮肉片了吗？“留下了，给他留了一大碗呢。”老伴笑说。
得福看看英英，又问：“大江没说今天啥时候回来？”
英英吃的顾不上抬头，回答道：“大江刚才打电话回来了，说他们今天的活多，要到晚上十点钟左右才能回家呢。”
儿子活多了是好事，那样就能多挣钱了。“你给大江说说，多辛苦点吧。你这一下就要生两个孩子，以后都要花钱。”得福说。
英英笑了笑说：“我现在上不成班了，大江当然就要辛苦点了，要不然就养不起两个孩子了。大江明白这个道理。”
英英因为怀了双胞胎，从四个月起肚子就很大了，也就上不成班了，一直在家里歇着养胎。
老伴给英英夹了一筷子菜，让她多吃点。
英英吃了一大口肉片，说：“这两个小家伙这两天在我肚子里不停打闹，我看是急着要出来了。妈，你说我会早产吗？”
老伴笑着说：“你肚子里一下装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小家伙在一起也嫌挤，所以就要打架了。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双胞胎就是容易早产，所以你还是要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尽量别出门。”
得福跟着叮咛一句，让她最好还是别穿高跟鞋了。
英英叹着气说：“唉，成天挺个大肚子太不方便了，要是早点生下来也是件好事，那我就可以上班挣钱了。”
老伴忙说：“怀孩子都要十个月呢，咋能早点生呀，那样以后孩子身体都长不好。我说你就安心待着吧，也就是两个月的工夫了。”
得福点着头说：“对，你就老老实实待上两个多月，等生完孩子再考虑去上班。以后孩子就交给你妈来照顾了。”
老伴脸上带着喜悦，嘴巴里却哀怨说：“要说我这个身子骨，照看一个孩子还可以，一下子看两个，我还真担心了。”
得福不屑说：“嗨，照顾个孩子有啥累的，又不是让你去地里干庄稼活，那才辛苦呢。你呀，也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老伴叹着气说：“不是我娇气，是我怕身子骨不行了，动不动血压就高了，心里也慌得厉害。唉，看来我真是老了呀。”
老伴这样一说得福也有点担心了，就让她以后没事经常去诊所测测血压，把那些降压保护心脏的药都按时吃上。
老伴又叹了口气。得福不高兴了，瞪她一眼说：“咋了，你又舍不得了？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还是要按时吃上药呢，要不然万一得个大病，花多少钱都不顶用了，你要算来这个账！”
英英也还是挺孝顺，跟着说：“就是呀妈，那些降压药也不是太贵，我给你买了几次了，你就别舍不得吃了。”
为了不让大家操心，老伴笑着答应了。
饭吃完了，英英回了楼上，老伴收拾着要洗碗。得福觉得老伴累了一天了，该歇歇了，就让她把碗都交给自己。
老伴说她还不累，然后端着盘子跟着得福进了厨房。
得福把碗筷都放进盆子里，又倒了点洗洁精开始洗碗。
老伴拿抹布擦案板，笑着问道：“哎，老头子，英英马上生了，你想好了没有给咱们孙子孙女起啥名字？”
得福不想多操心，说：“咱没文化，起名字的事还是交给大江和英英吧。要不然咱们起出来的名字不好听，人家年轻人嫌弃。”
老伴笑着说：“嗨，这有啥嫌弃的，叫个啥名字还不一样呀。哎，我想好了，咱们孙女以后就叫丫丫，孙子叫壮壮。”
村子里好几个小丫头都叫丫丫，得福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气了，就说：“我给你说你少管闲事，还是让英英和大江给孩子起名字吧。你连个小学都没毕业，没文化，你会起个啥名字呀！”
老伴本来很高兴给孙子孙女起好了名字，想不到得福不愿意，就有点失落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一扭去了客厅。
得福收拾好厨房也去了客厅。今天星期三，晚上电视上有秦腔。
现在的电视节目都没意思。他喜欢看秦腔，每个礼拜就盼着星期三的到来。得福把电视的频道换到了陕西三台上，秦腔已经开始了。
得福斜靠在沙发上，美滋滋看起了电视。
老伴吊着脸走到电视跟前，拨换了频道。“哎，别拨呀，今晚上有秦腔，我就等着看秦腔呢。”得福忙说。
老伴换了个唱歌跳舞的节目，冷冷说：“秦腔有个啥好看的，乱喊乱叫，都是些没文化的农民才看秦腔呢。”
得福知道老伴是因为自己说她没文化，所以不高兴了，便笑着说道：“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当然要看秦腔了。”
老伴讥讽说：“你现在在城里上班，已经不是个农民了。”
得福笑着说：“嗨，你看你这人心眼越来越小了，这么点小事也要生气。我给你说得都是老实话，你儿子和儿媳妇肯定看不上你给孩子起得这名字，咱们就别管这个闲事了。”
老伴想通了，也就不生气了，给他把电视机拨了回来，说：“那你看电视吧，我身上有点不舒服，我要去睡觉呀。”
得福怀疑老伴血压高了，就让她去街道上的诊所测测血压。
老伴一贯不重视自己的身体，说躺着歇一会就没事了。
得福说：“你那个血压动不动就高起来，还是要注意点，不然万一身子出了毛病，以后就没办法看孩了。”然后他冲着楼上喊叫英英。
英英从二楼上探下脑袋，问父亲有啥事？
得福说：“你妈身子有点不舒服，你领着她去诊所测测血压，要是血压高了就赶快吃上药。”得福也是想让儿媳妇出去活动一下。英英成天憋在家里不出门，医生说到时候生孩子就困难了。
英英答应着就下了楼。老伴还是不愿意，得福说：“英英吃了饭就躺在屋子里不行，医生说还是要让她动一下。”
老伴听他这样说，只好答应了。英英从楼上下来了，得福看她还穿着细长的高跟鞋，就让她把鞋子换一下。
英英不想麻烦着换鞋，就说自己会小心注意的。
英英和老伴出去了，得福心里有些不爽快。唉，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没办法，一个个都不听话。不过想开了英英这个儿媳妇已经算是不错了，最起码还是个过日子的人。村里有好几个小媳妇，嫌弃男人不挣钱，都闹着离婚了，还有的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在城里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相比起来英英真还算是不错了。
这样想着得福又专心地看起了秦腔。
得福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诊所的那个小护士跑进了院子里。
小护士慌里慌张，一个劲大口喘气，嘴巴里还连声说不好了。
得福吃了一惊，忙问她咋不好了？“赵老伯，你家媳妇英英忽然摔、摔了一跤，现在肚子疼。”小护士结巴着说道。
得福慌了，鞋都没穿好就跟着那个小护士跑出了院子，路上他又问英英的情况。小护士说英英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估计要早产了。
孩子才七个多月，要是早产了，恐怕就活不成了。
唉，儿媳妇好不容易怀了孩子，还是一对双胞胎，要是孩子就这样没了，一家人该多难过呀。得福当时就觉得眼前发黑。
得福跑到诊所里，只见英英正在床上躺着，胳膊上打着吊针，嘴巴里还痛苦地呻吟着。老伴一脸的焦急，在一边不停安慰她。
老伴见得福进来了，哭着说：“坏了老头子，天要塌下来了，咱们英英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得福没工夫听她啰嗦，忙问黄医生儿媳妇的情况。
黄医生是外地人，在街道上开诊所已经很多年了，和村里人也都熟悉。虽然他的医术不咋样，不过待人还是很和气。
黄医生回答说英英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下面流了很多血，估计孩子是保不住了。得福忙问现在该咋办？
“哦，是这样，我给打了吊针，又给中心医院打了120。医院说救护车马上就过来了，一会送她去医院。”黄医生说道。
儿媳妇这种情况肯定要去大医院，也许还能保住孩子。
得福连连叹气，又埋怨英英不听话，非要穿高跟鞋。
老伴看英英也很难过，就拉了拉得福的衣服，让他别说了。
得福气恼说：“我咋不能说了？我早就说英英现在穿高跟鞋不合适，路都走不稳，能不摔跤吗？要是听我的话，能这样吗？”
黄医生不愿意她们在自己诊所吵架，就说：“哎，都别吵了，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们还要做点准备，赶快回家拿点钱吧。”
现在那些大医院看病贵的了不得，还需要多准备点钱，于是得福对老伴说：“哎，你还楞在这里干啥，赶快回家拿钱呀！”
老伴这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跑出了诊所。
三
救护车一路鸣着长笛，载着得福、老伴和英英来到了医院。
救护车停下了，那些医生和护士急忙便推着英英去了妇产科。
妇产科的一个中年女医生大概检查了一下，出来对得福和老伴说英英现在需要住院治疗，让她们交三千块钱的押金。
老伴在家里好不容易也就找出了两千块钱，就问医生能不能少交点押金？得福跟着说：“是呀，今天天黑了，我们明天回家取钱，保证把住院费交够，医生你就放心吧！”
那个医生同意了，把押金又改成了两千块钱。
得福交完住院押金回来，英英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老伴在门口紧张地向里面探望。得福问老伴情况，老伴说她也不清楚。
唉，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就要生孩子了，咋就出了这事？得福心里难过，又埋怨英英不听话，非要穿高跟鞋。
老伴生气了，说道：“哎，你一个大男人咋这么啰嗦，没完没了了，还是赶快给大江打个电话吧，让他赶快回来看看。”
老伴的话提醒了得福。英英要流产了，就怕大人和孩子有危险，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要叫大江回来看一下。得福赶忙拿出手机给大江打电话，说了英英在市中心医院住院的事。
电话打了没有二十分钟，大江就急匆匆赶来了。
大江一脸焦急，问英英和孩子咋样了？老伴拉着大江的手眼泪汪汪说：“唉，别提了，今天下午我高高兴兴给英英做了水煮肉片，英英喜欢吃，就有胃口了，吃的也不错，然后我们就去……”
得福打断了老伴的话，说：“唉，你媳妇啥都好，就是脾气太倔不听话，非要穿什么高跟鞋，结果走路不稳摔了一跤，就流产了。”
老伴点着头说：“是呀是呀，你说现在的女孩子怀孕咋就这么娇气呀，想当年我怀你九个多月的时候还下地干活呢。”
大江也紧张了，问孩子真的就保不住了？
得福点点头又摇头。他也不知道孩子还能不能保住了。
“女人怀娃要十个月呢，才七个月，孩子是不好成。唉，咱们家咋这么倒霉呀，英英怀个孩子多不容易。”老伴哭丧着脸说。
大江想找医生了解病情，这时那个中年女医生刚好从急救室出来了。大江上前赶忙问医生英英现在的情况。
女医生神色严峻，说：“你媳妇现在出血很多，孩子马上就出来了。给你们说一下，病人现在需要输血，你们还要准备上五千块钱。”
老伴就关心孩子，问：“医生，孩子这么小，还能活吗？”
女医生犹豫了下回答说：“这个不太好说，七个多月也有很多活下来的。你们现在别啰嗦那么多了，还要想办法救大人的性命。”
女医生说完又进了屋子。得福对着大江说：“现在天黑了，银行里都下班了，咱们一下去哪里找五千块钱呀？”
老伴点着头说：“就是，屋子里就两千块钱，我都拿来了。”
大江想了想说：“这样，我现在回家一趟，我还有两张卡，上面有一万块钱，我去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就能取出来。”
得福就催着大江赶快回去取钱，千万不能耽误了抢救。
大江骑着摩托车回去了。医生护士给英英输了血，英英的病情暂时稳定了，这时候孩子也生下来了。
女医生叫得福和老伴进了屋子，笑着说：“哎，你们家的孙子生下来了，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可惜就是孩子有点太小了。”
得福和老伴忙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两个孩子都那么小一点点，嘴巴里还有气无力地哼了几声。得福和老伴一看孩子就有些泄气了，几乎异口同声说，孩子咋这么小呀？
女医生回答说：“孩子是小，男孩两斤三两，女孩才两斤二两。”
老伴哀愁说：“唉，人家正常孩子一个最少都五六斤重，这两个孩子还没有一个孩子大。医生，你说这孩子还能活下来吗？”
女医生显得有点不耐烦了，道：“刚才我不是给你们说了嘛，七个多月就像这么大的孩子，在我们医院里活下来的也不少呢。”
得福一听孩子还有希望，就忙说：“医生，我们怀这两个孩子不容易，那就好好给我们治！”
女医生点了下头说：“我们医生就是治病救人，这你们只管放心。不过我要说一下，这么小的孩子，治疗起来可是很花钱。这两个孩子首先要放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保温箱里，一天费用要好几千块钱。”
老伴吃惊说：“一天就好几千块钱，两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呀？”
得福也吓了一跳。一个孩子一天就要好几千块钱，农民谁家里受得了呀。他看看老伴，老伴也看看他，两个人都有点一筹莫展。
好不容易才有了孙子，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抢救呀。
得福对老伴试探着说：“医生说能救过来，那咱们就治吧？”
老伴心里更渴望能保住这两个孙子，忍着泪点了点头。
女医生说：“既然你们都同意了，那我们现在就把孩子放进保温箱了。以后要好好治疗，你们还需要再准备些钱。”
大江取回了一万块钱，又交给了楼下的住院处。
英英病情稳定了，可以探视了，于是三个人进了急救室。
英英病情严重时血压下降脑子都不清醒了，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她见到家里人难过，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老伴急忙安慰说：“英英别难过了，咱们总算来医院及时，你现在没啥事了。”
大江跟着说：“就是，听咱爸咱妈说你那阵子出了那么多血，太危险了，幸亏人家医院医生水平高，抢救过来了。”
英英抽泣着说：“我不担心自己，我是担心两个孩子。我刚才听医生说了，孩子一天就要好几千块钱，咱家里哪有这么多钱呀？”
说到钱大家心里都沉重。大江不想让英英太难过，笑着说：“钱的事不用发愁，咱都年轻，还有机会挣钱，只要保住人就可以了。”
老伴也说：“咱们参加了农合，你生孩子也能报销，不用担心。”
几个人轮番安慰，英英这才平静了下来。
马上十二点了，医院开始清理陪护人员，大江让父母亲回家休息。
得福明天上夜班，白天在家里没事，所以就想在医院陪护英英。
父亲这么大年纪了，大江不想让他太辛苦，坚持要自己留下来。
儿子陪护一晚上英英，明天就没办法上班挣钱了。得福说：“还是我陪着英英吧，你回去睡一觉，明天好给人家上班。按理说你现在应该留着照顾英英，可咱们还需要钱，我看你最近也别休息了。”
老伴同意他的意见，跟着说：“我和你爸没多少事情，还是让我们照顾英英。现在要花钱，你给咱们在外面好好挣钱。”
大江听父母亲的话也有道理，就带着母亲回家了。
得福留下来照顾英英。按道理急救室有躺椅可以睡觉，但是因为要看着吊针，所以那晚上得福几乎都没有合眼。
他也没心思睡觉。唉，一个孩子一天就要好几千块钱，两个孩子住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一想到这事他就心里慌得厉害。
四
第二天老伴一早就赶到了医院。老伴担心他的身体，催着让他赶快回家睡一会。得福也是困得实在不行了，就给老伴交代了一番咋样照顾英英，然后回了家。
得福睡到十点多醒来了，忙活着下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面条。他匆忙吃了一大碗面，然后带着两个饭盒就去了医院。
医院食堂有卖饭的，但是一份饭菜就要十几块钱，而且还没有自己家做的饭菜味道好。他现在要节约钱。
来到医院，只见大江也赶了过来。得福问他咋不好好上班？
大江说自己这会活都干完了，不放心英英，就抽空过来看看。
得福估计儿子还没有吃饭，就拿出饭盒让他趁热吃。
大江是饿了，端着碗狼吞虎咽了起来。得福又给老伴递过去碗和筷子。老伴摇了摇头，说自己现在没心思吃饭。
得福知道老伴的心思，劝说道：“你现在发愁也没用，还是好好吃饭吧。有了好身子，咱也好照顾英英呀。”
几个人正吃饭，护士长进了屋子，让他们再交一万块钱。
老伴一听又要一万块钱，当时头就晕了，得福赶忙扶住她。
大江不乐意说：“哎，我们昨晚上住院都交了一万两千块钱了，咋就才一天的工夫，又要让我们交钱了？”
护士长对这话不满意思，说：“你们家两个孩子一天最少要四五千块钱，一万两千块钱你算算够用几天？再说现在孩子呼吸不好，上了呼吸机，这几天的费用就更大了。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找医生问。”
得福听说孩子呼吸不好，就赶忙和大江去找医生。
昨晚上值班的那个医生下班了，另一个年轻医生领着他们去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监护室里有很多保温箱，里面放着好几个孩子。
女医生指了下他们的两个孩子。只见两个孩子嘴巴都插着机器。
年轻女医生说：“你们家早产孩子肺发育不好，呼吸不畅，现在上了呼吸机，还有促进肺部发育的药物，这些价格可都很昂贵的。”
医生说的这些他们都不懂，但看样子确实是要花不少钱。大江问两个孩子现在一天要多少费用？“这几天病情比较重，一个孩子一般一天都需要花一万来块钱吧。”女医生很轻松说。
大江惊得跳了起来，说：“一个孩子一天就要一万，那两个孩子就是两万块钱了？这要是住上个五六天，那还不要花十几万了？”
女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大江对两个孩子还没有感情呢，气恼说：“妈的，高高兴兴怀了个双胞胎，还以为是好事，想不到要花这么多钱。爸，我看还是算了，咱们也别要这个孩子了。”
孩子还有口气，咋能就这样放弃了。得福让大江别着急，然后问医生道：“你说我们花这么多钱，两个孩子就能活了吗？”
女医生指了指旁边的保温箱，说：“七个多月的孩子，在我们这里活过来的可是不少呢。你看看那几个保温箱，有七个多月的，也有八个多月的，只要好好治疗，应该还是很有希望的。”
得福转向了儿子，说：“人家医生都说有希望，咱们还是好好给孩子看病吧。你别忘了，你和英英怀个孩子多不容易。”
大江垂头丧气说：“我知道英英怀个孩子不容易，可咱们哪有这么多钱呀？咱一个农民，出去辛辛苦苦一天，也就挣个百十块钱，给孩子看病要花十几万，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嘛。”
得福思索下说：“我和你妈这些年还攒了三万块钱，我回来都拿过来。还有你和英英也应该攒了几万块钱吧？”那三万钱可都是他们给养老攒下的，现在没办法了，只能拿出来救孙子的性命了。
大江叹着气说：“我和英英也就攒了四万多块钱，可是咱们这七万块钱也用不了几天的工夫呀，三四天就花完了。”
得福忽然想起一家人全都参加农村合作医疗的事情，就忙问医生，英英看病花这么多钱可以报销吗？
女医生点头说：“现在党和国家的政策大大的好呀，农民都有了合作医疗，看病肯定能报效的，所以你们也别太发愁了。”
得福感觉到了希望，对着大江说：“你看看，让你别着急，你就是沉不住气。给你说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想当年人民公社咱们家里多穷呀，一家人吃不饱肚子，日子还不是都过来了。”
女医生不想听他们讨论这些问题，就让他们回去好好商量。
得福和大江回到了急救室，老伴问孩子的情况。得福就把医生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老伴一听两个孩子一天就要花两万来块钱，当时脑袋又晕了，差点摔倒。得福急忙扶着了她，让她别紧张。
老伴半天才缓过了精神，哭着说：“妈呀，现在有个病了可是真看不起，几天就要花十几万了。唉，这不是要人命嘛！”
得福说：“人家医生说了，英英有农合，看病也可以报销一部分。”
大江叹着气说：“就是报销也要出院以后了，咱们农民谁手里一下能拿出十几万呀，要我说就不要这两个孩子了。”
老伴也不知道这事该咋办，可怜巴巴看看英英。
英英不满地对大江说：“你说得简单，我好不容易生个孩子，你就这样不想要了，那万一以后我再怀不上孩子了咋办？”
大江瞪着眼睛发火说：“我也不想放弃，可是要花这么多钱，而且早产了这么多时间，万一孩子将来是个残废了咋办？”
英英哭了，表示不管这两个孩子以后会不会残废，她都想保住。
英英怀个孩子确实不容易，万一以后怀不上可咋办？“要说提前了两个多月生的孩子是容易有问题。那咱们回来打听一下，要是孩子能长好，咱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给孩子看病；要是危险太大了，咱们就不治了，不然孩子长大都是残废，一辈子都是累赘。”得福说。
老伴赞同得福的观点，点头说：“对，你爸的话有道理，那咱们就赶快打听一下，如果孩子实在不行了，咱们就狠下心吧。现在养个孩子不容易，要是孩子是残废，活着也遭罪呀。”
英英让大江拿手机赶快上网查一下，看看七个月的早产儿长大了是不是容易出现残疾？大江拿出手机上网查了好一阵，也没有查清楚。有些人说孩子能健康长大，还有的说孩子是容易出问题。
得福想起村里马大柱家的女儿在医院骨外科当护士，就让老伴找她去打听。老伴和马大柱闹过点小矛盾，不想求他女儿，说道：“咱们还是问一下妇产科医生就行了，马燕子又不懂这些事。”
得福说：“嗨，你真是个笨婆娘，到现在还没闹清楚！我就害怕妇产科的医生为了挣咱们的钱，故意不给咱们说老实话，所以才让你去找马燕子打听。马燕子跟这些医生都认识，肯定会给她说老实话。”
大江说：“对，现在的医院都不可靠，就想挣病人的钱。刚才我们还看到一个家属跟医生吵架呢，说她们的新生儿黄疸就不需要治疗，可医生还是让孩子做紫外线照射，让人家多花了好几千块钱。”
老伴这才反应过来了，点着头说：“好像是这个道理，我也听说现在的医院都千方百计骗着让病人多花钱呢。”
得福又说：“花钱只要能看好病也可以，就害怕钱花了好几十万，最后落个鸡飞蛋打，你说多冤枉？所以咱们还是要小心。”
老伴马上出了门，这就找马燕子打听去了。
过了没有半个小时，老伴回来了。英英赶忙问她打听的情况。
老伴喘了口气说：“马燕子现在都当了护士长了，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和妇产科罗主任关系不错，亲自给罗主任打了电话。”
得福忍不住了，催她赶快说结果。老伴有些不满意了，说：“你让我喘口气慢慢说，看你就急的不得了了。”
大江也让父亲别逼母亲了。老伴接着说：“马燕子给罗主任打了电话，罗主任肯定给她说实话，说七个月的早产儿，要是好好看护，一般情况下也能好好长大，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英英高兴了，对着大江说：“你看，妈都打听好了，咱们孩子应该不会有问题的，那咱们就给孩子好好看病吧。”
大江抱着脑袋发愁地蹲在了地上，说：“可这要花多少钱？！”
得福开始听说要花这么多钱也是有点傻了，现在想通了还是决心救孩子。“现在发愁也没用，既然孩子有希望，那我现在就回家，把你妈攒下来的三万块钱都拿来交给医院。”他对儿子说。
大江有点不忍心，说：“爸，你们一辈子就攒了那点钱，多不容易，都是以后养老的，你们就别拿钱了。”
老伴也是一心要保孙子，说：“嗨，咱们还是赶快给孩子看病吧，别啰嗦那么多了。你爸身子骨结实，以后还能挣钱。”
得福又说：“就是呀，我那个工作一个月也两千多呢，要是好好攒，三万块钱两年也就攒出来了，所以你就别发愁了！”
大江骑着摩托带着得福回了家。两个人翻出了家里所有的存折，去银行里取了七万多块钱。得福害怕被人打劫，一路上都心里慌。
到了收费处，大江看着厚厚的几沓子钱，又犹豫了，说：“唉，咱们攒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攒下这点钱，这就全交给医院了！”
得福担心儿子反悔了，拿过那些钱交给了里面的工作人员。
交完钱两个人又去了病房。英英问他们交钱的情况，得福说：“你就放心吧，钱都交了，这下咱们孩子有救了。”
大江心里还在难过，用手比划着对英英说：“七万块钱呀，那么厚厚的一沓子，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下都没了。”
老伴看儿子痛惜的样子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得福担心他们还想不通，就撵着大江赶快去单位上上班。
五
七万块钱花了还不到五天时间，医院又开始催着交钱了。
英英的病情稳定了，准备出院回家歇着，这样也能省点钱。英英不放心两个孩子，临走时专门去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探望。
重症监护室的医生对英英和老伴介绍说两个孩子好转很明显，估计要不了几天时间就可以不使用呼吸机和促进肺发育的药品了，那时候费用也就花不了这么多了。
花了这么多钱终于有了成效，英英感到很安慰，从医院出来就给大江打电话，让他再想办法筹集孩子的医药费。
得福清楚大江要想借来这么一大笔钱不容易，就和老伴商量，准备问村民去借钱，以减轻儿子的负担。
老伴心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就跟着他出了门。
农村人谁家里有多少钱呀，得福和老伴心里有了准备，他们也不祈求谁家里一下子拿出太多的钱，要是每家每户能借来几百块钱，凑上一凑，说不来也能凑好几万呢。
得福和老伴拿着一个本子挨家挨户走着。每到了一户人家，老伴都要流眼泪抹鼻子，诉说自己家里不幸的遭遇。有时候说到伤心处，她忍不住就嚎啕大哭了。
那些乡亲们听说两个孩子要花这么多钱，都连连表示同情。还有的人说他们家好不容易怀了龙凤胎，鼓励一定不要放弃了。
老伴急忙说道：“是呀是呀，我们就是不想放弃了，所以才来求乡亲们帮个忙。我家大江在城里打工一个月挣好几千块钱，得福给人家看门也有收入，你们放心我们以后肯定会还钱的！”
也是因为得福一家人缘好，所以那些乡亲们也愿意借钱给他们。
村里人都习惯了，谁家里有个灾有个难都相互帮助。大家于是都纷纷拿出几百上千块钱来。
得福借了钱，马上就给人家写好借条。
最让得福感动的是村里的杨二蛋。这家伙是有了名的小气人，平常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村里人一般从他那里根本借不来钱，没想到他却很爽快地一下就给得福拿出了三千块钱。
得福激动地搂着杨二蛋就哭了，一个劲表示感谢。
杨二蛋也跟着得福流眼泪，说：“得福，你知道，我家里条件不好，不过你要借钱，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你借，我这是在还账呀。”
杨二蛋从来没借过自己的钱，得福就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了。
杨二蛋接着说：“得福兄弟，这事要说时间早了，你都不记得了。那还是七二年吧，我刚刚十二岁。眼看着过年了，可是我们家里连吃的口粮都没有了，屋子里更是没有一点肉和油，一家人发愁得在家里就是哭。后来你爸听说我们家这么可怜，就给送来了十斤面和两斤猪肉，才让我们一家子过了个年。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你爸的恩情，你现在有了难处，我当然要帮忙，要不然你说我还是个人吗？”
七二年还是人民公社，那时候自己家里也没多少吃的，可父亲还想着帮助别人。看来人这一辈子还是要多做善事，那样总归会有回报的。得福这样想着就为自己的父亲骄傲了。父亲都去世十几年了，可是村里人现在提起他这个村长来也没人说半个不字的。
得福和老伴转了半个村子，借来了两万块钱。天黑了，两个人赶忙回了家。大江看天都黑了父母亲还没回家，正准备去找他们。
“爸妈，你们干啥去了，一天都不在屋子？”他问。
老伴笑说：“我和你爸去村里借钱了。还不错，借了两万块钱。”
大江有些吃惊，道：“你们咋借了这么多钱？现在钱不好借呀。”
得福骄傲说：“那要看谁去借钱了。就凭着咱们家在村里的这个声望，不是吹了，两万块钱也不算多。给你说吧，今天我们只走了半个村子，明天我估计还能借个两万块钱呢。”
英英笑着说：“爸妈，你们借来了这么多钱呀，太好了。大江也拿回来了五万块钱呢，明天咱们赶快送医院去。”
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为钱发愁，现在竟然一下拿回来了五万块钱，得福就有点担心他犯错误，忙问这些钱的来历？
大江说：“爸，你放心吧，我这些钱来路没问题的！”
英英笑着说：“爸妈，我给你们说吧，大江的老板听说咱们孩子看病要花这么多钱，就给他借了五万块钱，算是以后的工资。”
得福感慨说：“你们老板真好呀，以后你一定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好好干活，这样才能对得起老板。”
大江点头说：“爸，你只管放心，我们老板之所以对我这么好，就是因为我平常给人家好好干活，人家信任我。你想想，一般人谁敢把这么多钱借给一个打工的呀，万一人跑了，老板的钱就要不回来了。所以人家能给我借这么多钱，那就是信任我。”
家里借来了这么多钱，两个孙子的医疗费就不发愁了。老伴激动地抹着眼睛说：“好，我和你爸明天再借上两三万块钱，就能凑十万块钱了，估计下来的药费就差不了太多了。”
再交十万块钱，那两个孩子就要花十七八万了，这个数字简直太可怕了。大江感觉压力太大，叹着气说：“唉。现在看病真是太贵了，看来两个孩子要想出院，最少下不了二十万块钱了。”
老伴说这次看病还能报销一部分，家里应该花不了这么多钱。
英英也说：“就是呀，咱们参加了合作医疗，还能报销呢。”
大江摇着头说：“我们老板的亲戚和农合办的人熟悉，我让他去问了下，说新生儿好多的费用不报销，咱们这次要是花上二十万，顶多也就报个三四万，自己还是掏钱太多了。”
得福满心期望着农村合作医疗能把这些钱都报销了，听大江这样说顿时失望了。不过两个孩子现在已经明显好转了，不能放弃了。“花上二十万咱们也认了，只要能把两个孩子的命救过来就行了。你们想想呀，两个孩子咋也值个二十万了吧？”他说。
老伴和英英也觉得是这个理，都赶忙点头。老伴叹气说：“唉，我还想着能多报销一点呢，才报销三四万，咱们还要花十几万呀。”
十几万对于这个家庭是多大的压力呀，英英看公公婆婆和丈夫表情都很沉重，忙说：“你们别急，过两天我就去上班，一个月就可以挣两千多块钱了，一年也有两万多呢。”
英英还没满月，老伴就让她好好歇着，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英英平常看着有些娇气，现在为了孩子也是拼了，说：“家里借了这么多钱，我就不休息了，还是赶紧上班给两个孩子挣钱吧。”
一家人为了钱这么煎熬，大江忍不住眼睛又红了。
得福对着大江说：“钱的事情你别发愁，我身子结实，也可以挣钱。给你说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不相信你问问你妈，小时候农村搞人民公社，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我和你妈家里都穷，成天吃不饱肚子。我记得那时候家里人都快饿死了，你奶奶还带着我和你大伯逃荒要饭呢，你看看现在咱们的生活不是都好了嘛。”
老伴和英英也都给了大江一番鼓励，大江这才不难过了。
第二天得福和老伴又去村里借钱，家里终于凑够了十万块钱。
六
这次的十万块钱还多坚持了几天。两个孩子好像感觉到自己对不住这个家，也在努力挣扎着恢复。现在她们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身体比以前长胖了，也不用呼吸机了。
医生说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只要孩子体重长到四斤多，那么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家里人听了这话都很高兴。
医生下来又给他们说，让他们再准备几万块钱。医生还说以后孩子每天的花费不会太大了，大概有上几百块钱就可以了。
一家人终于如释重负。以前两个孩子一天就要两万块钱，现在只需要几百块钱了，他们感觉一下解放了。
不过下来这几万块钱还是很不好解决。大江已经跟老板和同事都借过钱了，村里人也几乎都被借遍了，一家人都发愁。
这天大江和英英都出去上班了，老伴对着得福说道：“哎，医院里马上又要钱了，你还是赶快想想办法呀。”
得福也没有想出办法，为难地摇了摇头。
老伴说：“我有个想法，要不然你问你们单位的人也借点钱。”
得福也想过这事，可他干看大门的工作才半年多，和那几个老头都不是很熟悉，而且他也了解，那几个老头经济都很紧张。得福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老伴哀求道：“你去试一试嘛，说不来大家同情了，还能借点钱呢，要不然咱们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得福心想着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就点着头答应了。
晚上得福骑着车子去上班。今天他刚好和老张头又对上了班。
老张头看他精神有点不太好，就问他两个孩子的情况。
得福叹着气说：“两个孩子住了十几天医院，现在好多了，也不用呼吸机了，不过就是药费太贵了，都花出去快二十万了。”
老张头听他这话吓了一跳，说道：“我的妈呀，现在这不是吃人嘛，住十几天医院就花了二十万，老百姓咋能受得住呀！”
得福点着头说：“是呀是呀，你说我们就是个农民，哪来这么多钱。村里人我都借遍了，现在医院还让交几万块钱呢。”
老张头皱着眉头说：“哎，现在的医院都胡乱收费呢，一门心思想多挣病人的钱，你应该好好查查医院的账目。”
得福也想过这个问题，和大江也看过医院的账目，可他们根本就看不懂。得福说：“我们也看过医院的账目，可是就看不懂呀。”
老张头叹着气说：“唉，现在的老百姓就是倒霉呀，任凭人家宰割了。”然后又发泄了一番对现实的不满。
得福感觉老张同情自己了，于是就向他提出了借钱的事。
老张头犹豫了。自己就是个临时工，人家借钱肯定不放心，于是得福又说：“张大哥，咱们在一起半年多了，你了解我，也去过我家，我不会跑了。哎，我给你打借条，以后肯定会给你还钱的！”
老张头还是答应了，叹着气说：“好吧，过两天就开工资了，我把那两千块钱借给你，帮你一下。唉，现在的老百姓真是太可怜了，你就不敢有个病有个灾呀！”得福赶忙向老张表示感谢。
过了两天得福和老张都开了工资，手里就有了四千块钱。
大江向他的朋友们也借了六千块钱，刚好凑了个整数。
这天得福和老伴去医院里交了钱，顺便看两个孙子。
两个小孙子明显胖了，都能睁开眼睛了，看得老伴心里欢喜。
医生给他们说，目前看孩子越来越正常了，照这个样子，有半个月的工夫体重肯定就能长到四斤多，那样就可以离开医院了。
老伴越来越喜欢这两个孙子了，兴奋说：“唉，这两个小家伙真不容易呀，看来老天保佑咱们家，咱们终于要度过难关了。”
是呀，眼看着最艰难的日子就要熬过去了。得福点点头。
“不过咱们还要准备上一两万块钱呢，不然我看孩子还出不了医院。唉，这下借了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还完账？”老伴叹着气又说，“这两个孩子以后养活起来也要花钱。这些日子我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想到欠人家这么多钱心里就发慌呀。唉，十六七万的外账，啥时候才能还清？”
这些日子老伴为了钱发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都瘦了有十斤。
得福就劝她现在想这么多都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伴着急，一着急又是叹气又是抹眼泪。得福心里也烦，但又不能发火，只能不停地安慰她。
两个人走到医院门口，老伴在一个乞丐跟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行乞的老太太在地上坐着，面前还铺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字。
老太太看着干净体面，咋就当起了乞丐？老伴有些好奇，就仔细看起了地上的那张纸。得福也跟着看。纸上的内容是老太太的丈夫得肺癌花了几十万，现在没钱治病了，希望好心人能帮助。
得福拉扯了老伴一下，意思是让她赶快走。
老伴身子没有动，叹息说：“哎，你看这个女人多可怜呀。”
得福说：“行了吧，你就别看人家可怜了。咱们现在欠了别人那么多钱，你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有几个行人看了纸上的内容心生同情，就留下了三块五块钱不等的零钱。老伴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个女人也能讨来钱呀。”
得福说：“我看报纸说，现在有些乞丐一天也能要好几百块钱呢。”
老伴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说道：“哇，一天能讨来好几百块钱，那一个月就好几千了。哎，咱们也在这里讨钱吧？”
得福拉着老伴就要走，说：“你行了吧，说风就是雨。看到人家能要上钱，你就想当乞丐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吧！”
老伴挣开了得福，说：“不是我说风就是雨。真的，前几天看医院门口这些乞丐，我就也想在这里讨钱了。”
得福觉得老伴快疯了，让她别胡思乱想了。
老伴反驳说：“我咋瞎胡想了？我这也是给咱们孙子挣看病的药费。你都不想想，家里现在欠了那么多账，以后咋给人家还钱？”
老伴的这个想法让得福实在不能接受。他气恼说：“你在这里当乞丐，你都不想想多丢人？你让我和你儿子还有脸面吗？”
老伴不以为然说现在家里这么可怜，还讲究个啥脸面呀。
得福硬是拉着老伴离开了那个乞讨的女人。老伴嘴巴里还在不服气地唠叨着，说他小时候也要过饭，现在都忘本了。
得福家里现在是紧张，可也不至于去当乞丐，他还要点脸面呢。
老伴被得福强拉回家了很不高兴，也不愿意做饭了。
晚上得福上夜班，一清早他就回了家。老伴不在家里，他抓紧上床睡了一觉。醒来还是没有看到老伴的影子，得福以为她去自家的那半亩地里种菜了，于是就出了门。结果地里也没有老伴。
得福又向邻居打听，邻居说一上午都没有看到他老伴。
得福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脑子里又想起昨天老伴说要当乞丐的事情，于是他马上骑着车子奔去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他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过老伴现在完全变了样子。她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也不知道穿了一件谁的脏衣服，好像还给脸上抹了些灰，已经彻底变成一个乞丐的模样。
得福觉得自己的脸都发烧了，急忙看看四周有没有认识的人。还算不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还没有看到熟人。
他要赶快把这个不听话的老婆带走，不能让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得福走到老伴不远处却又停下来，看起了她面前的那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老伴当乞丐的原因，说自己家里早产了一对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可半个多月的工夫就花了二十万块钱，现在家里没钱救孩子了，希望好心人能帮助度过难关。
老婆识不了几个字，现在这张纸肯定是雇人写的，而且还有点文采，能引起人的同情。有些行人看了纸上的内容，果然就留下几块钱。
得福走到老伴面前。老伴以为又有人送钱，连连向他点头致谢。
得福使劲咳嗽一声。老伴抬起头发现是他，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不过她马上笑着说：“你、你咋来了，你看我一上午讨了好几十块钱呢。”说着她把钱盒子递给他看。
得福一把打翻了那个钱盒子，厉声说道：“你这个臭婆娘，你跟我回去，你别在这里给家里人丢脸了！”
老伴急忙捡拾地上散落的钱，又连连表示自己坚决不回去。
得福拽着她就要走，老伴挣扎着嘴巴里大叫起来。
路上的人都纷纷注视她们。得福只好松开了她，说：“你咋不听话，你都不想想，儿子要是知道你在这里当乞丐，心里多难受？”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想给我孙子挣医药费！你看看，我一上午就讨了四十多块钱，一天就要讨一百多块钱呢，那一个月就是三千多，咱们就可以给人还账了呀。”老伴激动说。
老伴脾气倔，要是她认准的事情，确实还不好改变。
得福心里难过，说：“你这样是能帮助家里了，可太丢人了。”
“这有啥丢人的，没钱给孩子看病才丢人呢。你不是说过吗，你小时候也讨过饭呢。”老伴说着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又道，“家里人现在天天为钱的事情发愁，我一个老婆子，没本事给家里挣钱，我也只有出来要饭了。这活多轻松呀，又不累，就是脸上有点不好看罢了。”
老伴这话让得福也流下了眼泪，脑子里不禁又回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父母亲拖着他和弟妹们一起乞讨，那时的日子多艰难。
老伴看他哭了，有点害怕了，忙说：“哎，你怕丢人你就赶快走吧，别坐在我跟前了，小心你们单位的人看到你了。”
得福抽泣说：“我不走了，我今天要陪着你在这里讨钱。”
老伴睁大眼睛打量他，说：“你这个样子哪像个乞丐，倒像城里干部，你这样子是没人给你给钱的。你快回去，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老伴这话有点幽默，得福想笑却笑不出来，说：“那好，明天我也找一身旧衣服穿上，给脸上抹上灰，咱们两个一起当乞丐。记住，明天你一定要叫上我呀。”
老伴笑着答应了，然后又撵他赶快走。
得福转过身，眼睛里又不由自主流下了泪水。

蔚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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