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30篇：有惊无险的一场“战斗”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6-11 04:21:14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30篇：有惊无险的一场“战斗”
早在我第一次进藏走到半路，在西安等车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学好藏语文。可是来到班戈湖地质队，虽说队上配有两个藏语翻译，但是一位留在队部，他一天到晚忙里又忙外，加上我经常要到钻机去跟班劳动，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另一位随普查分队去了阿里。我还是没有学习藏文的机会。但是，1959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我学习藏语文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那时候，有一个普查分队在扎曲藏布江一带进行普查。眼看十一国庆节就要来到了，赵队长决定派人前去慰问。由大队机要员老张带队，翻译老马，还有工会的小张、队医小钱、加上我和警卫班的小王。老马提前几天，就跟附近的藏族牧民联系雇好了马。但就在临要出发时，他不小心崴了脚，根本无法骑马了。赵队长很着急，老张说：“这条路我们常来常往，我们五个人，五枝冲锋枪，（另有两匹马驮着慰问品），有什么可怕的？”9月28日，那天天气很好，我们清晨出发，下午一点钟便过了扎曲藏布江。过江后，老张让大家原地休息，人吃点干粮，马儿也喝一点水，再在路边啃一点干草。正在这时候，我们熟悉的牧羊娃小普布赶着羊群向江边走来，看样子他是赶着羊群来饮水。远远见到我们，他丢下羊群，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见到张汝元，孩子十分着急的样子，一手紧紧拽住老张的枪背带，一手指着远处的山沟，指指点点，说了一大堆的话。可他到底说了些啥呀？我们五个人，十只耳朵，除了那个“芒波都”是“多”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其余那一大堆话，可连一句也没能听懂。我不无遗憾地说：“真倒霉，老马那只脚，早不崴，晚不崴，偏偏挑了今日来崴。今天若是他来了就好了。”老张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以为然地笑着摇摇头，说：“今天老马在不在这里都一样。就由我来给你们当一回翻译官吧。小普布是说：山沟里黄羊‘芒波西扎杜’（藏语：很多），要我们去打。可是我们现在还要赶路，哪有那时间？”说完这一句话，老张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塞进小普布的小皮袄里，我们便各人牵上自己的马，准备出发了。这时候的小普布，也真是急红了眼，他双手使劲地又拽住了老张的枪背带，老张一时没站稳，差点摔倒了。他正了正近视眼镜，嘴里连连说着：“没想到，这小鬼头力气还真大。”这时候的小普布，嘴里又模仿着枪声，大声地喊着“啪、啪、啪！”然后松开了老张的枪背带，张开双手，两眼紧闭，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嘴里连声高喊着：“皮擦，皮擦！”。这个藏语单词，我们几个人可是都听懂了，那就是“死了，死了”的意思呀。老张笑着说：“让我再来给各位翻译一次吧。小普布说：山上黄羊，芒波都（多），快快去皮擦（打死）。怎么样？我这翻译官当得还行吧？”说完这句话，他拉过马来，翻身就骑了上去，一勒马缰，马儿哒哒哒地跑远了。我们四个也赶快跨马跟了上去。丢下可怜的牧羊娃小普布，还在河边大声嚷嚷着什么，我们却将他的声音远远地抛在了脑后……我对老张说：“孩子好像还在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老张说：“别说了，快赶路要紧。等后天回来时遇到他，再多给他一些糖，时间宽裕我们再上山去打几只黄羊，回队上请大家吃手抓羊肉。”很快，我们就进了山沟。
进了山沟，走了多没远，突然一阵“啪、啪|、啪”的枪声和“嗖、嗖、嗖”的子弹飞行声传了过来。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赶快下马！”老张一声大喝，飞快地跳下马来，就势卧倒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朝枪声传来的方向就扣响了冲锋枪。我们四个人，这时候方才如梦初醒，也连忙学着老张的样子，赶快下马，爬在地上，我还没有看清楚对面山上的人，也就朝山上开了火。
我们虽说有五个人，但真正上过战场，跟敌人面对面地打过仗的只有一个老张。那王奎三虽说是一个1956年参军的志愿兵，并没有真枪实弹地打过仗。幸亏那天我们带的清一色50式冲锋枪，火力挺猛的，没多久，山上的枪声听不到了，又等了好久，还是不见动静，老张亲自点名让志愿兵王奎三为他作掩护，他就利用山上那纵横交叉的沟壑悄悄地爬了上去。不久竟在山上站起身来，大声告诉我们：“叛匪全都被我们打跑了！”大家一阵欢呼，可是又立即发现情况有些不妙：我们那七匹马，还有驮在马上面的慰问品，还有我们五个人的马被套（每个人的铺盖都在里面），统统没有了踪影。我对老张说：“去小普布家，请他们帮帮忙吧。”老张沉思了一下，说：“去不得，去不得。我们去请他帮忙，我们走后，万一叛匪回过头来找他们的麻烦怎么办？再说这附近也没有几户人家，一下子到哪里去雇五匹马？”实在没有了办法，看来只能徒步返回班戈湖了。
我们四个人，垂头丧气地跟着老张往回走，不久就到了扎曲藏布江边上。老张蹲下去，掬起河水就喝了起来。喝完了水，他笑着抬起头，说：“没想到这扎曲江的水比班戈湖那带油味的水好喝多了，实在是甜！小伙子们，赶快多喝一点哟。”钱医生嘟囔着：“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光喝这冰凉冰凉的河水胃哪里受得了。”听了他的话，老张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不见了，他严肃地说：“阿斯匹林（钱医生的外号）同志，从这里到班戈湖还有三十多公里，可一过了这条河，一路上连个小水坑也没有了，我劝你现在还是给自己肚子多加一点水，好处大着哟！”大家没有再说话，学着老张的样子，也就拼命往肚子里“加水”了。
一路上，谁也没有心情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垂头丧气地跟着老张往前走，我感到自己的两只脚就像是踩在棉花上面，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真是好难受哟。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反正西边的太阳不见了，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无人区的天，也就一下子黑了下来。老张说：“这半天，我们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现在抓紧休息一下，争取天亮前赶回队部。”
老张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四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躺了下来。尽管躺在那冰凉冰凉的卵石滩上，人被冻得直打颤，又被乱石头硌得好难受，但总算没有走路那么累，还是躺着好呀。老张没有躺下，就坐在地上，还不时回头向西边望望。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躺着还真舒服呀。可再这样子躺下去，万一那些叛匪骑马追来了……”他的这句话就像一把火，一下子“烧”到了我们几个人的“心”上，大家忙不迭地爬起来，咬着牙，跟着老张继续往前走。这时候我突然记起，过去在看革命回忆录《红旗飘飘》时，好像看到过一位老革命介绍他在行军路上的“疲劳消除法”，大意是：在行军途中感到了疲劳，他一边仍然紧跟着前面的同志走，尽量不掉队，一边就找出一些话题来琢磨，根本不去想自己那双疼痛的脚，更不去想脚下那条没头没尾的路。这样子疲劳也就减轻了许多。我也就学着这法子做起来。可那时候又冷、又累、又饿，脑子里像灌满了糨糊，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琢磨个啥问题呢？我就先一边跟着大家走，一边想今天这一场虽然有惊无险，但是七匹马加上五个人的铺盖都丢掉了的“遭遇战”。我心想，人也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莫说去了解他人，就是对自己也知之甚少。我过去爱看书，像《普通一兵》¬——苏联英雄马特洛索夫的故事；像上甘岭的黄继光，等等等等。每次看了以后都是感慨万千，热血沸腾。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挺勇敢，不怕死，只要能够当上兵，上了战场一定可以当一个大英雄。可是今天，真的遭遇到了叛匪，子弹“嗖，嗖”地就在耳边响着，当时我的第一反应还挺快：今日我最好能够亲手打死一个叛匪，回去后那可就有了向人们夸耀的“本钱”了。可这个想法刚刚冒出一个头，一颗子弹嗖地一声从我头顶飞了过去，我立刻打了个冷战，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也立即冒出来一个“小算盘”：我二十刚出头，人生的好多好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若是刚才那一颗子弹飞得再低一点点，又刚好撞到了我的脑袋上，我早就“皮擦”（死）完蛋了……想到这里，我那握枪的手不禁也哆嗦起来了……
现在，走在回班戈湖的路上，细细回想起来，我才发现，自己过去的那些“勇敢”、那些“沸腾”，多是在看电影、读小说时派生出来的。真正到了生死关头，那些英雄气概和豪言壮语统统都变成了肥皂泡泡，一眨眼就破灭了，心里头那些平时连自己也不知晓的肮脏东西，一下子就都冒出来了……
我就这样子垂着头，拖着两条腿，艰难地跟着大家走，一边琢磨着今日的“战斗”，解剖着自己。走一阵，躺到冷冰冰的地上歇一歇，爬起来再往前走。就这样周而复始，也不知道走了好久，猛听得钱医生大喊了一声：“谢天谢地，总算看到硼砂厂的帐篷了。”
那次事件，对我的刺激特别大。回到班戈湖之后，我还在想，那天小普布对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除了“芒波”（多）、“皮擦”（死）这两个单词之外，那一连串话里头“土匪”和“枪”两个单词肯定少不了。我们中间哪怕有一个人，哪怕就只是能够听得懂那两个单词中间的一个词，也不会将小普布的“救命话”错当成让我们上山去“打黄羊”呀。那一天还真算是老天爷开了眼，“一个半兵”（后来赵队长讲评说：张汝元算一个兵，王奎三只能算半个兵）带着三个“老外”（赵队长说我们三个人是打仗的老外行），东西让马给驮丢了还是小事，那天与叛匪幸好是偶然遭遇，双方都没有思想准备。若叛匪稍有准备，我们五个人的小命就都要留在扎曲藏布江边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学好藏文！但是在班戈湖，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