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父亲

四维广土

                   老兵父亲



    看了电影《长津湖》，又让我想起了去世已久的父亲。

    大约记得：父亲是读完襄阳师范（民国时期），就遇到了解放军经过，便入伍随军继续南下，解放海南岛后，又折回朝鲜去保家卫国了。

    好像父亲说过，他那时读书也是免费的。我曾开过一个玩笑：爸，你受惠国民政府免费读书，却跟着解放军跑，有点背叛吧。父亲笑笑说：那时候，一腔热血，在改天换地的洪流中，背叛家庭，背叛旧世界，是一种荣耀，你不懂。其实，父亲的家庭在解放后划定的成份是中农，中农是自食其力的，没啥好背叛的，他背叛的，应该是那个积贫积弱的旧社会吧。

    解放海南岛，父亲说国军兵败如山倒，解放军用划子船（小舢板）追着国军的军舰打，没费什么劲。家里现在还保存着不少的牌牌，其中有一个就是解放海南岛的纪念章，圆形的。

    小时候，我总是喜欢听人讲故事，特别是鬼怪故事记忆深刻，因此胆子特别小，父亲经常嘲笑我，说，哪里有鬼怪，朝鲜战场上，在死人堆里爬过来也没见过，下雨后，美国人尸首的头肿得有脸盆大，谁也没怕过。说我像个女孩，没有哥哥勇敢。确实，哥哥很野，长像又英俊，像父亲一样，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随父亲当兵的还有他的弟弟，父亲说他很小的时候讨饭经过他们家，奶奶心软，收养了他，不是亲兄弟。我们家保存着他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入朝前照的，很英武，我父亲也有一张这样的照片，看着就像是亲兄弟，另一张是四叔与婶的结婚照，四叔也是穿的军装，但与入朝时的军装不一样了，很笔挺，蓝色，胸前有很多牌牌，婶婶也很漂亮，他那时已是少校了。我问过父亲，少校是啥，父亲津津地解释，我又问，您呢？父亲有点尴尬，母亲才来解了围，你爸脾气狗，搞不好人际关系，只混了个（少尉）排级转业了，又揶揄父亲在朝鲜三年，就一文职人员，没真正与敌人正面打过仗。奇怪的是，父亲对此并不发脾气。

    记得父亲说转业时，很希望将一把部队缴获的美国工兵锹带走，部队没同意。父亲说美国的工兵锹碰到石头火星四射，也不卷不折，质量太好了。

    改革开放后，我看了美国的大片《第一滴血》，在家绘声绘色讲电影情节，父亲听了一会，直接泼了一盆冷水：美国有什么英雄？说一个真实存在的名字给我听听，他们有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吗？美国兵一见志愿军就吓破了胆，说他们的武器先进，我信，还有什么英雄，扯淡。
   
    父亲2000年底去世，清理遗物时，才知道，他的兵役证上的兵种是陆军装甲兵，四野的老底子，政治委员是李尔重，我曾看过他写过的一本书《新战争与和平》，书的内容涉及面极广，研究的特别深，陈述的史实非常客观，艺术水准很高。自我感觉可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媲美，完全不同于一般军人写的东西，倒是很有专家与学者的风范，后来一查才知道，李老先生早年是北大学子，有留学日本的经历。这也让我吹牛时多了一分骄傲。

    这就是我关于父亲当兵的全部记忆，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什么战争故事，更没有听过关于他的什么英雄事迹。我生长的环境中，有很多这样的老兵，某某的父亲是南下的，某某的父亲是抗美援朝的……。小子们聚在一起，说起父辈们都崇敬得不得了，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父辈的英雄事迹，那个时代，父辈们为什么不吹吹呢？我不知道。后来，我看过一个老兵带孙子故事，孙子缠着要爷爷讲战争故事，而爷爷总是沉默寡言，终于有一天，爷爷拗不孙子了，带他看了烈士陵墓，说，他们才是英雄，爷爷活着算什么英雄。又看了一个什么故事，好像是说老军人们经历了真正战争的残酷，都避免回忆，更不会将经历当故事来讲与人听。现在我们家隔壁就有一位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老兵，他老人家入朝时只有18岁，现近90岁了，我想探索他们从不愿讲自己战争经历的原因，他耳背（其实他有助听器），总是“啊？啊？”听不见，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只能作罢。

    每当我沉浸在《志愿军战歌》、或是《我的祖国》、或是《英雄赞歌》里，血液就会加快，想像出无数的战斗场面，激发起我的英雄情结，甚至恨不能上战场去保家卫国。我想，那个时代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他们，竟然能让世界上最强大的联合国军止步于三八线，并且是刚刚经历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为首的胜利之师，这其中有没有这些歌曲的感召力量？
       我们读小学时，课本上《谁是最可爱的人》，叙述志愿军战士子弹打完了，与敌人短兵相接，就抱着咬下美国兵的耳朵情节；后来看了电影《英雄儿女》《上甘岭》，死得只有一个人了，还在战斗的场景；现在看了《长津湖》中的杨根思，最后拉燃炸药包引线冲向美国兵的瞬间……。这些，都不及真正战争残酷的百分之一吧。

    牺牲了的是英雄，活下来的父辈们也是英雄。

                                                    2022.1.25

                                                    四维广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