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
文/杜鹃
记起了同事老潘。那年我初出茅庐,因为年长,他已在无从考究的年代开始担任那所中学的语文教研组组长,古铜般的岁月色,让人分不清他脸上的沟沟坎坎,唯有微笑总是那么清晰地荡漾在脸上,混杂着风霜之后的纯真,亲切地扑入我的眼帘。
那时的中学,很闭塞,也很物质。当女人们终日晒在太阳底下打发着无聊的课余时间时,刚出道的我总是书生气地坐在办公桌前读书写字,并享受着亲和厚德的老潘的“陪伴”(亦或是我在伴着他呢),听他严肃地与我探讨一些在他表情中变得深奥起来的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荷语,你说我们上课讲方言好,还是普通话好?我总觉得普通话没有感情色彩,方言才能把意思表达清楚。”老潘会突然扭过头来,煞有介事地问我,眼睛有点斜眯。每每这时,我便不出声,笑笑,算作回答。
晾晒在院子里的女人们相互捏着衣角,假笑地交流着:“你这件衣服是什么质量?多少钱?”偶尔会瞥一眼办公室的我,然后翘起上唇:“假积极!专门做给新来的校长看!”“竟然敢穿裙子,穿给谁看呢!”自然,还有长舌的女人故作贴心地将这些话“快递”到我的耳朵里,我安静地笑笑,顾自埋头坐在办公室里,坐在老潘的旁边,他练他的字,我读我的书。照例,开会的时候,新来的女校长要表扬我办公坐得好,成绩考得好,测评名誉好,没有因为我是这座校园里唯一一名穿裙子的女教师而回避对我的公允奖励与特别塑造。老潘继续用他的方言上课,我在用我的朗诵导课,两代人在用兼容而无交集的教育方式创造同样出彩的课堂,收获学生们同样热情的拥戴。
老潘女儿高考落榜了,我找同学和老师帮忙,将他女儿送到我的母校去复读。年末的一个深夜,我刚钻进暖暖的被窝,老潘敲响了我那扇钻风的门。——门缝里塞进一只赤条条的鸡:“自家的老母鸡,刚杀的,别让人看见。”这只鸡,让我和爱人心心念念感慨了一个年关。
十年后,六十岁的老潘退休了,我接了他的组长一职。之后,我又搬离了语文组,进了校办,之后又离开了那所中学。其间,常听那个学校后院的老师们讲起他的状况:儿子不听话,让老俩口很闹心;女儿分配工作了;学校宿舍拆了,老潘和大家都能住楼房了……偶尔,我在上下班的路上也能遇见他,与老伴儿一起去到城外租的田地里种菜,种玉米,自行车上带着锄头。简单的招呼,还是那么亲和。人们总是习惯于从侧面了解自己关心的人的状况,总觉得直接询问是一种唐突或者窥探,这大抵也属于汉文化礼仪之一。
一次路遇,老潘喊住了我:“我现在想学填词,只是上学时没念过多少书,不知从哪儿学起,你有这方面的书吗?”“当然有了。不过即便那《宋词大词典》,也只是用来读的,帮不了你的写。我还是从网上给你弄些词牌格律的讲义来吧。”弄好交给他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太好了!这下我有事做了。你是不知道呀,在家里想写点东西真难。晚上睡下,恰待脑子里想出一句了,老婆突然大吼一声,那一句一下子被吓没了,第二天起来咋想也想不起了。”
柴米油盐是夫妻,岂解胸中多锦绣?我心底笑叹:谁让老潘你除了烟火还要文章呢!其实,生活中,还有多少这样的老潘呢?为你点燃炊烟,拨亮灯火之后,爱人呀,我还有呼吸欲借文字吞吐。
常记起老潘站在街头的那番倾诉,因为懂得,还因为同感。老潘不知,与他初识起,书卷气的我,便只能读书,不能写字,这便是纵身人间烟火的代价。
曾经,一个出尘的女子对我说:“那人太俗。”我笑答:“结婚本俗事,人俗就对了。”笑里许还掩藏着一点点“阴谋”:让俗的人经营生活,“不俗”的我安享文字。不料,我用自己以后所有的日子辛苦应验了那名女子的担忧,我的小计谋告吹。出嫁那年起,我不得不封存所有文稿笔记,了断所有文字尘缘,金盆洗手,开始一段喧嚣的灯火繁华,开始一段漫长而窒息的“孤独”跋涉。那个出尘的女子,连同我所有的室友、学友、笔友都横遭我的遗弃。闭塞的小城让我看不到质朴,只看到“囚禁”。万般倾吐的欲望,常常昼伏夜涌,我用年轻的“沧桑”压抑下去。沉默,是烟火的人间。
在文字的世界,我们守身如玉,志存高远,情衷入髓。而今,风雨泪落与凋零孕育了遍野的花,平生坎坷与郁结化作了飞舞的蝶,我们用文字打扮出一个心灵的春。春的雨季伴随春天的花一起凋零,湖光还是那么明媚,山色不再忧伤,平仄记忆剥落了年少的矜持。老潘,拥有了文字,便是拥有了呼吸,纵是人生晚秋,你有了你的景致,我有了我的星月。我们,都是站在烟火之外的游仙,枕云幕天,逍遥三界。
记起老潘那番话时,总想替他写点什么,替他呼吸。今日得闲,作此散记,聊以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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