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岭第六节归去来兮

宽余 · 发表于 2018-4-18 12:28:25

张公岭
第六节归去来兮

大年初一，老武心中有事起个早，他昨晚睡的太难受，三番五次惊醒，总是梦见小娟赤身裸体被野狗追逐、横尸鬼过桥。他没吃斋饭就匆匆忙忙来到鬼过桥看望张小娟，却已经不见她的踪影，只剩下那条阴湿棉被和薄膜卷在石床上。
老武不放心，周围半公里内险峻之处找了个遍，没有发现张小娟的尸体，老武喃喃自语：“她还活着，她应该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老武卷了棉被挟回去，以后还有用。
春节，老天沿袭昨天的荒唐，北风不来，天气不晴，太阳不出，闷罩得张公岭的植物也难以喘气。
正月初二，没见张小娟。
正月初三，没见张小娟。
……
所有证据确凿，张小娟失踪了！
正月初四，神落天，没有张小娟的消息。
张小娟失踪了！人们奔走相告。
雨过天晴，春回大地，桃李开花，蜜蜂忙碌。
施大娘自言自语：难道张小就变成了蝴蝶？
岭南村，春节期间，没有了上世纪的舞狮、舞龙及布马舞，但在正月初十后，爆竹声声，喜气洋洋。正月初十，岭南村游关公，少男少女，花枝招展，队伍千米长，如做大戏，锣鼓喧天，彩旗飘扬。
正月十一夜起，张公岭县岭中镇张氏村民开始在岭南村土地庙前“摆桌碗”，一直延续至正月十六夜（元宵夜改放烟花），依次是岭东村、岭北村、岭中镇、岭西村、岭南村，其中岭南村“摆桌碗”，品种最繁，艺术最高，观众最多。
天公作美，今年十五月亮十六圆。
有文章《民间艺术奇葩——岭南“摆桌碗”》：
摆桌碗，顾名思义，就是把桌和碗（包括盘）摆出来，碗盘当然摆在桌面上，再在碗盘里摆上经民间艺人创作的各种各样丰收农作物艺术品。
张公岭张氏族人由河南—浙江—福建等地迁居而来，桌碗也由中原传播、演变、改进而来，在年复年的民间艺术自发竞争中日趋完善，日益科学，终于形成今天别具一格的民间艺术奇葩。由于岭南是侨乡，经过华侨的热情传播，故摆桌碗活动也轰动海内外。
岭南摆桌碗，据考证，在开县之前就有其存在了。
张公岭张氏有五村，村村有摆桌碗的活动，每村必须到岭南村土地庙前去摆桌碗，这是老祖宗的居住地，也是把成绩和艺术摆给老祖宗看。摆到正月十六夜结束后，评委会给予评出名次。
岭南为什么摆桌碗？有人认为，一来谢天谢地谢君王，故各村摆桌碗都摆在土地庙前（古人种田，靠天吃饭，企盼土地爷恩赐风调雨顺）；二来感谢祖先；三来自我肯定及热烈庆祝去年的劳动成果；四来企求新年更大更好的收成；五来显示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六来来在相互竞赛中激励对方；七来祈求身体健康，财丁兴旺……
如今，五村镇中惟独岭南村摆桌碗最具传统性，最具排场性，手工制作及彩绘艺术也最为迷人。
岭南村摆桌碗艺术的传承人，老一辈有：男，以张清远（88岁）、张成瑞（71岁）为代表；女，以邱赛花（91岁）为代表。新一代有：男，以张归仁（50岁）、张归宾（50岁）为代表；女，以王贞（40岁）为代表。目前，由于各种因素制约，再不重视，岭南摆桌碗艺术也面临断层的危险，年轻一代后继无人。
2006年秋末，岭南村老人组就决定2007年正月十六夜不再摆桌碗了（其它村镇已经三年没摆桌碗），原因有四：

第一，经费缺乏。
第二，治安秩序难以维持。
第三，缺乏人手。
第四，怕扣帽子“迷信活动”。

特别第四，令岭南老百姓伤心，发誓从此不再摆桌碗了。
然而，经过县文化局林局长等一行人的再三劝导、激励和保证，岭南村老人组十几位老人经过热烈讨论，童心重现，一秀才终于拍案而起：“既然国家这么重视，要保护我们的劳动成果——非物质文化遗产，何况其他地方都在争着申报。如今你们把好事送上门来，还赐好名声，我们若还无动于衷，我们就是冷血动物。六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都无偿坚持摆下来了，这种艺术若今日断送在我们手里，我们不仅对不起祖先，也对不起后代，更对不起国家。政府补不补偿，我们都来认真地做。俗话说，十补九不足。经费，我们来筹集；人力，我们来组织；艺师，我们来邀请；秩序，你们务必请警察维持。我们提前准备，力争把明年正月十六夜的桌碗摆出特色，摆出水平，摆出成功。”
这是一帮可敬可爱的老人，说到做到，在场者无不激动万分，心情舒畅。
老艺人张成瑞接到电话，第二天乘早班车专程从汕头赶回岭南参加由文化局主持的座谈会，鼎力支持。他毫无隐瞒介绍说：“摆桌碗有盘、碗两种，盘盛动物造形艺术品，碗盛植物造形艺术品。动物造形有飞行类，诸如蜻蜒，蝴蝶，老鹰，等等；有水底类，诸如龙虾，泥鳅，鲤鱼，等等；还有十二生肖，各呈异彩。植物造形有米、芝麻、黄豆、洋葱等等。造形名曰：年年有余（鱼）、遐（虾）迩闻名、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出污泥而不染，太多了，足有一百多种。尤其大猪扮‘仙翁赶鹤’，是上等之作。把猪杀后，从猪后背开刀，取出内脏，塞入稻草，让猪肚鼓起来。猪后脚直立，猪前脚扮仙翁手，猪尾巴做仙帚。把网窦油披在猪身上做袈纱，猪心做仙桃，猪肠做仙杖，等等。真是传神之作。”
按照惯例，每年摆桌碗，新婚新丁必须承担重任，依此类推，毫无怨言，皆大欢喜。另外，村里各家各户尽其所能，彼此之间都不认输，把艺术品摆得琳琅满目，有条有序。其余高难度的不可外扬的艺术品，则由传承人来制作完成。传承人德才兼备，无私无畏，备受尊敬。例如制作一碗“芝麻开花节节高”艺术品，头对头，尾对尾，至少要花去艺人张成瑞三天的时间，聚精会神。岭南摆桌碗的斋货，由面粉和麦芽糖混和制作而成，一般可摆放置三个月以上，不变质，不开裂。至于本命年的生肖，给予相当醒目的位置，用纸糊竹架，依样画葫芦，又高又大。
为什么要摆桌碗三个字，其实，制作是艺术，摆也是艺术：摆得好，排列有序，赏心悦目；摆得不好，参差不齐，有碍观赏。
张成瑞表态，决定放弃去香港澳门旅游，在深圳过完春节，提前回家进行筹备。
……
其它四村镇获悉，也不甘落后，恢复古制，使出浑身解数，日以继夜，创作新品，力争把摆桌碗尽善尽美。
2007年正月十六夜到了，岭南村土地庙前几百米处，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欢声笑语，赞不绝口。
岭南电视台，张公岭县电视台，私人摄影师，等等，对这些轰动山城已久的艺人活动——摆桌碗进行录像和报道。
张成明自己就制作了一百多种艺术品，一百多桌上千件艺术品并列在一起，灯光照耀，五光十色，惟妙惟肖，令人垂涎三尺，为之陶醉，流连忘返……
文化局已在积极主动准备资料，连同录像片一起要呈送省和国家有关部门，力争把岭南摆桌碗艺术通过鉴定会，至少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争取获得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岭南人激动不己，从某种意义来说，六百年来的摆桌碗活动，终于摆出张公岭，摆出岭南，摆到广州，甚至摆到中南海。
民间艺术奇葩——岭南摆桌碗，让世人欣赏到岭南民间艺术的另一道风景线。
无数少男少女结伴而来，燕声莺语，貌若天仙，又是另一道风景线，却没有张小娟的身影。
本来，在去年年底，岭南村有关人士已经焊接了一个铁笼，高一米，长二米，宽一米，准备在关键时刻把张小娟关起来，以免她发疯破坏这次机会难得的摆桌碗活动。
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人山人海，喜气洋洋，有的人看摆桌碗，有的人却看人。
张小娟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半个月来，传遍了张公岭。村民街谈巷议，反应不一，有人怜悯，有人哀叹，有人庆幸，有人冷漠……
怜悯的人说：“才十八周岁的姑娘，如花似玉的季节，多少同龄人还在父母怀里撒娇。”
哀叹的人说：“红颜薄命，自古而然。”
庆幸的人说：“她活着太荒唐，我们看了太辛苦；一死百了，她解脱，我们轻松。”
冷漠的人说：“生生死死，人类必然，只可惜又多了一个光棍汉。”
从潮州回来看摆桌碗的人说：“在湘子桥头，打扮成“五娘（潮剧《陈三五娘》女主角）的姑娘特像张小娟。”听者嗤之以鼻。
从汕头风景区回来看游灯的人说：“正月初七上午，有一少女到我的档口买烧烤，我差点叫出张小娟名字来。”
从深圳回来过元宵的人说：“欢乐谷里，一个少女导游应该就是张小娟。”
去北京旅游回来的人说：“我在天安门看升国旗，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就是张小娟，可惜她有父母。”
更多的人认为，张小娟一定被人贩子掳去，清洗干净后，卖到西北去，与人为妻。
左等右等，又过去半个月时光，再没有看见张小娟的身影。五保户施大娘经常把食物放在土地庙里，可张小娟没有回来拿过。她站在土地庙前，不停地扭衣角，愁眉苦脸，放心不下：“这孩子，死也要见尸呀。”她多次求伯爷公显灵，伯爷公就是不开口，弄得施大娘焦急万分。
从医院打杂回家过元宵节的张建筑说得有风有影：“近来公安局破了一宗案，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被卖入一个黑医院。”
“医院要姑娘干什么？”村民诧异地问，“开妓院？”
“卖器官！”张建筑得意地回答。
“卖给谁，谁要？又不能吃。”又一个村民不相信。
“据查，姑娘的心脏卖给一个美国白人，肝卖给一个红毛，肺卖到菲律宾，食道卖往德国，鼻子被日本名模订购，皮肤当天移植给印度人，还有一个巴西变性人非常满意姑娘的生殖器。”张建筑绘声绘色，他本来就能说会道，绰号叫“火炮”。
村民半信半疑，有一村民双眼发直，他骨鲠在喉问：“那还有肠胃。”
“冰冻，择机待售。”张建筑伤心地回答。
“此人是不是张小娟？”一个村民突然问。
“正在做DNA，过几天就知道。”张建筑点燃一支烟，喷出烟圈，心事重重，迈着八字步走开。看背影，宛如卓别林。
……
张小娟一天没出现，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就五花八门，充满臆测。她，生也难，死也难。
虽然大多数人倾向于张小娟溺水而亡，尸体被水库里几百斤的埃及塘虱吃掉，美餐一顿，但是，人们需要证据，诸如剩下小娟一条腿或者一只手之类的残肢。
张小娟失踪后，鬼过桥恢复了往日的神秘和尊严，拜榕公的村民越来越多，书记、村长的老婆也来拜几次，盼望榕公只让张小娟一个人发疯就可以，不要累及“好人”。
就在人们即将把张小娟遗忘的时候，2007年清明节前一天，张小娟神奇地从鬼过桥头冒了出来，又躺在榕树下石床上，享受着大自然的阳光雨露，睡得正香。她还是长头发，脏兮兮，穿一身红色衣服，半旧不新，脏兮兮。
老武第一个看见张小娟回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仰望苍天答谢：“老天有眼啊！谢谢老天爷！能让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有希望。”看见张小娟醒来，连忙去板车里拿过来两个面包送给张小娟吃。
张小娟一反常态拒绝说：“有毒，有毒！”
老武先吃一口做示范，张小娟才接过去，小心奕奕地吃起来。
老武发现，张小娟仿佛去了一趟地狱回来，头发打结，眼圈发黑，眼光呆滞，惊恐万状。
对于张小娟的回归，似乎只有老武兴高采烈，倒不是张公岭县人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她生不如死的处境，令大多数人极度悲伤，忘记了她也是人。少数人把她当瘟神，要是在“六合彩”日，她能说出一二畜生，好赌者还是会欢迎她，偏偏她是一只含屎蛤蟆，面对“六合彩”图纸，一言不发。
清明节后，岭南村差一例计划生育指标，张小娟居然被村干部抓去做结扎手术。手术台就摆在土地庙前，两个医生像兽医一样把她当猪狗阉割。施大娘服侍她一个月，直到张小娟下腹长出一道疤，好像东西德那条隔离墙，耻辱。
老武竟然相信这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然而，把这句古代名言用于张小娟，岭南人谁也不相信。
张小娟的归宿，有人早已帮她安排：“不是车撞死，就是溺水亡。”
村长对村书记说：“张小娟的存在，是我们岭南村的屈辱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