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小心

李芳洲的世界 · 发表于 2018-5-6 19:41:35

因为不小心

作者：李芳洲

一

　　还有一刻钟就要下班了，那女人仍在医生旁边哭个不停。几个等待看病的人很焦急，也附和着医生，七嘴八舌地劝说，口气里已有些火药味儿：“你家的事回去商量解决，不要在这影响医生给别人诊断。”
　　一个上年纪的男士用蔑视的口吻道：“断指再植本就很难，你还要把你的指头切下来移植给孙子，真是天方夜谭，愚不可及。”用手一指：“外面去，外面去……”
　　母亲看完病，叫我下楼取药。我回来时，见母亲已同那哭着的女人坐在一起。我见状有几分恼火，母亲是位超级热心肠，爱管闲事的人。可我还要上班，看她不断给那女人递纸巾，我便见缝插针地递上矿泉水、纸杯和药片，说：“妈，你趁饭前吃药吧，我两点半还要见客户呢。”
　　母亲不屑地瞪我一眼，给那女人倒上一杯水，送到她唇边；又掏出湿纸巾擦擦手，吃了药。“这是医院，人家要下班了，你们在这聊天不合适，要不到附近茶坊或咖啡馆坐吧。”我提议。
　　“这还像我女儿说的话。”母亲起身拉起那女人的手，跟在我后面，拐过弯儿，走进一家小茶楼。
　　我给她俩叫来了两杯茶、一碟瓜子和饼干。正准备走，只听那女人指着我，对我妈说：“哎呦，养女儿真好，瞧你把她教育的……”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母亲笑道：“她是大学生，这点同情心、同理心都没有，那我的学费就白交了。”
　　那女人叹着气，流泪道：“我四个儿子，三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这个小儿子两口子都是大学生，可是他们却越来越瞧不起含辛茹苦供养他们的父母了。跟他们在一起，我总觉得矮半截，活得战战兢兢，仿佛啥也干不好，做人像做贼，当年的能力、勇气、聪明劲儿全都退化、消失了。”

二

　　我拎着挎包要走，又回头耐心地提醒母亲，吃药时一定要带上老花镜，切忌弄错饭前饭后的程序……
　　正说间，那女人的手机响了。她手指颤抖得厉害，总也戳不准接听键，母亲用手势和眼神叫我帮帮她。我看着那只华为旧手机，替她按下接听键，递给那女人。因为站得太近，便听到那边一个男子用粗重的声音喊道：“妈，你是咋搞的嘛？灵儿手指能否保住难说！如果娃娃手残了，写字读书都比别人慢，就是说，连起跑线还没有站上就输了一大截，你说我们对得起娃娃吗？”
　　那女人嗫嚅、气短、心虚得全身颤抖，牙齿咯咯得敲着，哽咽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小心，但我也向医生提出请求，希望把自己的手指移植给孙儿。可是……可是……医生骂我乱弹琴，你说我该怎么办？”她呜咽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晒完衣服去关阳台门，却不想灵儿这么快就醒了，还悄悄跑到阳台来……”
　　母亲用手势叫我替她按下免提，这时便听见一个女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变调地咆哮道：“对不起就能解决问题吗？不小心就可以原谅吗？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免责吗？可以饶恕吗？我们只养得起一个孩子，你让我们多痛苦啊！”那头的女人也在哭着说，“想一想，我们待你不薄吧，你吃穿不愁，你儿子时常出差，我也时常加班挣钱，家里就这么点儿事，你都做不好，孩子带成这样。娃娃不是被绿化带的树枝刺破脸，就是摔出一个个包，哪一天不是鼻青眼肿，还三天两头发烧上医院。叫你独自带灵儿接种疫苗你弄不好，要你去生鲜市场买东西又不会微信支付，你说你有什么用……”
　　手机戛然而止。也许是两口子在争抢，也许是那男子听不下去，不忍妻子如此伤害母亲，强行将其关掉了。

三

　　我不忍听，不忍看，也不忍急着离开。只好为那女人倒上一杯热水，劝她喝点儿。不想她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由于身子加热，不再颤抖。
　　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唉，真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微信支付宝都学不会，二维码、三维码也扫不来，孙儿也带不好，老让他摔跤。唉，我活得多失败啊！早年带那么多娃娃，还要种地、养猪、养鸡、鹅、鸭，可那时怎么就没出过事？现在自己多窝囊，多没用，难道只能白吃饭了？”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说了句：“阿姨，不要想多了。生活中有些小插曲总是难免的，一切会好起来的，谁都会老的。”就出了茶楼。
　　坐在滴滴后排，那女人的音容哭貌依旧摇晃于我眼前，同时，另一组画面又与之无缝对接了。
　　那是在广州，一群老头老太太推着婴儿车，拿着抹布和拖把，对我家保姆刘姐哭诉：“哎呀，还是你好哦，在外当保姆挣钱。瞧你家主人给你的裙子、衣服多漂亮啊!你吃穿不愁，主人对你还那么好。我们当初老两口在老家种地，本来也挺好的。瞧我们这几个，都是被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口蜜腹剑，忽悠来的、骗来的。宅基地、房子全卖了，他们说是让我们来广州享福的，我们就把所有的钱给了他们，自己当起了免费保姆……可做起事来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想不到会受这么多哑气，累死累活，谁也不领情，钱也没了，地和房子也没了，想回都回不去了。”说着眼泪在两腮淌成一条河。我想，这一切该怨谁呢？
　　那涕泪横流的呜呜是压抑的涛吼，深深浅浅皱纹里奔腾着情感激流，以及付出、委屈、欺骗和盘剥……想想子女对上一代无数的承诺有几件是兑现了的？蓦地，滴滴在浩浩荡荡、一望无涯的车海里靠边停下，好似浪花敲打石壁。导航仪放大：“车子到达目的地，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下车注意前后车辆，请把账单发给乘客……”我这才收拾好破碎的心情，让思绪和身体切换到斑马线，踏着台阶步入金碧辉煌的时尚大厅，扫码走进电子门，去同一个重要客户谈一笔大单。

四

　　晚九点，我带着疲惫的喜悦回到家中，脱掉时装和高跟鞋，轻松地斜靠在长沙发里。
　　母亲笑容满面地坐过来，轻声问：“累吗？”
　　我笑笑。
　　“要喝点汤吗？”她又问。
　　我做了个不用的手势。
　　阿姨从小屋走出来，我迎着她的笑脸问：“跳跳睡了吧？”接着，我加重语气对她说，“你接送他上学放学，或者带他玩，千万要小心，切忌带他逛商场和超市，若非去不可，一定要紧紧地拉着他，绝不能让他独自乱跑。那里面的电动扶梯、电动玩具，没大人看着，断不能让他去乱摸、乱动的，出了事可不得了……”
　　阿姨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这时，一双小手从背后抱住我：“妈妈，妈妈，我醒着，在等你，你不回来我是睡不着的，我要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给你看，小苹果给你吃……”
　　一席话唤醒我心底的柔软及对他的怀想，父爱如山，母爱如海，就这样一代一代延续着血脉与温情，还有有意无意的谎言、不能兑现的支票。纵使沉舟侧畔千帆过，阅尽人间春色，闯出十面埋伏的英雄高士，谁能免俗，不被儿女承欢膝下的幻景俘虏呢？我正想着，耳边响起：“妈妈，妈妈快看！”跳跳抱来一堆小红花，还把脏兮兮的小苹果喂到我嘴里。
　　我夸奖道：“跳跳真是好棒好棒的小乖乖，快去睡觉就更乖，他咯咯地笑着，被阿姨连哄带拖地弄到床上。”
　　母亲轻声问：“明天该还房贷了，二十五号该还车贷，我怕你太忙会忘记，特意在这等你，提醒你一下。”

五

　　我洗完澡，披着浴袍出来，见母亲正接完电话，就把手搭在她肩上问：“妈，今天那女的被你劝好了吧？”
　　“劝好了，劝好了，这个电话就是她打来谢我和你的。”母亲笑容里带一点苦涩，似乎有什么意思压了回去。
　　“那孩子的手指有危险吗？下一步她和家人如何相处呢？”我又问。
　　母亲轻叹一声，眼里有一朵浑浊的泪花，直视我一秒，说：“那女人叫她儿媳的妈来照应孙子，她儿媳的妈是工会干部，有文化，她则愿意每年贴补他们一些钱，哦，对了……”母亲说，“医生说孩子的手只要定期理疗，按时敷药、吃药，好好保养，也许不会残疾。”
　　我听了长出一口气。
　　母亲神情庄重地继续说：“那女人要回乡务农，她认为那里才是她应待的，还有些作为的天地，她说她要及时补上电脑这一课，不要被时代落下，种植、养殖也要用科学技术去搞，否则好收成也卖不出好价钱。”
那女人还说：“中国的褚时健老爷爷就是他的好榜样，爱子女也不能帮倒忙，不要添堵。老了要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爱谁也不能没有尊严，不能丢失了自己。”
　　我在心中暗暗佩服母亲对那女人心理辅导的成功。
　　我欣慰地回到卧室，心想，人一生有多少个不小心？因为不小心便一蹶不振、甘愿下沉、不明智。遇到问题和意外找方法解决，文明、进步就诞生了。
　　神农尝百草，无数次中毒，寻得了治病良方；乔布斯到东京寻到了别人发明的硬盘，方才有了ipod；袁隆平踏破铁鞋不放弃，寻到了有雄蕊的野稻穗，使人类不再挨饿……
　　那女人因为不小心，使孙子受伤，重新定位了人生，为自己选择了新的节点。每个人是小戏迷，也是老戏骨。手持剧本，将心灵剧场搬进社会舞台，只要愿意，机会总是有的。
　　这时，忽听孩子在隔壁屋里梦哭，喊爸爸，我的心玻璃一样滑落，碎了一地。孩子呜呜咽咽好几分钟，总算被阿姨哄睡了。
　　细细想来，就这么点芝麻绿豆的琐事，我俩已分居几个月了。妈要我打电话问候他，说说我和孩子的情况，他打电话我又不接，何故呢？其实也不知不觉被莫名的自尊心给搅了，是否也会因不小心、任性铸成大错？孩子的哭促使我运足内功，屏住呼吸，拨出了再熟悉不过的号码，不想他在那头笑道：“我就在等这一天……”
　　“你你你……”我脸红心跳，结巴着，愤然着，不知所云……
　　他则温言热语地说：“娃他妈，像我这样的种子选手，不会有第二颗了，你放弃了会后悔的……我妈没文化，同她沟通有断层错位感，很正常，关键是你我都受过好的教育，有牢固的感情基础，有深沉的夫妻之爱，千万别被琐事亵渎。亲爱的，任性过头，不小心会丢失了入春的机会的。”

2018.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