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53篇：回家探亲（之二）——亲爱的姆妈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6-25 23:23:46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53篇：回家探亲（之二）——亲爱的姆妈
那时候的京广铁路还是一条单线，铁路的质量更无法跟现如今的铁路相比较了。好在那时候武汉长江大桥建成已有几年，乘客再也不需要下车换乘轮渡过长江了。我没有买到卧铺票，中途又换了一次车，摇摇晃晃往南走。摇过了郑州，摇过了武汉，摇过了长沙，再过几个小时，就真的要到衡阳了。我那时候的心情，还真有点像那一首诗：“车过鸭绿江，就像飞一样……”。我真佩服那作者，短之又短的三个字——“飞一样”，就写出了普天下游子即将到家那一刻的那一种心情！我离开衡阳快五年了，真想立刻飞到亲爱的姆妈身旁去呀。
早在1958年，我就从姆妈的来信里知道了二弟健民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有被大学录取，后来他就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也去了我在那里当过几个月农民的那个郊区合作社。不久之后姆妈也被勒令“下放”，就跟着二弟住在一起。也许是二弟在衡阳市八中读高中时数理化成绩很好；也许是因为那几年他在乡下表现得不错；也许是1958年的大跃进，全国一下子“跃”出来了那么多的新“大学”，“粥”（学校）多了起来，而吃“粥”的“僧人”（学生）的数量，却没有能够同步跟着“跃进”上去；也许……
反正，用健民他自己后来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个出身于地主加官僚家庭的人，竟然会被公社推荐去上了湖南双牌水电学院！那时候的大学生，只要一跨进了大学大门，不但在学校里就能够享受到各种补贴，就连毕业时，也是拿着学校开出的“派遣证”，拿着学校预支的差旅费，到工作单位去报到的。因此，健民毕业之后，就被分配在衡南县水利局。他很快就跟我那年认识的“那位姐姐”的妹妹爱华成了亲。健民去衡阳城里上班（那时候衡南县就驻衡阳市），姆妈就跟着爱华住在郊区。
我那天一到合江套，就遇见一位好心人，他领着我来到了紧靠湘江防洪堤外的一处民房。推开家门，只见一个小女孩正在写作业。我问：“这是王健民家吗？”小女孩先是一愣，接着站起身，拍着手欢快地笑着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哥哥大！”我说：“那你是——”小女孩快人快语：“我是海伦呀。”我想起来了，在我离开衡阳时，她才刚刚会走路，她怎么会认识我？海伦接过我的地质包，顺手放到椅子上，指着墙上的一个相框，说：“看！那不是你吗？”哦，我也看到了，那小小的相框里还真有我1960年在拉萨照的那一张照片。海伦接着说：“姆妈每天都要看着它，对你说好多好多的话，你真的能听到吗？”也不等我回答，她又拉起我的手，说：“快走，我带你去找姆妈。”
我跟着海伦来到湘江畔，只见模模糊糊的一个身影立在河岸边。海伦大喊一声：“姆妈，哥哥大回来了！”我急忙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姆妈！”就紧紧地攥住了她那被江边的夜风吹得冰凉冰凉的双手。她轻声唤了我一声：“寿伢子。你真是我的寿伢子吗？”我又叫了一声：“姆妈。”我俩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姆妈哽咽着说：“怎么回家也不先打个电报来？”我说：“我这次先去北京办了点公事，又去天津，在外婆那里住了三天，就连忙回来了，哪有时间打电报。” 姆妈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说：“姆妈，黑灯瞎火，您站在江边做‘马咯’（什么）？”不等她开腔，海伦抢着说：“姆妈说，你到西藏去，连亲娘也没有告诉，姆妈说你就像是土行孙，钻进地里消失了。姆妈哭了好多好多天。搬到这里来以后，姆妈说你是在火车东站坐火车走的，这里河边离东站最近，姆妈傍晚就常常一个人要到这里来，对着火车站方向看好久好久，还一直流眼泪。”
听着小妹那童言无忌的话语，我心想，当年我瞒着姆妈，一走四、五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不论冬夏，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寄托对儿子的思念。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心里好痛好痛，是酸楚，更是自疚……
回到家里，姆妈用衣袖擦了一把泪水，顺手拉亮了电灯。灯光划破黑暗，照亮了房间。这时，我才看清楚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异常苍白的脸，还有额头上那利刀刻下般的道道深沟。这时，一阵风挤进窗户来，吹乱了她的头发，我又看到她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可是她还只有四十几岁呀！这时候姆妈好像也是才从那突如其来的母子相拥中回过神来，淡淡地笑着说：“你看，人老了，不中用了，你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姆妈就没有想起问你肚子饿不饿？” 我问：“姆妈，还有冷饭吗？”姆妈抬起头来爱怜地瞥了我一眼，说：“你一走四、五年，我这个做姆妈的，没有给儿子做过一顿饭，今天刚到家，哪能一回来就让你吃冷饭？”我说：“姆妈，您还记得我1951年离开您去当通讯员的那天早上，您给我做的是‘马咯’（什么）饭吗？”一句话让姆妈破涕为笑，她说：“记得，记得！我的寿伢子那天早晨吃的就是蛋炒饭。”时间过去十几年了，姆妈还记得那天早晨，她给儿子炒的那一碗蛋炒饭！她连忙转身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说：“你先喝点水。”又打开了蜂窝煤炉，回头对海伦说：“去，快到何伯伯家借两个鸡蛋来。”我说：“家里没有蛋就算了。我这里还有青海出产的牦牛肉罐头哩。”她说：“不行，不行！儿子今天从天边边那么远的地方回来了，姆妈一定要亲手为你炒一碗蛋炒饭！”说完这句话，她那憔悴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丝央求般的神情。
我低着头，用竹筷子慢慢地扒拉着喷喷香的蛋炒饭，姆妈也就如同外婆在天津‘倒话篓子’一样，慢慢地也是详细地将家里的一些情况全都告诉了我。1957年爸爸从机关下放到市食品罐头厂当“主管”会计，幸亏他的历史问题在1955年审干时就已经作了结论，加之一贯谨小慎微，什么帽子也没有戴上，总算是平安无事。妹妹康民嫁到乡下去了，妹夫何业先，家里是贫农。当兵复员后被安排在水口山一个保密工厂当工人，后来大精简回家当了农民。三弟和小妹还在读书。我问：“那家里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姆妈说：“你爹爹和健民平时很少回家，爱华这几天又到她姐姐那里去了。胜民上高中在住校，要星期六下午才回来。”接着她微微一笑，说：“现在我也在附近小学当代课老师。”海伦抢着说：“姆妈还是优秀教师哩。”这时候我才发现，小房的墙上还真的贴着一张公社发给她的小奖状。
吃完饭，我也就将这几年的情况向姆妈做了汇报。夜深了，海伦早就睡着了，姆妈为我铺好床，让我睡下。我说：“姆妈，您也睡吧。”她说：“我还得将这些作业批改好才能睡。”我躺在床上，看着姆妈在细心地批改作业。昏暗的灯光照在她那开始变白的头发上。姆妈时而轻轻一笑，时而又微微皱起了眉，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