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32篇：好老师窦新民（2）

益西索朗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32篇： 好老师窦新民（2）
       塔局长临去拉萨开会之前，又一次对窦老师和我说，一定要记住“草畜矛盾”这四个字。
       送走了局长，窦老师对我说：“你别看局长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四个字，但是，就靠着我们两个人，想要写好这一篇“文章”，需要调查的内容实在是多得很哟。”接着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然后说：“万事开头难。我们现在就开始着手收集一些基本的资料吧。”
       这时候的窦老师，也就由兽医变成了一位老师。他用在课堂上讲课的口吻对我说：“这畜草矛盾，需要调查的内容很多。我们先要调查草场的载畜量。这载畜量指的就是：在一定的放牧时期内，一定的草原面积，在不影响草原生产力及保证家畜正常生长发育时，所能够容纳放牧家畜的数量。”
       课讲到这里，老师停顿了下来，问我：“我刚才讲的内容，你可都听明白了？”听他那口气，真像是在课堂上向学生提问。
       我回答说：“窦老师您刚才讲的，我觉得就好比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七个坑里栽不下八个萝卜。我说的没错吧？”
       窦老师听了我的回答，先是一愣，接着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点着头说：“难怪局长说，你就只是上过一年学，这文化知识都是参加工作以后，自己慢慢学来的。你的反应很快。不错，真不错！”
       窦老师接着又讲课了。他说：“再说得具体一点，那就是要调查影响载畜量的主要因素，比如：牧草的种类、覆盖率、产量、质量、利用方式等等。还有：在一定时期内，草场上适宜放养牲畜的头数，这就是草场合理的载畜量。实际放养的牲畜头数如果超过了合理载畜量时，就是超载放养或超饱和放养。接下来，还要调查影响草原载畜量的主要因素，比如：牧草的品质和产量，以及牧草的利用方式等。而要解决畜草矛盾，也就是要以草定畜，合理安排载畜量。这也是防止草场退化，保证草场资源得以永续利用的重要措施。”
       窦老师一口气就讲了这么多的内容，接着又问我：“刚才我讲的你可都听明白了吗？”见我点着头，窦老师又说：“在内地，牲畜单位数的换算方法一般是：1头黄牛为1个牛单位。1匹马=0.8个牛单位。1匹骡=1个牛单位。1只山羊=0.2个牛单位。……”
       窦老师接着说：“那曲地区的特殊情况，不可能套用这个标准。我们那曲，主要的牲畜就是牦牛、绵羊、山羊和马。牦牛定为1，其他几种牲畜再依据实际情况进行折算。这就需要我们与牧民群众商量，测定出一个合适的换算标准来。”
　    我眼看着窦老师，耳朵听着那一连串的数字，心里却想着：除了草场、牦牛和牲畜的各种疾病，这位窦老师，他的心里还能容得下些什么呢?
       在红旗公社，按照那个年代做群众工作的老办法——“走村串户，访贫问苦，请教老牧民，收集有关的资料”。一次，我与窦老师骑马去一个生产队，一路走着一路聊着天。我说现在党的政策好，草原上真正是人畜两旺。但是老鼠与牛羊争草吃，破坏了草原，对于载畜量也有直接影响。接着我就自鸣得意地，将自己在高口区工作时，如何组织群众修水渠，又如何引水灌鼠洞灭老鼠的事情告诉了他。
       老师听完后，好久好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后来在我俩下马“方便”时，他从自己那一只大大的挎包里面，翻出一本封面已经发黄的小书，翻到了一页，递到我手里，嘴里说着：“你刚才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久。但是我觉得，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还是要对大自然食物链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我在牧区工作也有十来年了，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基层，有时候听到人夸我是“牧区通”，我也就忘记了天高地厚，竟然在心里默认了。可是如今，窦老师说的这个“食物链”，我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老老实实地问老师：“食物链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问我：“现在人们开会时，常常会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那指的是什么？”我笑着回答他：“那讲的不是鱼，而是将人比喻成了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意思就是说三大领主压迫、剥削农奴。老师您那么大的知识分子，进藏也比我早，您这是在明知故问呀。”他说：“我不是明知故问。我只是觉得，现在人们天天在喊要改天换地，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却忘记了在大自然里面，还有一条与我们生命攸关的食物链子啊。”
      接着老师长叹了一口气，就给我讲课了：“这条食物链，要是追根溯源，可以从细菌、真菌、微生物讲起了。我今天只能简单地告诉你，在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中，一种植物摄入了某一种物质之后，制造出另一种营养物质，又被另一种生物吃掉了。通过这样一系列的植物与动物、捕食者与被食者的依次连锁转移关系，从而形成了一条‘食物营养纽带’，也有的生物，未必只是依赖一种食物为生，我们人类的食物种类更是万万千。有些动物还有互为食物的关系，比如内地民间就有‘夏天蛇吞鼠，冬天鼠吃蛇’的说法。在人们的心里，毒蛇算得上是一种可怕的杀手了，但它又是一种冷血动物，到了冬季，它就要冬眠。这时候，平时被它吞食的可怜老鼠，就会掘开蛇洞，食蛇肉齕蛇骨，就像报仇雪恨一样，而蛇也只能任凭老鼠齕咬，无力反抗了。这些犬牙交错的复杂关系，又不是一根链条所能够包容的，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食物网”。
       听着窦老师一席话，让我记起了自己在巴青工作时，给牧民群众发放的那些灭害奖金。我对窦老师说：“1960年三反两利开展以后，巴青县就有规定，打到一只狼，奖励6元钱（那时候刚好可以买到一只绵羊），打到一头狗熊，按四只羊计算，奖励24元。如今听了老师您的一番话，那个杀狼保羊的奖励，不也是在破坏食物链子吗？” 老师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天我陪窦老师去另一个生产队。队里正在安排草场，几个组长为了一处好草场，争得脸红脖子粗。队长见窦老师来了，像是见到了救兵，连忙说：“感谢党的好政策，草原上真正是人畜两旺。牲畜比过去多了，可是草场还是这么大，有的地方连草根根都快被啃光了，草场还年年在退化。老师请您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办？”窦老师说：“队长同志说得很对，现在草原上真正是人畜两旺，可是草场面积还是过去一样大，又不断在退化。我们只有在提高草原单位面积的载畜量上下工夫了。但是那曲的气候特点，概括成为两个字，就是高与寒，这就造成了牧草生长稀疏、低矮，生物产量也偏低。虽说草原改良的空间还是有，但那可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够办成的事情了。我个人觉得，当务之急首先是要合理配置畜群，尽力保持畜草平衡。另外，另外……窦老师连着“另外，另外”了两次，最后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窦老师才又对我说：“提高草原单位面积的载畜量，在气候如此恶劣的那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除了持之以恒地坚持做下去，当务之急，也就只有那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不是办法的办法”，究竟是一个什么办法？窦老师当时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又过了一些日子，我才知道，他已经将目光瞄准了那曲西北部那一片辽阔而又神秘兮兮、艰苦卓绝的无人区……
       那以后，我就将窦老师的这个想法汇报给了塔局长，他不断地点着头，说：“这个想法很好呀。你快写一个详细的报告，立即送给曹书记。”
       后来，窦老师调回拉萨。再后来，我也回了拉萨。一天，我就去自治区畜牧局打听窦老师，得到的回答是他已经离开拉萨了。我再问一句：“他到哪里去了？”回答是：“不知道……”
       如今我在写这些小故事时，又在网上查了查，就看到一篇文章说：“1976年，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正式成立了那曲地区双湖办事处，1993年成立双湖特别行政区。”
       “2012年11月15日国务院正式批准双湖撤区建县，这是那曲乃至西藏在发展过程中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大事、喜事和盛事”。“新成立的双湖县位于西藏那曲地区西北部，东邻安多县，南与班戈县和申扎县接壤，西与尼玛县毗邻，北跨可可西里与新疆自治区和青海省交界，辖区面积11.67万平方公里，占那曲地区总面积27.8%，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全县下辖7个乡镇、31个行政村，总人口1.3万人。” 尼玛、双湖两个县的成立，就是窦老师当年说的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的具体实践。
      如今看到这些报道，让我又一次想起了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