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远山杯短篇小说大赛我、父亲、车/刘星 019

局外人 · 发表于 2019-3-31 08:20:00

“看，那就是我父亲的车。”初中第一次放假时，父亲开车来学校接我，我欢快地在校园里奔跑着，途中遇到我的两个关系很好的室友，我十分得意地对着他们说出这句话，语气中不免透露出一丝炫耀的成分，那是小孩子身上特有的一种天真。
   父亲是在我上六年级时买的车，那时他已经卖掉货船在陆地上做生意有一年多了。现在看来，其实那并不算一辆好车，日产的手动挡东风三菱，十几年前那会父亲花了10万块买了这辆车。当时这在我家应该算作一件比较重大的事了，乃至于也是我老家的一件新鲜事，毕竟这是我家的第一辆车，也差不多算是我老家的第一辆车，所以，我很是感到骄傲，为这辆车骄傲，也为买了这辆车的大英雄父亲而骄傲。
   第一次坐上父亲的车，并不是在老家，而是在一座当时还十分陌生的城市——泰兴。
小学一毕业后我就回到了乡下，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暑假生活，那时从未考虑过去哪读初中，虽然已经在镇上读了三年小学，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自己本来的角色——乡下的一个野孩子，在田野间、小河边自得其乐。突然有一天早上，爷爷急匆匆地喊我接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已经料理好了一切，去泰兴的一所著名初中参加入学考试，让我立马准备一下，和亲戚家一起坐车去泰兴。那一天糊里糊涂的，在我们头晕乎乎地转了好几次车后，终于在泰兴火车站出站口看到了向我们招手的父亲，和他身边那辆看起来很新的白色小轿车，看起来就像条趴在地上的大白狗，而当时父亲的头发还很黑也很密。作为留守儿童，每一年刚见到父亲时都会感觉到一种距离感，所以我像个陌生人一样坐进了他的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里面的设备，根本不敢随意地触碰。一直到几天后考完了试，我才真正地像个家里的小主人一样，在自家的车里随意地跟着音乐唱着歌，把腿翘得高高的。
   当我习惯家里有车的感觉之后，我便开始有些小嘚瑟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家有车一样，以至于每次进入镇上的街道时，我都会把车窗打开，其实为的并不是透气，而是为了能让路上走路的人能够看到我。有时我还会把父亲的墨镜戴着，露出一副冷酷的表情，装作不经意地望向窗外，但是余光却扫在路人身上，内心里希望着他们能够注意到我。我的这些异常表现，其实便和小时候在船上，每次路过桥时，总会从驾驶室溜到船尾，然后望着桥上的路人，希望着在那短暂的几秒，这些陌生人能够注意到船上有个特殊的孩子，那就是我，内心世界小小的我，渴望着被关注。
后来因车而产生的虚荣心一直都没有消失。一上大学时，我便兴致冲冲地去学了车，学完车后，放寒暑假回到家里时，总是争着要开父亲的车，即使他不放心，嫌我开车技术还不熟练，我也还会忍不住偷偷把车开出去，有时候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慢慢地开着车，把车窗打开听着音乐，陶醉在这种特别之中。也就在那个时候，我产生了上大学的第一个梦想，我要在毕业前买上一辆车，当参加毕业典礼时，我要开着车进入校园，我天真地以为这会使我更引人注目。后来我真的开着车进了校园，那是在我当兵前一个月，父亲和我一起开车回大学拿个人档案，当车子快到校园时，我坚决要求让我开。那天，到达校园刚好是学生放学的时候，我开着车进入了校园，我把车窗打开，左手放在窗户栏上，右手握着方向盘，装作一副十分老练的样子，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能够被熟悉的同学看到啊，可惜，并没有。所以，入伍后我一度以为，在我爱表现爱炫耀的年少时期里，这次开车去学校，便象征着我青春的终结，我再也不能开车去炫耀了，并且，我再也不是凡事都要听命于父亲的那个小儿子了。
   父亲总是在车里和我谈心，因为除了这个时间，我们便不可能坐在一处认认真真地聊心事。父亲是因为忙，我是因为贪玩，所以，小小的车子便无意间给我们创造了空间和机会，因为，当我们开着车时，没有其他事可做，只能聊天。父亲总是借着这个机会教育我，把那些劝我好好学习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假如我考试考差了，那我在这个车上可就煎熬了，一定会被父亲骂个狗血喷头，每当这时，我发现即使我怎么顶撞也不能让他多理解我之后，我便选择沉默，等到车里气氛变得尴尬时，我便打开音乐，调整车椅后背躺下睡觉。印象中，我青春期时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梦想，在我还没做出任何努力的情况下，就会在这车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但我还是会很依赖父亲，不仅仅是因为他每个月给我生活费供我读大学，更多是因为我觉得他见识广，他会赚很多钱，当我在家乡说起我父亲的名字时，别人都会露出钦佩的表情，不住地向我说：你父亲蛮厉害的。
   父亲当然厉害了，我一直这么觉得，他算得上是我的英雄。小时候老家有很多人都来到上海浙江开船跑运输，父亲从一条小水泥船开始干起，硬是慢慢地换掉了三条船，到了最后一条船时，不管开到哪几乎都是码头路上最大的一条船，载重量已经差不多有500吨了。等到把船卖掉到陆地上做生意时，父亲也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出色，在老家买了两套房，一个门市，又换了一辆越野车，所以，父亲当真是了不起的。
   但所有的这一切认知，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改变了。第一，我不再幼稚地沉溺于炫耀车字中无法自拔了；第二，父亲在我心中也不再那么厉害了。相反，父亲在我心目中的重量越来越轻了，原来，他并没有那么地厉害。前几年一次做生意时，父亲被人卷走很大的一笔钱，于是便从这时起，家里便开始一蹶不振了。从这以后，父亲试了好多次，尝试了不同门道，但始终再也赚不到钱了，在这同时，家里还欠着别人钱，为了养活家庭，父亲只好做起了滴滴司机。但家里还需要更多的钱，甚至前年在我每个月只领四千块工资时，父亲都放下曾经骄傲的姿态，艰难地向我开启了口。今年家里有事时，父亲筹不到钱，只好从我和哥哥的借呗里借下了大几万块钱。所以，这个时候我悲哀地发现，父亲其实穷得只剩下他那辆车了。
   幸而这个时候，我比之前更懂事了，更加爱父亲了，我再不想朝他发脾气了，因为我知道他很需要我的帮助，他过得比我还更加不好。时代在不断地飞速发展，父亲却好像停滞不前了，除了开车开船，他好像并不会做其他事，既没有知识技能去谋一个好的职业，也没有本钱和路子去做生意，我依稀记得去年他和一个人去青岛好几天要去商谈一个工程，但终究未果，其实我早就能猜到，从常识上来讲一个没有本钱和背景的人怎么能接下一个工程呢。所以，父亲最后只能开车了，以前车是他生活和工作的代步工具，方便全家出行的交通，而现在，车已经成了他的安身之物，他只能开车，才能赚到钱供孙女上学，才能赚到钱应付一家开支。我开始醒悟到父亲经历了短暂的富裕，再次回到了起点，只不过曾经是开着载物的船，现在是开着载人的车。父亲一定很不甘心，父亲也一定不服老，当那些露出本来面貌的人上门讨债时，父亲是多么黯然神伤啊，嘴角里不住地重复道自己曾经帮助对方赚了多少多少钱，现在，却落井下石，不肯帮他渡过难关。
   我不得不去承认，父亲其实已经老了，当年他能掌控一切的辉煌和名声已经不再了，但在我心里，他依旧是我的英雄，他满足了我年少时的虚荣心，让我这个乡下孩子在城市里读书的时期从未受到过别人的嘲笑，让我在年少期间可以肆意地追求各种浪漫，让我读了大学、当了兵、上了军校。虽然我和他的价值观不一样，我们之间的争吵不断，但我依旧感谢他，感谢他赐予我生命，让我成长。
   如今，我最为希望的是，未来我能够成为他的英雄，一个小小的英雄！
                                       ---遮丑（2019.3.31，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