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扎起西藏五十年》——第44篇：“四同一通”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6-22 17:21:43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44篇： “四同一通”
话归正传。两个大学生走了，小土房也宽敞多了。但我总觉得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出来的难受。虽说在藏干校，我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可那是在学校里，而且，学的藏语又多是一些：你吃过饭了吗？你请坐；今天天气真好；今天老师给我们上了新课；今天我病了，请假一天；今天的电影很好看；西藏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百万农奴翻身把歌唱；解放军是我们的亲人……等等，等等。可现在真的来到了乡下，四周全都是藏族群众，我和小张尽管都有着满肚子的话想对他们说，但用藏语根本就没有法子讲出来；群众说的藏话我们又有很多“哈莫果”（听不懂）。那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倒不出来”和“聋子的耳朵——摆设”这两句歇后语，就好像是专门为我和小张准备的。可如今，却又是千真万确、完完全全要依靠我俩，去向群众宣传党的政策、去组织群众搞生产、特别是还要去完成上级下达给南巴乡的余粮征购任务那一个“硬指标”。而且还要靠我俩去了解和收集敌情、社情。如今讲起那些故事来，简直就是一个新版的天方夜谭！可是在1961年，在堆龙德庆县的南巴乡，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好害怕呀，万一出了点差错该怎么办？那一个晚上，我躺在地铺上想起了这些事，真像那句成语形容的——“如芒在背”，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我连忙去区里找单书记，向他提出来：要么派一位懂藏语的同志来南巴，我保证好好跟着他一起干；要么我就不干了。单书记说，“懂藏语的？你是我们十几个人中学得最好的了，你说还能换谁去？不干了?那也行，你只要先问问自己，你现在是在为谁干？！”书记那语气中的三个问号加上一个惊叹号，就像是三只尖尖的铁钩钩，外加一把铁榔头，将我逼到了绝路上。看来，我面前也只有一条“独木桥”好过了，那就是——想方设法，尽快掌握藏语文！这时候，单书记可能看到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竟然生起了恻隐之心，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自己床铺的枕头下摸出一本厚厚的书，用手抚摸着书对我说：“这本词典，是我想方设法找来准备自己学习用的。看你那可怜相，就先借给你去用吧。”我接过那书一看，竟然是一本格西曲吉扎巴藏文词典，还附有汉文注解！我的心一动，这不就是一位好老师吗？我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连忙将它塞进了自己的挎包，再给书记鞠了一躬，高兴地回了南巴乡。
回到乡里，我就跟小张说：“上级要我们与群众‘四同一通’（同住、同吃、同劳动、有事同商量，政策一通到底），我们两个人别再将自己关在这小房间里面了，明天就请乡长给我俩安排两家‘四同户’，我们真正去好好学习藏语文。”小张点头答应着。他被安排住到阿佳（大嫂）姑桑家，我搬到阿爸益西家去住，真正过起了“四同一通”的生活。
阿爸益西老俩口住的小土房子，是民主改革后分到的。房子不大，但勤快的两位老人将它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小的窗户上还镶着一块三角形的破玻璃。我在阿爸给我准备好的地方铺好地铺（阿妈早就将那儿打扫得一干二净，还在地上铺上了两张旧羊皮。）可等我将被子放好，向四周一看，老俩口的铺盖又在哪里呢？我立刻连比带划地问阿爸，他支支吾吾地没有回答我，阿妈走过来，又连比带划地说了好半天，我还是“哈莫过（不知道）”。忽然想起单书记借给我的那本词典，连忙从挎包里拿出来。我将那一本词典翻过来又覆过去，可阿爸阿妈说的好多话，我还是无法搞明白。就像我如今用电脑，虽然觉得它新奇，觉得它好，但是好多按钮我直到现在还是不会用，有时候错按了一个钮，还起了反作用。
阿妈啦看到我那可怜又可笑的模样，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我还以为她是生气了。可过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地领来了一个人，我一看，竟是已经还俗的贫苦扎巴益西。（刚开始我也同现在的好多汉族同志一样，见到藏族出家人就称他们为‘喇嘛’。其实，喇嘛指的是‘上师’或者‘上人’，一般出家人只能称之为‘扎巴’。）阿爸益西对我说的话，我听不懂的地方，扎巴益西就会将那个词用藏文写出来，我再到词典里去找汉文注解。开始的时候慢得很，但还真的应验了那一句老话：慢工出细活。我总算是大概明白了两位老人的意思：房子太小了，三个人挤到一起，怕我这个“根拉（老师）”不舒服。他俩睡到门外没关系。我听了之后实在是感动，但是我又想，我这个二十三岁的“老师”，借住在两位年迈的主人家里，现在我睡在屋子里面，两位老人却要搬到屋子外面去睡。那不是比 “喧宾夺主”更加荒唐了吗？我二话没说，一把卷起自己的铺盖就往门外走，可又被扎巴益西一把拦住了。他连连摇头，又是连比带划，再加上那本词典的帮助，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阿爸的意思：“你住在这里，以后常常有人来找你，两位老人的铺盖白天放到门外面，屋子里也好有一个坐人的地方；晚上他俩再将铺盖搬到屋里来，三个人睡在里面更暖和。”就这样子折腾了好半天，我跟两位老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单书记借给我的那一本词典也开始发挥作用了。我等于又多了一位好老师！
这时候，阿爸一把将我拉到土灶旁边，连声说：布（孩子），杜（坐）！杜！我好高兴，阿爸不再喊我“老师”，而是喊我“布”（儿子）了。这可是“四同一通”的一个好开头！我连忙同阿爸坐到了一起，又将从区上领来的糌粑、茶叶、酥油全都交给阿妈曲珍。
从那以后，每天我就跟阿爸阿妈一起吃糌粑。这糌粑是将青稞（西藏高原的主要粮食作物）晒干、炒熟后再磨成粉（在堆龙农区，大都是用水磨来磨糌粑）。吃糌粑时，先要用茶水搅拌，还要加上一点酥油。你若是从来没有吃过糌粑，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不习惯，主要是感到肚子发胀。但只要习惯了，它那独特的风味，还是令人难忘的。后来我每次去内地，就总要带上一些糌粑、酥油和奶渣在路上吃，既可口，又方便。可是，在五十多年前的1961年，由于民主改革刚刚结束，农区群众的生活还很苦，酥油很是珍贵。一般贫苦人吃得很少。
那天晚上，我又请来扎巴益西，再拿出词典，跟着阿爸、阿妈，四个人一起坐在小土灶旁，一边喝着“土巴”，一边听阿爸讲述他俩过去那凄惨的身世：
阿爸益西家里原来也是一个小“差巴”（领种份地支差的农奴）。有一年，他家实在交不起“差岗”（份地地租），父亲无奈只好咬牙去寺庙借债。阿爸告诉我说：那时候农奴想借债，先要给管家送礼，还要交值钱的‘抵押品’。可那个时候，全家除了几件破衣服，真的就只是剩下虱子了，拿什么去抵押呀？好说歹说，青稞总算是借到了。父亲累死累活干了一辈子，年复一年一直都在还债，直到他离开人世，欠下的债比刚借来的还多出了几百“克”（西藏计量单位：一克等于14公斤）青稞。父亲去世之后，所欠债务也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阿爸益西的头上。那时候他年青，成年累月起早贪黑地劳动，还帮别人支差，又替人家砍柴火，总想快点将那催命债还清。可是又过去了好多年，阿爸益西也由一个青年变成了老人，欠的债不但没有减少，反倒又增加了几百克青稞。他实在想不通，一次大着胆子找到寺院管家，小心翼翼地问：“聂巴拉（管家），我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债呀？”管家冷笑一声，声音就像乌鸦叫。他答道：“你想还清债？那就等，等着乌鸦头上长出白毛来再说吧。”谁人都晓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哪里去找白头乌鸦？这个债也就永远还不清了。说到这里，阿爸低沉地唱起了一首民歌：

阿爸单增拉，
请您告诉我，
家里未见一粒粮，
为何欠下万克债？

还在藏干校学习时，我就听老师给我们讲起过这首歌。说的就是堆龙地方有一个牧羊的孩子，家里欠了领主上万克青稞的债务，一家人被债压得抬不起头。他在山上给领主放羊时，就自编自唱了这首歌。后来这歌传到了领主耳中，孩子竟惨遭杀害……。其实，在旧西藏，所有的农奴差不多都是终身负债。我来南巴的那些日子，在贫苦农民中间就几乎没有见到一个“无债一身轻”的人。可是他们明明知道那高利贷比虎狼还可怕，但为生活所迫，又不得不去借。可是只要你一“借”了，就再也没有还清债务的那一天了。
阿妈曲珍的身世就更加凄惨了。阿妈家是几代的郎生。“郎生”译为汉文就是“家中饲养的奴隶”，是旧西藏农奴中最悲惨的阶层。他们没有任何生产资料，没有丝毫人身权利，在农奴主的眼里，就是“会说话的牲畜”。郎生长大了，也想成亲生子，对此农奴主倒不禁止，听说有的地方，郎生生孩子时，主人还会给一点清油和食品。可那只是因为，郎生生下来的孩子还是郎生，又给农奴主增加了一个小奴隶！而且，阿妈曲珍人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被主人转卖了好几次，最后被卖到寺庙当佣工。
听着阿爸、阿妈的讲述，我们四个人——讲述者和听讲者，还有扎巴益西——都难过地流下了眼泪。阿爸用手擦了一把泪，醒了一下鼻子，说：“孩子，别难过，那些伤心的事情都过去了，如今，我们农奴的金太阳升起来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