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是一座山,儿也是一座山(散文) 尘世间,自从有了人类以来,父与子的传承、接力,便成了永恒。 小时候,我家住在县委机关的大院里。那个年代,干部宿舍大多只有一间屋子,一排屋子住了很多家。我们家的屋后便是篮球场,父亲年轻时也是喜欢运动的,清晨,一般都会去打一回篮球。此时,我会依在窗台上,看父亲和一帮叔叔们在奋力地拼搏。当然,我不懂篮球,只见他们都穿着背心、短裤,共同抢一个球,抢到了就往木板上钉着的铁圈里投,觉着甚是好玩。无论是谁,只要投进了一个球,我也跟着开心,使劲地鼓掌。 父亲的个头虽不到一米八,却身材匀称,在那帮人中,不太高,也不算矮。但是,父亲的皮肤白晰,方脸盘,大耳朵,是很显眼的一个人。 每当我父亲抢到了球,一个冲刺,穿过层层包围,以干净、利落的三步姿式跨到蓝板下,一抬手投进一个球时,我不仅会鼓掌,还会大声的叫:“爸爸,爸爸!”尽管,叫声不清楚,不宏亮。我相信,父亲是听见了,因为,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 此时此刻,父亲在我的眼里,像山一样的高大,有着不可仰视的伟岸。 后来,父亲响应国家的号召,动员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回故乡,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安家落户。他自己,则被上级派到山区的一个人民公社,担任党委书记。 父亲的工作地距离我家的村子,有三十多里的路程,没有公路,来回只能靠双脚丈量。父亲又是个工作认真负责任的人,领导一个人民公社,自然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因此,个把月才能回家一次,还都是在星期六的晚上披着月亮到家,星期一的早晨又伴着星星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上。 不用说,父亲关心母亲,担心她吃不了种田、操持家务的苦。但是,即便他回来了,也只能做些零零碎碎的事,无法减轻母亲的压力。父亲对母亲的关怀,也只能埋在心底里。 那时,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热火朝天,政治、文化活动也是积极向上的。可是,我们生产队没有几个读书人,无法完成上级布置的各种任务。比如:政治学习、生产计划、墙报等。 生产队长是我二伯,他好像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每当父亲回来的晚上,二伯,还有其他的几位伯伯、叔叔、兄弟们,便会不约而同的,先后来到我家。 我家的堂屋是三间房子,全敞开着,中间的一间应该算是正厅,靠后墙放着一张高高的书案,墙面上挂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两边的对联是: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一张大方桌摆在正厅中央,靠上是两把带有靠背的木椅子。桌子的左右两边,是两条很长的大板凳。 晚饭后,父亲便端上茶杯,在方桌上方靠右边的那把木椅子上坐下来,眼晴看着大门,以及大门之外,像是等着谁似的。 母亲先是端来一盏煤油灯,放在大桌子的中间。这盏灯,平时就放在书案上,不随便用。灯窧擦得雪亮,灯盏里也己经加满了油。接着,母亲便将泡好的一壶茶,还有几个茶杯,放在父亲的面前。然后,母亲便去做她自己的事了,没有特别的情况,一般是不会出来的。 时间不久,先是我二伯来了。父亲欠一下身,算是迎接,随手给二伯倒上一杯茶。二伯也不客气,在桌子的右边,靠近父亲的大板凳上坐下来,喝上一口茶,眼晴也向大门以及大门之外看着。 再过不大一会儿的功夫,要么是我大伯来了,要么是我的四叔或五叔来了。 大伯来了,父亲也欠一下身。大伯则在父亲左边的那把木椅子上坐下来,父亲也随手给大伯倒上一杯茶。而大伯呢,却不急着喝,端在手里,看看,闻闻,感觉差不多了,才小小的喝上一口,像是舍不得似的,不能几口就喝完了。 四叔、五叔来了,父亲不再欠身,只是忙着给他们二位倒茶。四叔会在大桌左边的大板凳上坐下来,也是看看面前的茶,不急着喝。五叔自然而然的挨着二伯,坐在大桌右边的大板凳上。五叔一坐下,端起茶杯,就会猛地喝上一口。放下茶杯,嘴里却在不停地嚼着茶叶。 给各位倒好了茶,父亲依旧坐下,跟大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将两只手拢到了衣袖里,端坐着,就像两尊菩萨。 这时,二伯开口了,说:“昨天,你们不晓得吧,长浪堰里泛出了好几条鱼。乖乖,至少有五尺长。”说着,还朝屋顶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好像就是他两个手臂伸出来的长度。 “啊哟。”五叔接茬了,说:“我前几天就看见了。看来,去年放的鱼苗,长得不错。”五叔是生产队的会计,说话讲究来龙去脉。 父亲和大伯笑了笑,也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二伯和五叔的话。四叔只顾喝茶,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又来了两个人。一位是我们四爷爷家的老大,我们称之为Y大伯。还有一位是我们六爷爷家的老大,我们称之为X大伯。 父亲又是欠了一下身,随手倒起茶来了。四叔和五叔也主动站起来让位子,Y大伯坐到我四叔的位子上,X大伯便坐到我五叔的位子。四叔顺位坐在Y大伯的下手,五叔则走到东侧窗户下拿起一条板凳,沿着二伯和X大伯坐着的那条板凳放下,坐上了。但是,他只坐在靠近大桌子的那一头,让另一头空着。 Y大伯跟我大伯差不多大,一样的老实厚道,不喜欢多说话。而X大伯呢,跟我二伯同龄,还认识几个字,见识也多一点,是个健谈的人。 X大伯的屁股还未坐稳,就开腔了:“老二。”这是叫我二伯呢,眼睛也不看其他人。说:“听说大队要来检查政治学习,是真的吗?” 二伯点点头,答道:“是的,重点要看墙报。”又转脸对着X大伯,说:“哎,上次搞的墙报坏了没?” X大伯说:“坏了,全坏了。所以,我才跟你讲嘛。” 二伯没说话,却把目光转向我父亲。父亲也没说话,到笑了笑,像是早就知道了,并且有了某种承诺似的。 这时,又陆续地来了几个人,都是我的堂兄们。他们进屋后,不用谁说什么,也无须谁做安排。一位坐在我五叔空出来的板凳一头,其他人便自动的从两侧的窗户底下拿来板凳,放到屋里有空着的地方,坐下了。他们像是来参加会议的,又像是来接受训话的,还像是来听消息的。但是,都静静的,不发出一点声音。 接着,人会不断地来,直至屋子里坐得满满的,放不下板凳,进不来了,才作罢。 父亲和他的这些兄弟子侄们,就这样坐着,聊着。他们的话题,无非就是家常里短,生产队里的活计,等等。而说话最多的,是各位兄弟们,父亲几乎是不说话的,只是静静的听。偶尔,插上一两句,完全是为了调节场上的聊天态势。 然而,无形中,父亲成了这些兄弟子侄们的中心。甚至,是一个家族的家长了。 一般情况下,人多到满屋子的时候,母亲和我们兄妹也都睡下了。少年的我,总是好奇,经常便依在房门旁,偷看、偷听。但是,他们的话题,我听得模模糊糊,似懂非懂,不太感兴趣,便也睡觉去了。 他们这样的聊天,到底聊到了什么时候,我不清楚。第二天,只见被父亲重新放到书案上的煤油灯,灯盏里的油己全部耗完了。 天一亮,父亲就起床了。吃过早餐,便又提着包,如同上班似的,到X大伯家去了。 X大伯就一个女儿,家里人不多,却也住着五间的屋子。他虽不是生产队的干部,但为人敞亮、豪气。生产队开会、学习在他家,政治、文化园地的专栏也设在他家。无疑,他家成了生产队的政治、文化中心。 父亲来X大伯家,X大伯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将正厅的大方桌清理得干干净净,把放在卧室里自己用的一把带靠背的木椅子摆在桌旁。还特意生了炉子,烧了两瓶开水,备了茶叶、茶杯等等。而他自己和大伯母,吃过早饭,就下地干活去了。 父亲是公社党委书记,还在县里做过宣传工作。对于基层的政治、文化等事宜,是太熟悉了。父亲就坐在X大伯的椅子上,铺开白光纸,拿起毛笔,不用先起稿子,就直接写了起来。一个上午,除了喝水,没有挪窝,一下子就写出了好几篇文章。下午,X大伯用小麦粉熬了一大碗浆糊,父亲将他写好的文章一一贴在墙上。 傍晚时分,我溜到X大伯家。在我的眼中,大半个山墙,被贴成了一个完整的樯报版面。虽然,只有四周的边是用红纸贴的,文章用纸全是一色的白。文章的标题,也有用红笔写的。还有,文章与文章之间,或用虚线,或用波浪线等,进行了分隔,显得醒目、清爽。文章末尾的空白处,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片,让整个版面趣味盎然。 我只是个小学生,认识不了多少字。有一个版块的标题是:“庒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我是认识的,即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能够感觉得到,一定与种田有关。 父亲忙完了。穿着一件白衬衣,双手掐着腰,认真地阅读着他自己写的文章,似欣赏,又似思考。总之,他脸上的颜色,暖洋洋的,有些兴奋与开心。 我站在父亲的身后,感觉父亲不仅高大,还像太阳一样的明亮。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我已长大成人,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也成了做父亲的人。就在我还沉迷于红尘搏击的惆怅与欢快之时,父亲却退休了。 这时,我面对的父亲己是两鬓苍白,身材不再魁梧,似乎矮了许多,感觉己没有了高山的意韵。原来的那座山,只能浸润在我的心里。也就在这一时期,我的儿子,大学毕业了。 在我的眼中,儿子根本就是个小不点。三岁,我背着他上幼儿园;七岁,我骑着自行车送他上小学;十三岁,我跟在后面,陪着他上中学;十七岁,我背着行囊,将他送进了大学…… 一路走来,我没有感觉到艰辛,看到的都是收获。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闯荡了一段时间,阅读了许多家里、学校里没有的知识,有了感悟与心得,便备考国家公务员,且考中了。 即便有了正式工作,儿子也没有停止脚步,还在不懈地追求着进步。第二年,又以第一名的成绩,成为上一级领导机构的选调人员。最令人鼓舞的是,在其后的两年里,以工作业绩优异,考核名次超前,让职位获得了提升。而且,这时的儿子,才刚过了而立之年。 如今,我己过了花甲之龄,退休在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当“研究孙”,领着两个宝贝孙子疯玩。 有一天,太太在上老年大学的路上,被一个愣头青的车给撞了,导至半边身体的胳膊、腿骨折,不能走路了。可是,要去医院检查,上下楼怎么办呢?虽然,还有另一条腿,能架着拐仗。可是,上下楼依旧不行。我试着扶她,根来挪不动步子。我又试着背她,呵呵,真的是一岁年纪一岁人呢,居然背不动。就是背着了,也无法下楼,更别说上楼了。 没办法,只得把儿子叫了回来。不是说:养儿防老吗!大概就是在父母需要时,让儿子站出来的意思吧。 儿子的个头,比我和他爷爷都高些,也富态些。但是,文质彬彬,白白净净,完全一副书生的模样。儿子来了,我有些后悔:能背得动他的妈妈吗? 年轻就是好。妈妈才将身体站直,他稍一弯腰,就驼到了背上,没有停留,趋步即走,呼呼地下楼去了。我在后面跟着,想扶一把,为他减轻些、分担些。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徒劳的。 从医院回来,是上楼。我真的很担心,他会背不上去。就是背上去了,也一定是累坏了。不曾想,待他妈妈从车上挪下来,站稳了。他俯下身去,让妈妈在背上扶牢了,便轻轻地起身,有力地迈步,一步一个台阶,稳稳当当,没有停留,没有喘息,既踏实,又铿锵,一鼓作气的登上了四楼。 我跟在儿子的身后,仰视着他的背影,感受到的是一种力量,是超越了我和他爷爷的力量。 瞬间,我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我看到过父亲年轻时的英武之驱,也看到了父亲暮年时的老迈。我也是从年轻的时代走过来的,不知道,在父亲的眼中,我是什么模样;在儿子的心里,我又是什么形象! 现在,我眼中看到的,既是我的儿子,也是一座山,是一座再次耸立起来的大山。 2019年12月13日写于合肥翡翠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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