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远山杯小说大赛〗《进城》皖红030

皖红 · 发表于 2018-1-20 20:11:50

               《进城》
               作者/皖红

      老座钟不急不徐地敲响了十二下，在这寂静的夜里钟声有些张扬，也有些沉重，至少她的感觉是这样。
她不喜欢这午夜的钟声，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她会神经质地看着紧闭着的大门，恍惚中她总觉得会有人敲门，会有人向她抗议，说她家的钟声影响了他们的休息，然而，从钟声响起到钟声停止，一切都没有发生。
   换一个钟吧，她向老公建议，这近乎哀求的话她不知说了多少遍，始终没能打动老公，每次老公都是用惺忪的睡眼看着她，然后懒洋洋地问一句，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她会气恼地说，你看城里人有哪家还用这样的老古董。
   你是城里人吗？老公问。这时她便会泄气，她在城里买了房，在城里有了工作，儿子在城里上了学，在外人眼里他们还不是城里人。
她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儿子已经睡下了，一天的学习下来儿子很疲倦，此刻像小猫一样卷缩在那里并发出香甜的鼾声，她开始怜惜起儿子，是不是对他要求太严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怜惜，要想改变自己不是城里人的身份不严格要求是不行的。
      他们来自一个偏远的山村，由于条件限制，那里的教学质量是不能和城里相比的，儿子要想弥补这个差距他就要付出比城里孩子多一倍的努力,儿子在艰难的努力之后问她，我们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呀，我们那里不好吗？我们那里有蓝的天，绿的水，还有……够了，她打断了儿子的抱怨，她不能让儿子这样想下去，她记得她当时很生气。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儿子的作业本，揉揉惺忪的眼睛，总算将儿子写错的地方纠正完了，儿子太粗心，这次错了不少。
      难怪老师经常让她到学校去，她已记不清了这三年中她被叫到学校去过几次。
      明天，老师要你去一下。这是儿子临睡时对她说的，她看到儿子涨红的脸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儿子的这句话憋了很久，她只是心事重重的点点头，她不需要问儿子是什么事，老师让她去，一定是儿子又犯了错，这是极为尴尬的事，老师们是集体办公，虽然他们对这司空见惯并不会注意她，她还是有种被审讯时犯人的感觉，她会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明天又要向厂里请假了，好在她做的是计件工资，请假比较容易，只是想起耽误的时间，她的心就有些痛，那可是钱呢。
      她走向衣柜，在开衣柜前她犹豫了一下，沮丧的情绪让她改变了想法，衣柜里的几件衣服还是进城前做的，竟没有一件是靓丽的，她记得有一次出门时试穿衣服，老公说她穿上哪一件都能认得出她是乡下人，老公的脸上是嘲笑的神色。
      上一次她到学校的时候穿的是王嫂的衣服，这回她也不好开口借了，她想到李姐、杨妹，借衣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她们的身材和自己差距太大，不是太瘦就是太矮，思来想去，明天的穿着竟没有可借之处，她为没有一件穿上像城里人的衣服而懊恼。
      老公从不到学校，他总是说他没有时间，看到他每天忙忙碌碌的样子她原谅了他，同样的话再没有说过第二遍，谁让他是公司的骨干呢，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只有她做。
      老公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就算是公司里的骨干，也不能加班到现在，老公也太不容易了，为了养家，没日没夜地干，那是蜡烛两头烧啊，烧的她心疼。
      老公每次回来都显得很疲惫，那件做人的外套倒还整齐，干干净净的，不知为什么衬衣却是脏兮兮的，天天换都不行，老公人也瘦了，话也少了，每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每次问他在单位里做些什么，老公都是支支吾吾的，她便懒得问了，又不是保密单位，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公也不容易，为了能做个城里人，起早贪黑地干，先是挣够了首付（当然借了不少钱），现在是每月付分期，还债，还有孩子的学杂费，家里的吃喝，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她在发愁的时候他会安慰他，别瞧咱房子不大，总算有了个窝，等咱根扎牢了，有钱了再换大的。
      这时老公的眼里总会燃烧着希望的火，这火燃起了她心里的渴望，她渴望能住上大房子，能过的富足，最好老公不要这样累，每晚能回来得早一点，陪她说说话，和她一起辅导孩子的学习，即便日子过得清贫一点也没有什么，原先在乡下，她又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
      眼下乡里日子也好过了，比原来强的不是一点点，一家家都翻盖了大瓦房，屋前屋后鸡鸭成阵，现在也没那么忙了，许多农活都用上了机械，那里的空气吸一口都是甜的，好过在这里苦巴苦熬的，可她一看见男人那个心性劲，想回去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要是说了，老公准和她急。
   老公说，做什么事还不是开头难，你看那些城里人穿着光鲜，吃的香辣，住的宽敞，日子过的多滋润，为了子孙后代也过这样的日子，咱吃点苦值。
      她好像成了怕吃苦的人，明知老公不是这个意思，心里还是有了委屈，你能死我还不能埋吗？话糙理不糙，夫妻本是连理枝，他坚持，她就陪着，为了心里的那个未来去打拼今后的日子。
      老公回来了，还是一身脏一身汗，离多远都能闻到那股酸味，进门他就坐下了，她看得出他有多疲惫。
你不是在公司搞管理么，怎么倒像个做苦力的。她拿来干净衣服要他去洗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公司才起步吗，当然什么活都得干。老公迟疑地回答。
      她从他闪烁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在刻意地掩饰什么，老公拿着干净衣服走进了卫生间，她的疑问被卫生间里传出来的水的哗哗声冲走了。
      她有好多话想对老公说，特别想说儿子的事，想说明天老师要家长到学校去，想说她的愁烦，可她一句话都没说出口，老公已传出了鼾声，她只能默默的在老公的身旁躺下了。
      第二天，老公又精神抖擞的去上班了，她看的出老公这是做给她看的，是想让她对他有信心，她没有揭穿，心里虽然揪着，还是给了他一个笑脸。
      她只要想起去儿子学校的事，眼前便会浮现出老师责备的目光，做事也就集中不了精神，手脚变得不利落了，老是出错让她感到沮丧，她没有心思做下去了，觉得还是请假的好。
      厂长的办公室是内外两间，厂长在里间办公，外间是别出心裁的陈列着各种服装样品的接待室，她请好假，离开厂部时，她的目光便落在那花花绿绿的衣服上了。
      怎么，想要一件？厂长洞析了她的心思。
能借穿一天吗？她明知这样问有些过分，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欲望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厂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反问她，穿了以后还能卖吗？
      这样的回答是她早就意料到的，但多少还是打击到了她的自尊心，她低下头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丢脸的地方，就在这时厂长喊住了她，以成本价卖你一件吧。
      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在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的时候心里动了一下，但这个念头就像天上的浮云瞬间在她心头飘过就被她摇头否决了。
      我知道你家里有困难，你先穿着，以后在工资里慢慢扣。
      厂长不由分说，挑了一件绿底碎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端详着，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呀，真好看，就这件了。
      她还想推辞，厂长说，你真死心眼，我再给你打个折，算是给我们厂做宣传了。
      她默认了厂长的好意穿上了那件衣服，从昨天到现在她都在为穿什么衣服到学校去发愁，现在不用了，她有了自己做人的衣服。
      她对校园并不陌生，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她在学校里呆过十二年，以后的几年校园的生活成了她淡忘的回忆，直到儿子上学了，特别是儿子转到城里的学校上学，她对学校淡忘的回忆又再次被唤醒，当然现在的感觉和做学生时的感觉是不同的，学校就像一个蜜蜂园，吵的她头疼，当老师的也真不容易，要忍受这个高分贝的吵闹。
      老师在办公室里等她，见了她，冲她一笑，招呼她坐下，她的心跳又加速了，紧张起来，不知老师会说些什么。
      和你商量一个事。
      开天辟地第一次老师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举止无措，她来是准备向老师做检讨并保证以后加强对孩子教育的。
      你儿子最近进步很大，你能说说是怎样教育的吗？
突乎其来的喜讯超过了她的预想，反而让她在不适应里张口结舌起来，我……
      你现在不要回答我，你好好总结一下，星期五在家长会上介绍一下经验好吗？
      她从没有当着许多人面说过话，同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而不知如何回答老师，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她应该像一个学生那样去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你的衣服真好看。
      这是她走出办公室时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让她很开心，因为衣服，因为儿子的进步，她想应该提前告诉老公，在老公面前显摆一下。
      她没去过老公所在的公司，但她知道它的位置在大市场，一路上，她都在想，老公能如她所愿早一点请假回来就好了，晚上她想庆祝一下。
      按照老公所说的地址她并没有找到那家公司，不可能找错啊，她有点惶惑了，这时她想起了每次她问老公上班的公司在哪的时候老公躲闪的眼神，现在想来，他一定刻意在隐瞒什么。
      迎面一个搬运工扛着大包货物走过来，沉重的货物压弯了他的腰也遮住了他的脸，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是她老公！她忽然明白了老公每次回去时他的内衣为什么总是那样脏，人总是那样的疲倦，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老公说的某某公司。
      她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想对老公说他们再也不要做城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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