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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当复来归
文/荷语
一
1991年。龙城,某报社。
“这几年,我去了伊盟大草原,之后又去了宁夏,诗风大变,写了许多关于烈马和草原的小说、散文,有了大草原的豪放与壮阔,出版了一本诗集,一部报告文学集,成立了诗会,邀请过你的加入,没有回信,后来不敢再打扰你。”
她难以想象,一个来自农村、家境贫寒的高考落榜生是怎么进得报社工作,怎么做出这么多成绩。总之,他成功了,如今在省城最大的报社拥有了自己的这间办公室,墙上挂满他自己的书法,翰墨飘香,豪放洒脱,仿佛让她能够看到这两年来,他的孤影瘦魂是怎样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黑马奔徙于茫茫大草原上,一束束诗文饱蘸着白云的圣洁、绿草的丰美飞扬,飞扬------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成就,一半炫耀,一半痴情。
“生当复来归!”她想起了心中那个自己对自己的承诺。
二
1987年,某中学。
他青涩地站在她的教室门口,托人递上一叠诗稿:《读你》、《写给女孩儿》------
高一就读的她,刚入学就以一篇发在校刊上的杂文一鸣惊人,被校刊编辑部吸纳为主编。此刻,她被桌上这叠诗稿深深吸引,无论是漂亮的小楷,还是一行行清丽的表白。这样的诗稿,简直完美到了极致。她不晓得这位学长站在教室门口那句木讷的“请白鸽帮我改改。”到底是一种真的谦逊,还是对她这个小主编的嘲讽或宣战。总之,这束诗稿在她主编的校刊闪亮登场。然后,她才侧面了解到,他仅用一年的时间写诗,就已经获得“全国十大校园诗人”之殊荣。
此后的教室门口,每天都会有他高挑、黑瘦的身影出现,一叠手书诗稿,伴着众人的哄笑飞到她的桌前。直到文学社周年庆典上,身边文友指给他看:“她就是白鸽。”他满脸通红地掉头而去。
第二天,一篇百行情诗《流动的情绪》塞在了她的手中。读着这首用工整的小楷抄写在一张大白纸上的情诗,她不能再装傻了——他之前每一首被她当作投稿的诗都是冲着她的!
之后,自然是一连串的“狂轰滥炸”,情诗铺天盖地而来,持续了两年。懵懂年少,他的才气的光芒遮掩了他本真的心意,让她无法洞悉。她暴怒了,“你不就是因为我爱写诗才拿我来做你诗歌的意象吗?好让你成为一名‘多产诗人’?我不写了,不写了!离我远点儿吧!”
这简直是要他的命。她可以不理会他的爱慕,她怎么可以这样自我伤残,怎么可以丢掉自己的笔呢?他简直要气疯了,伤心离去------
“生当复来归!”她在心里默念,“如果你不再对我这个样子,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拿起我的笔,唱和你的诗。”
那一年,诗坛上噩耗不断,某某某卧轨了,某某某喝农药自杀未遂,某某某离婚了。——都是他熟悉的诗友。他也高考落榜了,跌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他出走了,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然后去了敦煌------
三
生当复来归——
他们重逢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相视而坐,切近而又疏离。
“你如今进了中文系,应该好好学习中国古典文学,多读读《圣经》里面的神话,重新拿起你的笔。你写的诗缺少意境,诗歌又不好发表,还是写散文吧,你的散文特别有情韵。有需要帮忙的来找我。”风霜扫去了他的木讷与自卑,他像一位慈祥的兄长对她絮叨着。
她松了一口气,对他才气的欣赏终于不再需要有什么顾虑。生当复来归,她愿意归来,与他做一对平平常常的文友,让他教会她成长。
学期末,文学概论老师布置了期末考核课题:每位同学上交一篇小说评论。一看小说作者,是听他提过的省城一位作家朋友,她心下暗喜,晚饭后直奔报社。
“这个作家是你朋友,你了解他的创作,替我写这篇评论吧。对乡土文学我实在是不喜欢,也读不懂。”
“好!”他痛快答应,然后------
晨光初露,她逃回自己宿舍,脱掉自己的连衣裙浸在水里拼命地揉着------她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与自欺欺人!年少轻狂,诗者情钟,他对她的感情怎么可能完全淡漠呢?他怎么可能像一张白纸那样重新开始与她平淡如水的交往呢?他终于爆发了,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将她摁倒在床上,疯狂地吻,疯狂地抱,在她身上激越着他的爱恋,激越着他几年来隐忍着的痴情------
她懵了,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是好。她想恨,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分明地觉察,他是真心爱护她的,在她身上折腾一晚,都守住了他们的底线,没有扒掉她的裙子,没有对她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但她真的懵了,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在她毫无戒备的重逢后。
这就是生当复来归么?她要归来的是她的诗词、她的文笔啊,不是她的芳心与圣洁之躯。可她就这么主动把自己给他送上了门儿。
她失踪了,请假去了渝城,于山水之间开解自己的心结,安抚自己的心痛。任凭他在大学的校园里没命地呼唤、寻找、等待------
“她还是不爱我。”他绝望了,无奈中夹杂着怨恨,辞去报社工作,离开龙城。
走着,走着,就失散了。
走着,走着,平仄的足音蓦然重逢,纯情的散文已变成小说,悲喜交集,全成偶然。
四
大学毕业,她去了偏远山区做教师,嫁给一个鄙弃文字的人,不敢再回龙城,生怕与他再有交集。那个对她痴迷的“疯子”,那个让她愤怒、恐惧的长夜,始终是她青春的噩梦,搅扰她的清澈,扫荡她的自尊,潜游在她的心底。她无望地向着萧索的大山暗问:“什么时候我可以再回到龙城?再拿起诗笔做灵魂的呼吸?”她深知,有他的存在,她就只能隐居,遁迹山内做一只沉默的小鸟,不敢飞翔。
其实,他早已搁浅了自己的文字,什么诗会会员、作协会员,什么书法家协会会员,都见鬼去吧。他要强大,他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有实力抓住自己的幸福,强大到有实力改变父母亲人的命运!凭借自己微薄的稿费,他选择相对落后的L市创办了自己的广告公司,越做越大。他与一名目不识丁的当地女子结了婚,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再回龙城,他已是拥有4000万资产的广告传媒公司老总,业务做到外省,买断许多公路、隧道的户外广告。然后,他又买下龙城一家互联网公司,将生意的触角伸展到更大的空间。
想起那个神情忧郁的诗意女孩儿,他突然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担心与冲动,费尽周折打听到她所在的地方教育局电话,寻到她的信息,欣喜地拨通她的号码,却听到一声冰冷的敷衍就断了。之后,便是无数次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黯然了,她还是不想见她。他托人给她捎去两盒果实精油,再没去打扰她。
五
分别二十年后——
“接到你的电话,首先是震惊,然后又高兴死了。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忘记你的一丝一痕。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是企业家,又是作家,百度一搜就能找到,只是从未想过要知道你的信息。”
“你咋那么绝情呢?好好的,说不理就不理我了,苦涩的青春伴我伤了好多年。你来过一阵子,让我怀念了一辈子,总担心你会被生活的瀚海与风波击落翅膀。”
“你的那次来电让我吓坏了,怕你一根筋又来纠缠我,怕了好多年。”
“你怎么那么自作多情呢?我在L市,又不在龙城,即便是在,也不会理你,觉得我是大灰狼,那你就好好逃吧!”他狡黠地一笑,完全没有了年少时的木讷。
“我不嫁写诗的,你不娶读诗的,我们才都过得很好。现在见你,是想救自己,抹掉对你二十年的仇恨,轻松生活。”
“咱俩的世界里,宇宙、上帝都是小鸟,微不足道,都是上帝的错,咱俩没错,两小无猜,是亲人。你回来就好,不再是那枝枯萎、凋零的蔷薇,满枝都是刺,满身都是恨。”诗人的张狂与细腻又在这位中年老总的心头复活。
“鸽子你真牛,接到你电话后,我一天之内学会了QQ、微信,今天又亲自开车回龙城来见你。要知道,我虽然拿到了驾照有七年,可从未自己开过车,生意太忙、电话太多,我怕不安全。多少年都没沾边儿的事情,被你一天之内逼会了。”
她乐了:“生当复来归,我终于做到了,放下对你的恨,救了我的伤,死而无憾。”
“什么?难道你有病?我带你去北京301医院国际医疗检查中心检查,那里的主任是我好朋友,今天就去!”说着,他已经拨通了北京301的电话。
“别,我没病。见到你,我竟然没有了恨,反倒很亲切,这种感觉让我知足了,从此相忘江湖也心安。”
“我不在乎你能活多久,至少在有生之年你要健康快乐,这才是我心中最美的你,也是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要做的。”
她在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微笑。
“那么,决定要重新开始写作了?”
“嗯,给自己的飞翔找一个借口。”她的眼里有一种沉静而却闪亮的光芒。
“生当复来归!”
“生当复来归!”
他们相视而笑,鸽子的哨音回旋在窗外,春日的阳光明媚着整个的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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