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小张来换施亮去吃晚饭,病房里都没什么异常。待到他在医院食堂狼吞虎咽了一份盒饭再次回到监控室,小张汇报说有个女大夫来查看过病人的情况。
施亮皱了皱眉头:“这个时间段有问题,该吃晚饭了,医生和护士都在交接班,一般不会来查房。”他立即亲自操作监控设备,回放刚才的视频。视频是有同步录音的,从大夫说话的声音来判断的确是个女人。不过,男人经过训练完全可以发出女声,梅兰芳和李玉刚就是鲜活的例子。最可疑的是,这个女大夫居然拉着病人的手嘘寒问暖,没有保持职业的距离;而姜毅的哥哥神情紧张地站在门口张望,显然是站岗放哨。
赶紧打电话给主治医生,并且叫来护士长,两人仔细看了视频,都肯定地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大夫。
视频被传送到技术鉴定科,测得女大夫的身高为1.72米(扣除了高跟鞋的高度);根据采集的脚印深浅,再加入地板材质的因素,又测得她的体重为64公斤。谢天谢地,国安部的档案里居然还保留着姜毅应聘时的体检表,身高和体重基本上跟女大夫一致。据人体生理学研究,人成年后身高通常不变,体重在排除疾病和营养不良后也大体不变。现在可以得出三个结论:其一,施亮那天在美国遇见的杀手是姜毅得到了确认;其二,姜毅听说母亲可能患癌,于是冒险来探视;其三,他哥哥肯定知道他是假死,并且跟他保持着某种方式的联系。
六、
姜毅母亲包产到户时分到的旱地位于大渡河畔,夏秋种玉米,冬春种小麦。翠绿的麦苗尽头,矗立着一座坟茔,即是姜毅的衣冠冢。它掩映在芦荻丛中,寒风拂过,枯黄而瘦长的芦荻叶和芦荻穗迎风摇曳,发出窸窸窣窣如泣如诉的声响。施亮在坟前席地而坐,似乎在与故人交谈,面前放着两听啤酒、一袋花生米和一包五香瓜子。
难怪公安部专案组的人抱怨说,旅游杀手就像幽灵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虽然调取监控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可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始终无法确认真凶。他们不知道姜毅擅长易容术,随时可以改头换面。施亮看过国际刑警组织发来的嫌疑人的照片,也是从监控里调取的,有裹着头巾的马尔代夫土著服务生,有貌似爱尔兰人的戴黑色针织软帽的时髦小伙,有身穿雪白制服的假船员,可是都面部模糊,无法辨认。专案组分析,杀手很可能是公安系统的人,或者至少是当过兵的人,不仅身手敏捷,而且反侦查的能力特强。这个分析是对的,姜毅确实当过兵,从部队转业后在沿海一座大城市公安局做刑警。专案组查阅了无数人的档案,可仍然一无所获,他们不知道姜毅是死过的人,在活人里去搜寻他,不啻于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讲,姜毅就是一个幽灵!
河对面传来一声长鸣,施亮抬头望去,一辆载重汽车正行驶在石棉县至泸定县的省道211线上,司机安装的是类似火车汽笛的喇叭,特别响亮。
施亮忽然联想到姜毅“死”的那年,就是在对岸那条公路,一辆宝马轿车深夜掉进大渡河里,车内有兄弟三人,号称“贾氏三虎”,是邻乡某个村的支书、主任和民兵连长。据说支书接到一个举报材料的勒索电话,于是叫上两个弟弟一同前往交易,谁知半路出了车祸。而姜毅的表妹嫁到了那个村子,听说夫家与村委会领导有很深的矛盾,长期受欺凌却上访无果。现在看来,极可能是姜毅第一次大开杀戒。公安部门也觉得这桩车祸有些蹊跷,可谁也不会怀疑到已经牺牲的英雄头上。这应该是他的高明之处,避免亲人受到株连或者遭到报复。
回到县城,已是华灯怒放,高大而密集的玉兰花型路灯,商家广告牌上的霓虹灯,还有一幢幢高楼大厦里千家万户的窗口流泻的或黄晕或银白或浅红的灯光,交相辉映,灿烂夺目。县域水电资源充沛,从来不吝惜妆扮夜景,与星空媲美争艳。
施亮赶往刑警队长办公室召开碰头会。案情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老周和小张都很兴奋,而施亮则心情沉重,脸色灰暗。为了完成任务,他必须除掉姜毅,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可他怎么下得了手呢?那么,能不能故意走漏风声,放姜毅一马?显然不能,他是执法者,维护法律公正是他的神圣使命,岂能纵容包庇罪犯,与杀手同流合污?
小张提议全城戒严,搜捕疑犯。老周认为动静太大,效果未必就好,主张给他哥哥做工作,劝其动员弟弟投案自首。
施亮沉思了好一阵才开口:“你们的方案都不可靠。全城戒严无非是关闭交通要道,可姜毅不是一般的罪犯,他在特种部队接受过严格的野外生存训练,石棉县全是崇山峻岭,他在山里躲藏一两个月都没问题,你能戒严这么久吗?至于给他哥哥做工作,第一他哥哥多半不会答应,第二姜毅的性格是宁死不屈的,他绝对不会自愿投降。弄不好,会打草惊蛇。”还有个理由他不方便讲,就是离开北京时,国安部老局长打过招呼,要他低调行事,因为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太过于特殊,知情者愈少愈好。
老周没吱声,小张嘀咕道:“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施亮沉吟着,仿佛在回答,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们要确保一击就中,就像狙击手对目标一枪毙命,因为对方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施亮通过保密电话向老局长汇报案情的进展,最后他说:“我可以除掉他,但请组织上考虑一下,能否让他的母亲继续领取抚恤金,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他心里想,自己能为姜毅做的恐怕只有这个了。
七、
在安顺场上游不远的地方,大渡河河面较宽,水流较平缓,河中心偏北岸处有一块滩涂,隆出于河面之上。夏季河水暴涨,有时会将它短暂淹没,但多数时候它都像微型的岛屿屹立在波涛中,杂草丛生,芦苇遍地,灌木成林,俨然一方世外桃源。
滩涂上一座新修建的别墅刚刚落成,张灯结彩,鞭炮轰鸣,贺客如云,高朋满座,高分贝的音响播放的《步步高》《喜洋洋》等民族乐曲回荡在大渡河谷,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入夜,宾客散去,主人洗漱完毕,熄灯就寝。半夜时分,一条黑影倏地窜至别墅门口,用特制工具打开防盗门。他刚刚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客厅的灯光突然一下亮起来,而且是把强光打到他身上。
“我……我是河边……那个村子的,”他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好奇,想来……来看看。”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突然亮起的光线,只是依稀感觉对面的阴影里有个人。
灯光下,他的模样看上去的确像是当地那种上了一点年纪的老实巴交的农民。
“算了吧,你可以骗别人,但你骗不了我。你看清楚,我是施亮 ,你的老同学。”
这幢别墅其实是个陷阱,建筑的四周安装了隐蔽的摄像头,它们不仅360度无死角,而且配备了夜视功能;监控室里还有红外线热源探测仪。不速之客躲在一百米外的树丛里窥视时就被发现了。
农民愣怔了一下,居然笑了。他扯下嘴唇上的假胡须,又把假装微驼的背脊挺直,果然是姜毅!九年不见,稍显女性的瓜子脸轮廓依旧,但面容变得苍老憔悴,估计假死之后东躲西藏的日子并不好过。
“从小到大,每次我都输给你。”他悻悻然地说。
“也不是每次。你忘了吗?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文,要求以安顺场为题写一首诗,你就比我写得好。老师夸奖你的诗,短小精悍,含蓄隽永。”
姜毅又笑了,这才是当年那种灿烂的笑容,施亮心头不禁有些刺痛。
“哦,那是唯一一次战胜你。”姜毅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我现在都还记得语文老师的点评:太平军和红军洒下的热血未冷,我们作为在先烈的精神哺育下成长的青少年,更应该永远保持自己的热血不冷却!”
施亮还来不及回话,姜毅的脸又阴沉下来:“我应该杀了你!每次考试,你都是第一名,班花也成为你的老婆,国安部选拔还是你略胜一筹,这次看来又中了你的圈套,自投罗网。”
施亮镇定地说:“好啊,你动手吧,反正我没带武器。”
“你没带武器?”姜毅疑惑地盯着他。
“我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只不过他毫无畏惧,因为这是一幢配备了高科技的别墅,实际上他是坐在控制室里,与姜毅对话的是他的三维全息投影。这也是“它”一直站在阴影里,不走到亮处的原因。所以他敢于不顾老周和小张的反对,把刑警队的人统统打发走,只留下自己一人。
“那你怎么阻拦我,如果我逃走的话?”
“大门已经被高能激光束封锁了,尽管你穿了防弹衣,也会被烧出几个大窟窿。”
“那我就把你扣作人质。”
施亮摁下关闭键,立刻又摁下打开键,他的三维全息投影瞬间消失复又重现。“你是单枪匹马,而我的身后是强大的祖国。”后半句是老局长在部属出征国外时常说的话。
姜毅不由得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阵,才幽幽地说:“我不能接受审判,哪怕是秘密审判。”
“我能理解。”
“谢谢。在我死之前,我想弄明白一件事。”
“我也想弄明白一件事。”
“那你先说吧,什么事?”
施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毅略加思考,反问道:“如果太平军和红军活到现在,如果他们的热血真的不冷,你认为他们会容忍贪官污吏横行吗?”
很明显,革命传统的教育和语文老师的点评,对姜毅的影响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所以他能够舍生忘死勇救溺水儿童,能够追杀贪官不手软。施亮忽然想起,曾经一度与雷锋齐名、成为全国学习楷模的“少年英雄”赖宁(跟他俩同年级不同班),为抢救国家森林牺牲的那天,他和姜毅也上山参加了扑火,眉毛和头发都烧焦了一大把,在烟雾弥漫的山林里跟赖宁走散了。号称“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学子,谁没有满腔热血呢?保持热血不冷却,不就是如今响彻神州大地的口号“不忘初心”吗?
施亮无法正面回答,转个弯说:“你应该相信以习近平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反腐败的决心。”
姜毅一下泄了气,语调降低了八度:“是的,我低估了党中央的决心。我读了十九大中央纪委的工作报告,没想到反腐败会取得这么大的成就。”
施亮还想说什么,姜毅摆摆手:“算了,不说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尽管你没问,但你肯定想知道。我之所以追杀到国外,是因为我在三亚海滨浴场杀死那个市长时,他说的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比他贪污受贿更严重的人,都出国了。”
“可他没有说,一百个红色通缉令上的外逃罪犯,已经有一半落网,而且今后会有更多归案。走国际司法程序才是正道。”
姜毅又叹了口气:“是的,你说得对。”
低头想了想,他说:“现在请你告诉我,香港网站报道的有个黑道白道通吃的贪官在这里建别墅,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那是施亮委托新华社的记者凭空杜撰的,是吸引鱼儿上钩的诱饵。为了确保诱饵的成功,之前还投放过一次真实的“鱼食”,那是一个卷款外逃的银行经理,被姜毅勒死在伊斯坦布尔的桑拿浴室里。要不是高层再次震怒,老局长下达了死命令,施亮心底深处恐怕会希望再投放几次这种“鱼食”。
“只有别墅是真的。”施亮说,“如果真有这样的贪官,我会替你杀了他!”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难道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是认可姜毅的所作所为的?
姜毅的眼眸亮了一下又转为黯淡:“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并不等于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不希望再有人重蹈我的覆辙。说来你肯定不相信,其实我打算干完今晚这一票,就从此金盆洗手……”突然他脑袋一偏,赶紧在倒地之前说出最重要的一句:“千万别告诉秦虹……”
施亮知道,他的口腔里预置了一颗氰化钾胶囊,咬破它几秒钟就能夺人性命。
八、
施亮再次来到姜毅的衣冠冢前,芦荻叶和芦荻穗依然在寒风中窸窸窣窣,如泣如诉。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瓶,埋在坟前的地下。那天晚上,他用专门的化学药剂把姜毅的尸体化解为液体,并冲刷到马桶下面的排水管里,只留下这瓶。
一个转业军人,一个公安干警,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居然是连环杀手!最好的处置,就是让他人间蒸发。既然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他的母亲自然可以继续领取抚恤金,反正她也领不了多少年了。
老周和小张都接到了封口令。至于那个主治医生,当初就没告诉他实情。
姜毅母亲不知道她的儿子死而复活又真正死去,也就避免了饱受煎熬。当然,医生早就通知她肺部的囊肿是良性的不用担心。姜毅的哥哥多次跟弟弟联系无果,可不敢向任何人声张。
施亮难得返乡一次,老同学们安排了一桌酒席,他实在推脱不了,只好赴宴。没想到他们把当年的政治老师也请来了。老师喝酒上脸,几杯酒落肚,脸红筋涨地说:“我已经退休了,反思我的教学工作,感觉对不起两个同学,就是赖宁和姜毅。两人都是见义勇为牺牲的,一个是救火,一个是救人。我只教给他们无私奉献,没有教给他们保护自己……”他突然哽咽了,刹那间老泪纵横。
同学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施亮心想幸亏老师不晓得真相,否则他还会自责只教给姜毅嫉恶如仇,没教他惩罚罪犯也应当遵守法制程序。施亮又联想到在儿子的小学参加家长会,班主任告诫说父母应该配合学校教会学生保护自己,不要盲目学雷锋做好事,被坏人利用上当受骗。看来中国社会的确是进步了文明了,教育观念也改变了。
当施亮回到北京国安部向局长汇报工作时,老前辈责备他道:“你为什么要说替姜毅杀贪官?这是很容易引起误解的。”
大渡河畔那幢别墅里发生的事是全程即时视频的,国安部的领导都在观看,就像奥巴马及其幕僚观看本拉登被击毙一样。
施亮辩解道:“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决不可能当真去干。”他真想说姜毅的血是热的,而我的不是,可害怕引起更深的误解。况且,这几天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并在网上匿名咨询过心理医师,对方的疏导有一句让他心服口服:“不择手段永远是错的,凶残的方式必然玷污神圣的动机!”对方还给他发来一幅漫画: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持大刀对一群民众说:“我带你们去天堂,不去的杀头!”
老局长拍拍他的肩膀,紧盯着他的脸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是那种人,那种对腐败现象嫉恶如仇的人。况且,姜毅说过,不希望有人重蹈他的覆辙。”
施亮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老局长移开目光,似乎在自言自语:“一个佐罗死了,还可能有另一个佐罗出现,所以最重要的是,我们要铲除滋生腐败的土壤,让佐罗没有用武之地。”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施亮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脑门也热乎乎的。之前老局长半开玩笑地说他最有能力干这事,今天又抓住他亲口说的替姜毅杀贪官,他知道领导是担心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他扪心自问,你会是下一个姜毅吗?当然不是,肯定不是,绝对不是!
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掏出手机,任务结束了,是时候联系老婆了。蓦然,他想起姜毅临死的叮咛“千万别告诉秦虹”,于是又把手机放回衣兜。他用双手抱住后脑勺,斜躺在皮椅的靠背上,打算想清楚再说,谁知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的累。
作者简介:曾志辉,男,汉族。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四川省石棉县中学退休教师,雅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数十篇作品,散文《生死情》荣获《中国校园文学》全国征文一等奖,并被《中国教育报》《青年文摘》等多家报刊转载。
通信地址:四川省石棉县新棉镇文化路三段64号康家居旅馆转曾志辉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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