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38篇：井冈山的毛驴子“还要吃草料驮大炮”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6-18 05:51:07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38篇：井冈山的毛驴子“还要吃草料驮大炮”
101地质大队的钻探工，大都是东北解放前后参加工作的老工人，少数人在“小鬼子”时期干的就是这一行，技术上可以说是顶呱呱。虽说土门海拔高，永冻层厚，钻探施工条件没法和辽宁相提并论，这是实情。据有多年煤田勘探经验的地质局谭副总工程师的意见，钻探效率和煤心采取率先不和内地比，但正常钻进和采到煤样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土门队却是事故不断。问题究竟何在？我们工作组几个人，只有我在班戈湖干过钻探，但那是小小的人工手摇钻，根本无法与土门的千米机械岩心钻探机相提并论。而其他几位，过去连钻塔都没有见到过，虽说是我们几个人每天去钻机跟班劳动，眼里看到的景象却都是“平安无事”。一个星期就这样子过去了，也没有看出一个名堂来。那一天，唐主任喊住我：“小王，今天你跟我去上夜班。”
那一天，天又黑又冷，我跟着唐主任来到机场，钻塔里面有一个用废汽油桶做成的大火炉，煤火正烧得旺旺的，可我仍然觉得冷飕飕的。柴油机嗡嗡地叫着，班长扶着刹把，几个钻工围坐在大煤炉子旁边聊天。见我们来了，都急忙站了起来，有的去看柴油机，有的去整理钻具。班长将刹把交给一个钻工，走过来同唐主任打招呼。他笑着说：“天气这么冷，黑灯瞎火的，您不该到机场来。”主任说：“你们天天这样干都不怕，我一次都不敢来，那我成个啥子人了？”班长说：“您是老红军，人民的功臣，过去吃了那么多的苦，咋能跟我们比？”唐主任说：“怎么不能比？井岗山的毛驴子还要吃草料驮大炮，我来向你们学习钻探技术也是应该的呀！”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句清淡如水的大白话，竟然让班长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从此，我就跟着唐主任，每天都去钻机跟夜班。机长分配我学柴油机，满足了我早就想学技术的心愿，我每次都把机器擦得干干净净，油、水也加得满当当的。唐主任说：“我年纪大了，技术活学不会，就给你们当一个小工吧。”从此，打扫机场卫生，给炉子添煤烧开水，临时跑腿去后勤领个小材料，就都由他包了下来。这期间，也有人对唐主任的做法表示了不同意见。老罗就说：“主任，您别再去干那些婆婆妈妈的事了，再这样下去，钻探任务还是完不成。”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情况还真让老罗说中了。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和唐主任一到机场，机长早早地就等候在那里了。没有等主任说话，机长就先开了口：“主任，您是一个大好人，您寻思些啥我们心里也都明白了。我们不是不想好好地工作，但是队上的一些作法实在是伤透了大家的心。”接着，他举了不少例子：“队领导和干部们住土坯房，钻工统统住帐蓬。夜十二点下班，先到伙房去吃饭，那凉馒头又冷又硬，可以打死狗；大米饭是夹生的；稀饭像温开水，不少人都得了胃病。回到帐蓬里，帐篷冷、被子冷、人们的心更冷，一直睡到天明，两只脚还是冰凉冰凉的。我们向大队反映过无数次，大队孙书记只有一句话，要我们学习东北的抗联，学习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说的这里，他顺手从一个钻工手上扯下来一只棉纱手套，五个指头，四个脱了线，开了口。机长说：“主任，您瞧瞧，这就是我们钻探工人戴的手套。在辽宁，每月每人还发三双单手套，可是到了土门，发一双棉手套，单手套也只发一双。我们钻工干的是泥水活，每提、下一次钻，两手湿漉漉，棉手套湿了不易干，单手套又不够用。就这么件事，反映上去，得到的答复还是学习抗联、老红军。说一句大实话，谁也愿意学习老红军呀。现在好了，您这位老红军就站在我们跟前了。您说说，我们到底该咋样子学呀？”唐主任不断地点着头，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又高又大的东北汉子吴机长这时候候好像也决心豁出去了，他指着那还在“嗡嗡”转动的钻机立轴说：“天气太冷，心情又不好，有时候人们就会打空钻！”唐主任很随便地问：“啥叫打空钻呀？”机长低下了头，轻轻地说：“ 这‘打空钻’就是不给钻具加压，钻头不接触岩石，外行人看来，钻进工作一切正常，其实，钻头在空转，不用提、下钻，不用取岩芯，快下班了，“编”一个班报表，交班完事。”打空钻，涂改和虚填钻探原始记录，这可都是严重的弄虚作假，在那个年代，依据国家的规定，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甚至要追究刑事责任的。现在，在土门，还真发生了这种事，该怎么办？
在工作组同大队领导的碰头会上，大队孙书记义愤填膺，激动万分地说：“处分，一定要严历处分！”唐主任说：“处分好办呀，下一个文件，再盖上一个红砣砣（公章）便成了。可你们想一想，工人同志们背乡离井，万里迢迢，从海拔百十米的辽宁来到西藏，而且，他们连拉萨都没有去瞧上一眼，就直接上了4800米的土门格拉。数九寒天，吃着夹生饭，住着冷帐蓬，干着体力活，依我看，他们就是没有干工作，也不应该受到处分呀！倒是我们这些领导，应该好好想一想哟！”唐主任停顿了好一会儿，见大家没吭声，他放缓了语气，接着说：“今年三月西藏工委张国华书记亲临地质局，书记说了：‘找到煤，地质局集体记大功。’”他抬头看看孙书记，问：“孙书记，你说应该怎么办？”一直低头不语的孙书记，这时连连点头，喃喃说着：“是，是，是。”但是他马上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很快，队上所有的土坯房全部调给一线钻探工人住；职工食堂大力进行了整顿，夜班饭的馒头、稀饭保证是热的（但那时候还没有听说有“高压锅”，大铁锅蒸出来的牛屎一样的馒头和夹生的米饭还是无法改善）；棉纱手套增加到三双。就是靠着这些“婆婆妈妈”的工作，钻工们劲头提了起来，事故减少了，钻探进度也上去了。
我们仍然住在那一顶四面漏风的帐蓬里。每当睡觉时，身子靠近煤炉的一面有一点点热，而背着煤炉的那一面又太冷。这让我记起在一本书上曾经看到东北抗日联军在大兴安岭坚持抗日时留下的诗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想想革命先烈，我们现在吃的这点苦，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只是苦了唐主任，一整夜又在地铺上面“烙饼子”。
1963年，我在西藏地方干部学校学习了藏语文，再想到我那个“地主+官僚”家庭成分的大包袱，我主动申请调去艰苦的那曲牧区去工作（那里平均海拔4500米），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唐主任。只是在后来的后来（上世纪70年代），一次我回湖南探亲路过成都时，专门去拜望梁局长（他那时候是成都铁路局的局长）。局长告诉我：唐主任那时候也调回了四川，听说是分到西昌一个什么保密单位，可是具体的情况他也不知道。
如今，我只要一想起唐主任，我眼前就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上世纪三十年代，一队红军筋疲力尽地在爬雪山，一个衣弊履破的十来岁的小孩子，双手紧紧拽住一匹马的尾巴，跟在后面……；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县团级的“小老头”，在海拔4800米的唐古拉山麓，冰冻冰冻的帐篷里，生火为大家烧开水、在冻得硬邦邦在地上抡镐挖槽探、在钻探机场当“小工”。也还是这个“小老头”，在我1962年学习藏语文要下乡去实习时，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的左轮手枪借给了我这个官僚+地主家庭出身的“另类人”。我还想起了他平日里爱说的那一句口头禅：“井冈山的毛驴子……
今年是2018年。老人家已经97岁了。人们常说：“好人有好报”。我坚信，这一位心地善良的“好小老头”肯定还健在！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唐主任：健康长寿，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