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73篇：老陈自编自唱的“高口四季歌”

益西索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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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告诉我，他听曹书记说过，巴青全县面积是一万多平方公里。我笑着问：“这个‘多’，是多八百还是多八千？”老陈说：“我可不是在向你汇报地理数据，哪能有那么准确？”（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相对准确的数字是10326平方公里）；老陈又说：“全县平均海拔是四千多米。”这次我没有再问他准确的高度（后来我知道了大约是4500米）。老陈又笑着说：“高口区面积到底有多少？按照牧民的老办法，骑上马从南走到北，或者是从东走到西，一天半都走不到。”我心想，巴青全县七个区，一万除以七，高口区面积少说也有一千平方公里（但准确的数字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全区共有5个乡：高口、前塔、嘎龙、烟塔、扎色。全区2300多人，是一个纯牧业区。但在区的东、南部，索河、强曲河两岸也有一些民主改革后零星开垦出来的农田。区里共有脱产干部9人：区委副书记曹德有，陕西人，原来是个炮兵连长；副区长扎西，四川藏族，原来是骑兵侦察排长；财政助理员老李，1958年转业到班戈湖硼砂厂的志愿兵；公安特派员索南平错、干部拉旺、仁清拉姆、大拉姆、扎西拉姆和老陈本人，都是从西藏公学（1965年改名为西藏民族学院）分来的学生。区里还有通讯员、炊事员各一人，但都是“半脱产”。区里还有粮站、信用社、供销社、卫生站、畜防站。这些部门也都是只有一位光杆“司令”。这几位“光杆司令”成年累月地在区里工作，有时还要配合区里的“脱产干部”一起去下乡。可他们全部也是“半脱产”，每月补助生活费26元。
平日里，曹书记带一个翻译，加上通讯员、炊事员，在区里主持工作。公安特派员负责跑面（就是几个乡都转转）。其他区干部，再加上一两个“半脱产”，分成两个工作组，由区长和大拉姆各带一个组，下乡抓中心工作。
说到工作，老陈说：“一年到头，区里就是那么几件事，牧民群众都干了几千年，别说曹书记和我来自内地，对牧业生产一窍不通，就是那几个藏族同志，老家都在农区，他们懂得的牧业生产知识也有限。你说，我们凭什么去领导别人？”我觉得，老陈说得太简单了，就要求他给我详细讲一讲。老陈笑一笑，说：“讲什么讲？干脆就唱给你听吧。唉！吼两声川剧，格老子心里头还觉得舒坦一点点。”说完，他真的摇头晃脑，扯起川剧那独特的腔调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这区里的主要工作就是——
春季里来生产忙：接羔、育幼、组织牦牛去驮盐；
夏日里来百花香：赶着牛羊上高山，虫草开始探出了头，上山挖虫（虫草）买食粮（青稞）；
秋季到来牛羊壮，抓膘、配种、剪羊毛，然后就去交换盐粮；
冬天里来雪满山，嗳哟哟，天寒地冻好难熬哟，
抗雪灾、保牲畜，明年开始接着忙。
咚、咚、咚、咚。呛！”
我开玩笑地说：“老陈，你川剧唱得真好。没想到你还将金嗓子周璇当年唱红了大半个中国的那一首歌改编成了“高口四季歌”。又跟川剧结合起来，还配上了乐器：咚、咚、咚、咚。呛！。在下佩服！实在是佩服！”
比曹书记小十几岁的老陈，这时候竟然也像曹书记那样，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唉——，接着说道：“曹书记天天说借烟烧愁，格老子，我也就学着他的样子，抽开了烟。可是愁没有烧掉，气管炎倒给‘抽’出来了。心里实在憋得慌，就到索河边来胡乱吼几声家乡戏，心里头硬是舒坦一点点哟。”我又问：“你也下乡吗？”老陈说：“本来县里安排我来区里当文书，可我担心一接手那工作，给粘住就脱不了手。现在你老哥子来了，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土杰切！”学习藏语文专业的大学生老陈，用汉话发表了一通情况介绍和他的内心感受，又独辟蹊径地自编自唱了一首 “高口四季歌”，最后用“土杰切”这句人人喜爱的藏话结束了他的演讲。为表示友好，还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愁的是什么？可又不好再问，因为那是人家的隐私。
老陈介绍完了区里的情况，然后对我说：“本人汇报至此结束。现在该是你向我汇报情况的时候了。”我便将自己的情况，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听完我的介绍，老陈又长叹了一口气，说：“老王呀老王，格老子你在拉萨哪点子不好，还偏要跑到这穷山沟沟里头来？你顾虑自己家庭成分不好，可你在那地质队，山上的那些大石头，哪一块会给你去划成分？你现在到了这小小的高口区，成了一个搞行政工作的干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面对的全是人，人，人，时时刻刻讲的是阶级斗争，斗，斗，斗。就拿我们去年一起分来的四个同学来说，小张、小袁家庭出身好，两人都留在了县机关，不久还都成了光荣的共青团员，听说小张还是县委的重点培养对象。本人家庭成分上中农，小吴家是个小业主，可总还算是团结对象吧，直到现在我俩都还是一般群众。你老先生那样的家庭成分……”说到这里，他对我点点头，又“唉——”了一长声，打住不说了。我那从拉萨出发时原本热热的、充满着各种各样企望的心，在黑河分工委招待所就受到了湖南老乡黄所长“第一波次”的进攻，现在又遭到了大学生老陈更为猛烈的“第二波次”的攻击，我觉得自己那些原本就十分可怜而又更加可笑的“雄心壮志”，统统被轰得烟消云散了。可就在这时，招待所长老黄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西藏工委组织部那个调令可不像我这小小招待所，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我已经来到了这距离拉萨600多公里的唐古拉山脚下的高口区，已经到了最基层，我还能往哪里走？我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老陈好像也没有了聊天的兴趣，站起身来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的心里头冰冷冰冷的，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谁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回到小院子里面，区干部们早就收了工。吃过晚饭，大家回了各自的住处。我跟着老陈回到那“碉堡”。虽然已经是三月底，可在高口，人们还是离不开牛粪火炉。老陈先是点上酥油灯，接着用一根粗铁丝将牛粪炉子里的灰捅捅干净，塞进一把干柴，又在上面添上一些干牛粪，用火柴从下面一点，火马上就轰隆轰隆地燃烧起来。我问：“火燃得这么快，你往炉子里倒了煤油？”老陈笑着说：“我来高口一年多了，今天才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了一声‘煤油’！多么温暖、多么光明的名字呀！只可惜我可早就连煤油的气味儿都忘记了！告诉你吧，刚才引火用的干柴藏语叫‘索卢’，这种柴高口漫山遍野都长着，它本身好像就含油，见火就燃。”我俩面对面地坐在炉旁烤着火，老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本本，用手拍着它说：“其实，我刚来高口时也跟你一样，对三十九族历史挺感兴趣的。这一年多来我也设法收集了一些资料。可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调到拉萨或者干脆调回四川老家去。这个小本子就送给你，算是一个见面礼吧。”我翻看着老陈尽心费力地收集起来的那些资料，就问他：“你这些资料都是从哪些书里抄来的？”老陈说：“书？现在别说巴青县，就连黑河都没有一个像样的书店，我上哪里去找书？前塔乡有一位原昌都解放委员会的委员公觉老先生，我就利用一切机会向他学习。好多情况都是从老先生嘴里陆陆续续听来的。”老陈的话，又将我对这三十九族地区的好奇心再次提了起来。
老陈说：“老王你骑了半天马，辛苦了，我的头也有点子痛，咱俩就早点‘抵足而眠’吧。”那抵住南北两墙的通铺也不到四米长，我俩躺下之后，的的确确就是“抵足”了。
想起老陈白天对我说：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猜想他莫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可哪里晓得，这位大学生头刚挨着枕头，一会儿就拉开了“风箱”——呼噜、呼噜，热闹得很。我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脑子里放开了电影。黑河招待所黄所长对我说：你就在那里好好学习、研究那儿独特的历史，别再胡思乱想，作白日梦了。可与我抵足而眠的老陈白天对我说的那些话又立即响起来：你现在搞的是行政工作，是个行政干部，可你那家庭成分……。接着是老陈那一席话里面的“精髓”部分：人，人，人；斗，斗，斗，又响了起来，我的脑袋简直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万花筒……。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我想，这次我真是走了一步大错棋。但事已至此，除了将错就错，在高口区老老实实地呆下去，又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蔚青

欣赏佳作，分享精彩。推介共赏。

益西索朗

蔚青 发表于 2019-7-4 07:38
欣赏佳作，分享精彩。推介共赏。

谢谢站长老师！

蓝河

老陈好象就是自己的明天，看到结果心都要凉透了。然而，益西老师是不肯服从命运摆布的。

益西索朗

蓝河 发表于 2019-7-4 13:50
老陈好象就是自己的明天，看到结果心都要凉透了。然而，益西老师是不肯服从命运摆布的。

我这一辈子，1951年有幸遇到了老八路郝守财，就是与他谈了几句话，他就提出要我当他的通讯员。这就为我一辈子的命运种下了——“因”！再后来，在衡阳地区，我又遇到了老八路任继忠主任，他后来担任了地委组织部长，上级决定衡阳派4名干部进西藏，他竟然想到了我这个“可怜虫”。虽然走到西安，我又回到了衡阳，但是我在西安又遇到老八路赵斌队长——我后来就是跟着他进的藏。再后来，命运老人让我去了黑河。分到了巴青县。开始时，我觉得自己头上戴着一顶“官僚地主家庭出身”的大帽子，“前途”两个字连想也没有敢去想。我只是觉得，既然在那里工作了，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因此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工作着。可是命运又让我遇到了一位大恩人，他就是巴青县委书记刘政文。就是在他的教育、帮助和关怀之下，我努力工作，还取得了成绩。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刘书记，我的命运将会怎样？真的是连想也不敢想呀！
千言万语一句话——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做人，总会遇上好心人！

蓝河

益西老西尽说大实话，请喝茶！扎西得勒！

益西索朗

蓝河 发表于 2019-7-4 17:29
益西老师尽说大实话，请喝茶！扎西得勒！

这次遇到您这位志同道合的好老师，真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