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41篇：怒江边上试种冬小麦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8-14 16:15:22

本帖最后由益西索朗于 2019-8-14 16:39 编辑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41篇：怒江边上试种冬小麦
   从西安回到那曲，我立即给内地的一些农科所写了信，向他们索要冬麦的种植资料。那年月，虽然说文化大革命搞乱了人心，但是，全国人民还都在关心着西藏。我每发出一封信，几乎都收到了对方寄来的资料。我也就每天在家里，像过去在地质队筛选从野外捡回来的一堆矿石标本一样，挑选出我最需要的资料，详细记录下来。有时候遇到了难题，就向农牧局那位北京农学院毕业的老颜请教。老颜虽说是自己不愿意承担试种工作，但是那一段时间，还真的成了我的好老师。我很感谢他。
   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琢磨着那些资料，塔局长又来了，说：“快放下书，曹书记来了电话，让我俩到他那里去一下。”见到书记，他开门见山就对我说：“现在地委决定派你去比如，好好地试种上一茬冬小麦。试验点就定在比如县的某某公社。也就是上次你跟着地区计委办公室刘主任去过的那个地方。”（因为后面牵系到又一次“北京告状”，我还成了“被告”。为了“防患于未然”，避免不必要的纠纷，我在这里一律用某某来代替人名和地名）。书记说完话，微笑着看看我。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将这一切都安排妥了。我除了接下这一只“烫手的山芋”，竭尽全力来完成这一次的任务，还能够说些什么呢？
   见我没有说话，书记又问我：“在那曲地区究竟能不能种植冬小麦？别说我们这些外行人，就是你们农牧局的那位专家老某和老颜好像也说不清楚。这次让你这个五谷不分的外行人去执行这样的任务，确实有一点强人所难。但是地委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你还有什么要求，现在都可以说出来。”
   我回答说：“我上次跟计委刘主任去比如，究竟是去干什么，他当时也没有告诉我，我只是跟着他下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现在既然组织上将这么重要的试验任务交给了我，我请求先下去，将情况了解清楚之后，再向您和塔局长汇报。”书记对塔局长说：“眼看冬小麦播种的时间就要到了，王寿民下去了解情况，也只能和开展试验的前期工作同步进行了。我提几点建议：第一，农牧局给试验点配备一些必需的设备，像手扶拖拉机、喷灌机、喷雾器。二，比如县没有气象站，由那曲中心气象站帮助你，在试验点建一个农业气象哨。三，试验期间遇到了什么问题，老王你可以直接找比如县委书记杨远章，有些零星费用，也就由比如县财政垫支。若是还有困难，也可以直接打电报，告诉塔玛局长和我（那时候县与地区还没有长途电话）。”
   为了给我自己留一个“后手”，我又将在西安取经时，赵教授说的那一句话：“我给你讲点实际的，那就是我们老祖宗的那一句大实话：‘收多收少在于人，有收无收在于天’。在我这个跟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头子看来，搞农业不靠老天爷是不行的。”对曹书记说了一遍。曹书记说：“这次让你下去试种冬小麦，成功了当然是皆大欢喜的大好事。但是，只要试验工作搞得扎实，若是因为气候原因，证明在海拔4200米以上的藏北高原，确实不适宜种植冬小麦，这次试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就这样子，我再次来到了比如县的那个公社，与区委仁增书记商量冬小麦试种的具体事宜。书记说他们那里，今年刚好从内地来了十几个自愿要求来西藏当农民的退伍兵，我可以随便在里面挑几个帮手。我高兴地点着头，然后对他说，我还想请一位当地有经验的老人当顾问。“顾问？”书记用手搔搔头，沉思了一会儿，笑着对我说：“有倒是有一个，他老家在与比如县毗邻的昌都地区边坝县，世世代代都务农，1959年他被叛乱分子强迫赶驮牛运送物资去印度，走到错那县（中印边境）时，他实在舍不下老家和亲人，半路又逃了回来。民主改革后他就在比如安了家，种青稞确实是一把好手。只是他的那一段历史，都是听他自己说的。另外就是，三十个藏文字母认识他老人家，老人家连半个藏文字母也不认识。这顾问，他能够当得了吗？”说完这句话，仁书记抬起头来，怀疑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还有就是去年公社安排他试种冬小麦，他竟然带头将麦种全都撒在了牛圈里。有人说他这是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就是一个现行犯，要求召开全公社群众大会批斗他，以反革命罪判他的刑。刚好县委杨书记下乡来到这里，书记听了我们的汇报后说：老人家祖祖辈辈种的是青稞，你要他接受这漂洋过海来到高原的外国杂交麦子，总得有一个过程。那个批斗会最后才没有开。我担心他不愿意来当这个顾问。”
   我心里想的却是，我请他当顾问，就是请他教我种小麦。公社要批斗他，那是政治问题，我不想，我也根本没有资格去过问。可是他将冬小麦种籽撒在了牛圈里，这正好说明他对在比如县种植冬小麦，有着不同的看法。我就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经验的老师。我们一起到他家里去看看好吗？”
   将麦种全都撒在牛圈里的这位老人名字叫铎阿。我跟着仁书记找到了他，书记对他说明了来意，他连连摇头说：“莫过，莫过！（不要，不要！）我从小到大，只晓得春天播种，秋天收割，你们那外国冬小麦，秋天播种，冬天麦苗苗还不全都冻死在地里了。从古到今，哪有你们这样子种庄稼的？”
   我对他说：“波拉（藏语：爷爷；也指老人家），扎木林（全世界）现在都种冬小麦，我们这麦种籽确实是从外国引进来、又经过杂交的。拉萨、山南、日喀则已经种了好几年，江孜县的农业实验场去年亩产达到了一千六百多斤，创造了全国的最高记录。可是我们比如县，青稞亩产达到‘久果儿’（种子的十倍，也就是270斤）就是到头了。若是我们的冬小麦实验成功了，那怕是只有江孜产量的一半，也是800斤，您不高兴吗？”
   我一口气，就说完了这么多的话，铎阿可是一直怀疑地盯着我。我说完了，他又沉默了好久，最后下了决心似地说：“共产党是我们贫苦牧民的大救星！我相信你今天说的话。那好，我就跟着你们干一年。”
   我挑选了原籍河北的退伍兵小李和小刘同我一起搞试验，又想到农业气象哨虽然工作不是很多，但每天都要定时观测和记录数据，不能没有人，我就决定请带有家属的四川退伍兵小王管理气象哨。原来我还打算让他们几个人都到那曲去学学有关的技术，可是小王妻子死活不愿意去（她说那曲海拔太高了，一到了那里就头疼）我只好领着小李和小刘一起回到那曲，安排他俩去地区农机厂学了几天手扶拖拉机的驾驶和维修技术，我自己去中心气象站，临阵磨枪地学习了观测风向、风速、降水、日照，最高最低温度、空气湿度的方法。又向王站长要了好多气象观测的技术资料。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将农牧局配发的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回比如。
   那曲到比如250多公里，先要渡过夏曲河（那时候已经有桥了），还要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面塘山。临走前，我在地区机关食堂买了一大口袋馒头和一些咸菜，又在拖拉机的拖斗里装上一大桶柴油，在曲曲弯弯的土公路上，手扶拖拉机“波、波、波”地哼哼着，慢腾腾地走了整四天，晚上就在公路旁，找个背风又有水的地方，支起一口小锅，捡来些干牛粪，三个人熬茶吃冷馒头，然后就在露天地里睡觉。到了白天，两个退伍兵觉得坐在那慢吞吞的拖斗里没意思，一路上基本都是步行，由我驾驶着拖拉机。翻过面塘山时，我用农牧局配发给我的120相机，请小李给我照了这张照片，也算是留了一个记念。
   回到公社，我将在那曲中心气象站学来的知识，现买又现卖地教给小王两口子，技术资料也交给了他俩。又从公社找来一些木料，树起了风向标，安置了百叶箱。蹦蹦响着的手扶拖拉机也来到了怒江之畔的田野上。
   公社划给我们四亩地，双方约定：公社派铎阿和三个退伍兵参加试验，由地区农牧局按照公社的强劳力工分付给工资；试验若是成功了，收获的麦子全部归公社；若试验失败，则由地区农牧局按当年当地最好地块的同样收成给公社赔偿。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三个字——冬小麦。不久，向全国各农业科研单位索要的有关冬麦种植资料也陆续由塔局长转了过来。我就将自己认为有用的资料全都摘录下来，接着就是“现炒现卖”，一点一点地用到生产实践中去。
   1975年8月25日，西藏那曲地区比如县柴仁区，有史以来第一次种植了冬小麦。那一天，县委书记杨远章同志，亲自来到了播种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