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母亲 征】 江水依旧向东流 文/周愚(美国)
本以为只是短暂的别离,却不知,竟是永诀。 一九四八年冬,我十四岁,母亲亦不过三十四岁。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一个三十四岁的女性,正是她们由青春趋于成熟,应是一生中最为妩媚、动人,而且是最感欢乐的岁月。可是我现在回想起来,三十四岁时的母亲,却是历经风霜、艰辛、苦难,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抚育三个孩子,风华早已褪尽的衰弱女人。 我出生不久,就逢日寇侵华,先父身为捍卫国家的军人,长年在外征战。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由母亲带领着全家,在浙西、皖南、赣东和闽北一带的偏僻山区逃难,躲避日机的轰炸。以一个从未受过一点正式教育,只读了五、六年私垫的妇道人家,肩负起这样的重任,其辛酸和所受的委屈,可想而知。 一九四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我们全家仍由母亲带领,辗转搬迁历经整年,才回到了我从未去过的故乡湖北,并在省会武昌租屋而居。约一年后,终于购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搬入新居之时,母亲脸上的喜悦之情,是我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我知道,因为那是代表她的苦尽甘来,也代表我们全家有了一个永久的根,以后将不再奔波,不再别离。可是,那时又怎会料到,安定的生活只不过维持了一年多,我们却必须再度奔波,而且别离。一九四八年冬,大陆局势急遽变化,随军驻扎上海的先父,急电我们迅速前往上海和他会合,同赴台湾。 可能是已经尝尽一次逃难艰辛的母亲,实在已没有余力再作第二次逃难,也可能是她舍不得丢下刚买不久的房子;更可能是她乐观的以为,即使分离,也不过是一年半载,甚至几个月之后我们便会回去。于是她决定让我及两个弟弟陪着祖母前往上海,她自己独守着新居。 我已记不得是几月几日,只记得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寒冷冬天,母亲送我及两个弟弟和祖母上船。我也记得临别前,母亲含着眼泪叫我到了上海和台湾写信给她。而我虽是第一次和母亲别离,但因从未想到过那就是永别,所以并不觉得如何悲伤。祖母则告诉母亲说,如我们一年还不回去,就要她到台湾来找我们。而两个稚龄的弟弟,我相信,他们那时还不知甚么叫做离别。 黄昏时分,船将起碇,母亲在最后一刻离船上岸,我从船舱隔着玻璃向外望,看到母亲步履蹒跚的背影,撑着一把雨伞,跄跛在浮桥上。上岸后,她回转身来,站在岸边,疲惫的身子,笼罩在凄风苦雨之下。岸边的江水,拍打在码头的石阶上,溅起的水花,似乎也打到她的脚上甚至身上,但她却一动也不动地仍站在那里。 汽笛一声长鸣,船缓缓离岸。我不敢确定母亲是否看得到船舱中的我们,但我却能够看到她不停地在向我们挥手。岸边渐渐远去、远去 …… 母亲的身影渐渐变小、变小 …… 最终完全消失于暮色苍茫之中,谁会想到那就是我此世今生看到母亲的最后一眼,从此天海相隔,竟成永诀。 初抵台湾,还藉着书信和母亲有着极短时间和极少次数的连系,但随着局势愈加急遽的变化,终至音讯断绝。 一万多个日出日落,三十多个天寒地暑,我由原先那个十四岁的少年,逐渐变为两鬓微白之时来到了美国。几年之后,又在一次极其意外且偶然的情形下,和在大陆的两个姨妈连络上了。稍后并从她们那里得知,我们兄弟和母亲分别后,母亲便独自孤苦地生活了四年多,而于一九五三年病故,也就是说,她以三十八岁之龄,离开了这个人世,而三十八岁,本应是一个人的鼎盛年华。 我无法想象母亲去世时的情形,但我只是在想,在她短暂的一生,不但未曾有过一天好过的日子,而且最后还要让她形单影只地离去,什么也没有让她留下,什么也未曾让她带走,她是否心有不甘,是否认为上天对她太不公平呢? 一九九一年初夏,我怀着近乡情怯的心,踏上睽别四十三年的故土,也找到了两个在我印象中已经极为依稀的姨妈。母亲去世距那时已有三十八个年头,正好与她的有生之年相等。三十八年对生者何其短暂,但对死者却是何其的漫长。我想,经过了那段岁月的腐蚀,母亲的墓上一定是野草丛生、满目荒凉,甚至不知是否有路可通她的墓地。 但当我要姨妈带我到她的墓地上去看看时,我才知道,在动乱之年,母亲的骨灰根本没有保存,早已丢失。也就是说,母亲死后,从未有过坟墓,从未入土。听到了这件事,生为人子,怎不令我凄然泪下。 和四十三年前同样的一个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长江边,凭着依稀的记忆,找到我看母亲最后一眼时,她站着向我们兄弟挥手的地方。当时雨下得似乎比四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更大,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石阶,溅起的水花,打在我的脚上;雨水淋湿了我的衣裳,也淋湿了我此刻的心境。但我也和四十三年前母亲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长江依旧,江水也依旧,在我的幻觉中,眼前的一条船也依旧,我仿佛看到船舱中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身旁还有两个更年幼的弟弟,三张呆滞的面孔,含着无依的眼神,也都正望向窗外。 我看到船渐渐离去,我向他们挥手,心里在想:今天的离别,不知是不久就可以重新再见,抑或是今生的永别? 船渐远,渐远....终于和三个孩子同时消失在我视线中,但我向他们挥在空中的手却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更加用力,剧烈地挥动着,并且高叫:“回来,你们回来!”我被我自己的叫声惊醒。 除了江水拍打着岸边石阶的声音外,周边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江面上几点孤帆,隐隐约约中,好似几点幽灵般地在缓慢地游移,既像是在挣扎,也像是在寻觅 …… 雨下得更大了,我的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掉落到江中,向东流去.... 作者简介: 周愚本名周平之,原籍湖北,出生于浙江省,幼年时因日寇侵华,一直在浙西、皖南、赣东、闽北之山区逃难及躲避日机之轰炸,迄抗战胜利,姶于1947年由福建返回湖北家乡,1949年随父往台湾。 高中二年级时以同等学力考入空军官校,毕业役任战斗机飞行官,以上校阶退役,1982年携妻女移民美国,除全职工作及热心于社团服务外,并从事业余写作,先后在美、加、台、港、星、马、泰及中国大陆发表作品300余万字,著书19册,曾获洛杉矶地区杰出华人成就奖,台湾《联合报》征文报导文学奖,台湾《中国文艺协会》「五四」文学奖,北京《世界华文文学》杂志小说一等奖,中华民国建国百年征文比赛第一名等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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