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秋风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到了西宋乡,带着一股寒意。沟沿上堆放着早就被放倒的玉米秸,干枯的玉米叶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麦苗刚刚钻出地表,给这个衰败的季节带来些许生机。杨树上那稀稀拉拉的叶子干得像刚从集市买来的烟叶,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落叶,风一吹,旋转着飞扬起来,又均匀地落下去,把一只最后一次出来觅食的仓鼠盖在下面,惊慌的仓鼠给落叶带来一股波浪。农民脸上因秋收秋种带来的倦容还没散去,两副新担子又落在了他们肩上。 西宋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开始忙起来了。秋收秋种时,他们有的忙,有的不忙,忙的是家里有地的,不忙的是双职工。双职工都不是农民,不用种地,种地是农民的事,过去那种下地帮农民秋收秋种的事早就是过去式了。他们只等秋收秋种后,迎接最繁忙的工作——收提留款和组织出河工。 每年收取提留款,每个村总会有一些拖着不交的“钉子户”,这些人也明白从古至今没有不交“皇粮”的道理,但他们就是拖着,期盼着能够免了。这些人有时还会散播一些诸如“某村某某去年就没交”之类的小道消息。他们拖着不交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说没收成,有的说不想让村干部都吃喝了,有的说外村拿的少,等等等等,理由一大堆。其实,县里派给每位村民的提留数是一样的,只是每个乡镇的开支不一样,他们在县里给的数的基础上再加的数额不一样,每个村在乡镇给的提留数的基础上也会根据本村的开支情况再加上一部分,这就造成了每个乡镇的提留款数不一样,每个村的提留款数更不一样。 在全县的各个乡镇中,孙征文最会对付“钉子户”了。凡是拖着不交的,先由村干部上门催要,村干部上门无果后,乡政府工作人员出面,三次上门不交者,牵其耕牛,暴力抗拒者,交派出所处理。没交期间,"钉子户“的子女结婚不给盖章,子女入伍也过不了乡武装部这关,所有和公家有关的事,别想办成。 在林家糖坊村只有一户没交提留款的“钉子户”,这个“钉子户”就是林俊升。林俊升没有钱?没人信。认识林俊升的人都知道他不缺钱,因为他是匞河酒坊的二当家。之所以当了“钉子户”正是他有钱造成的。林俊升有了钱,对那几亩责任田的收入就看不到眼里。他在酒坊管事,自然管不上种地,他老婆自己侍弄那几亩地,累死累活一年,除了化肥农药和公粮提留也就剩口吃的。今年春天,他老婆又怀了二胎,没办法,只好把地让给叔伯哥哥耕种。他叔伯哥嫂二人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从没想过去外面打拼,踏踏实实过着土里刨食的日子。林俊升把地让给他哥嫂种时,说好了一分钱的租金不要,但是因为土地产生的费用有哥嫂负担。麻烦事就出在这因为地产生的费用上,在交提留款款时,林俊升认为提留款是由地产生的,应有哥嫂交。他哥嫂认为地里的费用就是化肥农药钱,这个谁种地谁负担,而提留款是按人口产生的,应由林俊升拿,而且哥嫂还理直气壮地说要是拿提留款的话白种也不种,因为除了化肥农药也就落个受累钱,再交提留钱就白受累了。兄弟俩挣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认账。但是收提留的干部可不管地是谁种的,提留单子上的名字是林俊升,就和林俊升要。按理说,林俊升就应该交,纠纷是他和叔伯哥哥的事,和他交不提留款无关。但是“犟孙”就是能犟,爱认死理,为了和哥嫂怄气,竟然和收提留的干部说谁种地找谁去,把负责该村的副乡长高清顺气得只喘粗气,无奈之下告诉了孙征文,孙征文二话不说就让一帮工作人员围了林俊升的家。林俊升不在家,怀孕的老婆看这阵势吓得不轻,让工作人员去酒坊找林俊升,到了酒坊后,乡里的人才知道林俊升是许久精的外甥。 许久精根本不知外甥提留款这件事,他知道外甥和他叔伯哥闹别扭的事。乡政府一干人员出现在酒坊时,他还认为又是来参观的,所以满脸堆笑地迎出来。在来的这些人中,许久精一眼瞅到了高清顺,立刻走向前打招呼。 “高乡长,欢迎光临!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我也好准备一下。”许久精没称呼高清顺为高副乡长,他懂得让人心里舒服。 “许大老板,还真不是专为您来的,你的工人林俊升拒不交提留款,我们是来找他的。” 许久精一听,第一反应就是乡里搞错了,他的外甥林俊升怎么会不交提留款呢?林俊升又不缺钱,过中秋的时候,他才给了外甥一千元,都赶上乡政府工作人员半年的工资了。 “他是我的外甥,他不可能不交提留款,他又不缺钱。” “他是你的外甥?亲外甥吗?” “我大姐的儿子,亲外甥还有假?” “你看这事闹的,你外甥村里的书记也没和我说,早知道这关系,你劝劝他就行了。他确实没交,农民交提留是国家规定的,只要是农民,谁也脱不了。” 听高清顺这么一说,许久精觉得这事好像真没弄错,正想去喊林俊升,早就听到他们对话的林俊升自己从车间出来了。 林俊升把和堂哥闹别扭的事仔细说了一边,说自己知道农民交公粮提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地让堂哥种了,提留就得堂哥交。 许久精听清了来龙去脉,立刻变了脸,指着林俊升的鼻尖骂道:“都叫你‘犟孙’还真没错,你和你那财迷哥嫂没把包地的合同说好,是你俩的事,管人家村里啥事?地是你的,就得你交,别磨蹭,赶快回村交去。” 林俊升不做声了,舅舅的话在他这儿就是圣旨。 高清顺看了一眼林俊升,觉得他不会不交了,也就顺水给许久精送了个人情:“不急,不急,明天交到村会计那儿就行。看看这事闹的多不好,都是关系不错的兄弟们,你和林俊升的关系确实不知道,我真没听林家糖坊的支书说过这关系。” 许久精心里想:林家糖坊的书记能告诉你这层关系吗?我外甥退伍回来和他争过村书记一职。 “都是我外甥给高乡长添麻烦了,放心吧,他不交找我就行,先不说这事了,都到吃晌午饭的时间了,大伙就在食堂凑合吃点吧,做菜的师傅是我们村红白事掌勺的,不孬得饭店里的厨师。” 高清顺看了看表说:“再回乡里早过饭点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在你这儿凑合一顿吧。” 随行的七八个人脸上也都见了笑容,纷纷和许久精说着讨扰的客气话。 下午三点多,高清顺一行酒足饭饱走了。许久精把林俊升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林俊升大气不敢出,因为他舅骂的有道理,他为了怄气不交提留,害得酒坊管了催提留的人一顿饭,烟酒菜钱比那点提留款还多。再说了,今年的河工任务下来了,去李家洼挖水库,他和舅舅都轮到了。前年轮到出河工的时候,他和舅舅都是高价雇了别人替自己去的,今年要是得罪了村里和乡里,不让别人替了,酒坊误事且不说,挑河挖沟那份洋罪就够他受的,他舅舅面子大可以躲过去,他能躲过去吗? 林俊升见他舅骂够了,才嘟嘟囔囔地说:“舅啊!啥时候咱才不交提留不出河工了呀!” “啥时候你脱了农民这身皮,你就不用了。谁让你不在部队好好干呢,要是提了干或者转了志愿兵不就行了嘛。”许久精没好气地说。 “我也后悔这事啊!我不和连长顶嘴就好了,指导员对我好,让我入了党,可指导员的老婆偷汉子,气得他早转业了,没沾上光。”林俊升无不懊恼地说。 “你这性格在哪儿也吃亏。” “舅,想法转了非农业呀,你看看人家利君一家,全家都是非农业,不交提留不出河工,按月发面,利君初中都没毕业,培训了几天在中心小学教书了,他妹妹也随时等着去吃工资。” “咱能和人家一样吗?利君的爹是公办老师,有条件全家转了非。” “舅,您多少也认识几个当官的,想法走走后门把户口转成非农业吧,不就是多拿几个钱嘛!我当农民简直当够了,那几亩地我也不种了,也不让别人种,就撂荒在那儿养草放羊。” “唉!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农转非是有条条框框的,咱家好像和非农业不沾边。反正你又不用亲自受累去挖水库,慢慢来吧,天下这么多农民,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许久精感叹道。 林俊升走了后,许久精陷入了沉思。他比谁都知道农民地位低,他的经济地位在西宋乡稳稳排在第一位,但他见了很多人还得低三下四,就因为他是农民。他也比谁都知道农民苦,能不苦吗?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寒冬腊月还得去挑河挖沟,酒坊没开业前,他就干过这些活。他觉得命运真是捉弄人,一九四七年以前,他家的地有几百亩,但他的家人没有种地的,而且还常年吃细粮。后来,地被穷人分了,他一家反而得下地劳动吃粗粮。劳动就劳动,吃苦吃孬无所谓,可地位太差了,大会批小会斗。他家摘了地主帽子后,成了正常人,和正常村民一样也开始吃上了饱饭,后来又恢复了酒坊生产有了钱花,可这几年他就是觉得很憋屈,他知道自己憋屈在什么地方,这种憋屈就来自于他的身份,他是农民。那些一年挣不了几个钱的当官的,凭啥看不起他呢?不就是手里有权利嘛。他现在虽然不用亲自种地了,不用亲自挑河挖沟了,但这两件事依然烙在他脸上,这是他的名片,是他当农民的所得。 许久精站在屋门前,看着院里忙碌的工人,心里暗暗想:是该给自己换个好面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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