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原来的那座磨坊,早在多年前就被村人拆除了,在原址上,盖起了大瓦房。大磨盘被人们垫到胡同口,下面是下水道。那个几吨重的大石碾子,由于太重,不好挪动,被人遗弃在那棵老臭椿树下,周围长满野草,成了鸡们的乐园。除了记忆中的磨坊,现在没有 再提起。但年纪大些的人,看到大石碾子,还会想起它的那些不朽的故事。
在介绍碾子和磨之前,先讲个故事,来衬托一下气氛。有个老地主,临死前给三个儿子分财产。老大分到了土地,老二分到了房子,只有老三,什么也不要,只要了磨坊。老大老二都笑话老三,要那个磨坊干什么?受累的命啊!但过去十多年后,老大老二都经营不善,继承了父亲的丰厚财产,吃喝嫖赌,挥霍殆尽。而老三却凭借自己的力气,不愁吃不愁喝,不但挣了钱,还把老大老二卖掉的房产地契,都赎了回来,让两个哥哥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虽然是传说,却也说出了推碾子拉磨虽然是凭力气,却也培养出人们的勤俭节约的习惯。 说起碾子和磨,那不是一个物件儿,但都是用来粉碎粮食的。现在很少见了,尤其是年轻人,见到也不知道是干啥用的。 碾子,是一个圆圆的大石磙,用人推着。大石碾子,一头稍微粗些,一头稍微小些,这样转圈时,才不会走直道。大头通过碗口粗的木制碾杆,和碾盘中心的铁杵相连。推着小头用力,大碾子便围绕着大磨盘滚动,一圈一圈,把玉米、高粱等粗粮逐渐碾细成面。这是不带皮的粮食,如果像谷子,糜子,黍子等的带壳的粮食,那就麻烦的多。在碾子和碾盘的转动挤压中,需要有经验的人看着,把作物一次性去了外面的壳子,这样,才变成金灿灿的小米,糜子米,黄米。 万家坊的磨坊,曾经为解放商河县城时,出过大力的。为了给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们解决粮食问题,万家坊的男女老少齐上阵,日夜不停地推碾子拉磨,磨出了大量白面、玉米面、高粱米、小米,有力地支援了前线。当时的地主也无私的捐献了大量的粮食。为此,万家坊受到了军区首长的嘉奖。这在我的长篇小说《商河抗战》里,有详细的描述,这里就不在啰嗦。 解放后,经过土改,地主的磨坊,收归集体,人们都可以随便去磨坊推碾子推磨,再不用给地主家交钱。但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地主还是受到了批斗。他们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被民兵押着游街,在磨坊前面开批斗会。 曾经被地主压迫过的人,气愤填膺,上台扇着地主的耳光,陈诉着地主的罪恶。人们顿时都被当场的气氛点燃,大声呼喊着:“打倒地主!打倒压迫阶级!”甚至有几个青年,狠命地踢打着浑身筛糠战战兢兢的地主。经过一次最激烈的批斗大会,老地主两口子被折磨的奄奄一息,被家人抬回家。 第二天,传出了老地主上吊的消息。人们都很震惊,本来让人很气愤的一个人,现在竟然死了,都觉得对待人家有点过头。想想以前,老地主虽然收过人们碾米磨面的钱,却也没有怎么欺负过人,而且还给八路军捐献过粮食。就这样被斗死了,实在不应该。 但才过了一天,老地主婆在夜里上吊了。人们的良心彻底受到了谴责。纷纷到老地主家去悼念,嘱咐他的孩子们都要好好改造,争取做个人新的无产阶级好农民。 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早已没有了粮食,不断地饿死人。磨坊再次成了人们不可或缺的地方。推碾子推磨的人们,已经很少看到粮食,磨盘上充满了各种植物的根、茎叶,还有玉米芯、棉种皮。榆树皮是最好的食物,因为榆树皮黏糊,可以把粗糙松散的其他磨出来的面面,粘和在一起吃。最后,所有的榆树都成了光杆。人们就扒其他树皮,晒干了,用碾子碾碎、过筛,蒸熟了吃。就是这样,人们虽然吃着难咽的食物,总算活了下来。后来生活逐渐改善了,人们忘不了救命的磨坊,每逢过年过节,都要到磨坊哪里烧纸还愿。 我记事的时候,大概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虽然已经有了机械设备,用来替代笨重的石磨,不用辛苦就可以加工各种粮食,但还是能够看到有人去推碾子。推碾子碾米,不但需要一把子力气,还要有较高的技术支持。要求操作的人,一边推碾子,一边扫碾盘边添新粮,随时观察粮食的变化,掌控的不好,不是碾不尽谷壳,就是砸碎了小米。用簸簯簸谷糠,也需要用力均匀,簸动适当,其技术要领,不是三下两下能学会和掌握的。 据推碾子的三奶奶说,碾子推出来的玉米面,黏糊,煮粥更加香甜可口。这个无从考证,我想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机械加工,只是把粮食打碎,而石磨,却是把粮食不停地研磨,这样经过千遍万遍研磨出来的粮食面,会更加细腻、劲道吧! 拉磨,却是比碾子更加精细的一种工具。两盘同样大小的石磨,放在更大一些的磨盘上,固定住下面的一块石磨,用人工推动,或者用毛驴拉着下面的那块石磨转动。两块石磨中间,刻上了不同方向的花纹,条沟。石磨必须顺时针方向转动,这样才能磨出面面,否则,不但磨不出粮食,还会把石磨硌坏。石磨用一段时间,花纹就会变细。不但费时费工,所磨出的面面也会粗糟。这时就会请老石匠来,把两盘磨子重新钊刻一翻。 石磨上面有两个对称的孔洞,把小麦、小米、豆子等细粮作物,用簸萁撮到石磨上,随着石磨转动,粮食便从那磨眼里逐渐往下落。在两块石磨的夹缝里,就会流出来磨碎的面面。如果是面粉,就需要一种叫做箩的工具,进行细筛,筛出来的粮食,再倒到石磨上。有时需要过几遍箩,才能吃到白细的面粉。最后筛出来的粗糟物,就是麸皮,是牲畜的绝佳饲料。 生活困难时期,人们很少能够吃上白面,过节来客,也是吃通面,也就是不把麸皮筛出来的那种。推磨这活儿,肚子上扛着一根磨棍儿,生生地用力向前,那沉重的磨盘才会随着你的步伐转动,同时,左手要不断地往磨眼里拨拉粮食,拨拉的多少要随着步伐的快慢而定。走的快倒是可以,但人的力量总是有限,快一会儿就会气喘吁吁,不得不放慢脚步,甚至完全停下。所以推磨迈步要均匀,要随着呼吸的节拍,悠着点儿走。围着直径两米的磨道不断转圈儿,难免会枯燥无味。 我们万家坊的万氏祖先,据说就是从开办磨坊开始,后来就叫做万家坊。村碑上也有记载,估计不会错。 那时,村里有三间的大磨坊,一间是碾子坊,一间是磨坊。中间的那间,是给原来看磨坊人住的,也可以放些没有加工好的粮食。三间房子是连通着的,没有山墙,两架榆木梁支撑,使三间房子宽敞明亮。其实三间房子都不是很大,每间也就三十来平的空间。东西两面山墙上,各留着一个小小的窗户,因为怕刮风进尘土,窗棂子上都糊着纸,一刮风呼嗒呼嗒直响。南面每间磨坊也是留着窗户,只是稍大些。只有中间是进出的房门,平时挂着门鼻,也不上锁。 磨坊原来是地主家的,谁来推碾子拉磨需要给他交一定的费用,那时是有人看管的。后来解放了,磨坊就成了集体的,谁都可以随便来用。当初的收费问题,也是文革时,老地主被批斗致死的祸根。 夏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经常去那里玩,那里可以说是我们的游乐场。大磨盘底下,是可以藏人的,磨坊附近也有很多麦秸垛,所以我们晚上都在哪里藏瞎(躲猫猫)的游戏。有时候也会有人来推碾子,我们也帮着推,却被人家阻止了,说我们碍手碍脚的。 冬天,磨坊里也很热闹,几个老头拿着马扎,在大磨盘上打天九。还有几个老头围观。我们小孩子不懂那个,来回跑着玩。还有一条黄狗,也跟我们一起玩,还不听地叫唤。老头们怕打牌分心,大声呵斥着,孩子们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如果谁家要是盖房子了,或者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了,没出去住,大都住到磨坊里去。虽然是暂时的,却很温馨,很安全。那年王伟训家的房梁突然断了,睡梦中的一家人都被捂在里面。人们都七手八脚的,扒拉出来浑身是土的一家人。除了有点惊吓和小伤,并无大碍。只是全家人没有了住处,于是就搬到了磨坊住。过了春节,重新盖起了新房子,才搬走。我还记得园子大哥一家,从东北回来,也是没有地方住,就搬进了磨坊。过年盖好了房子才搬过去。 除了村里人急用,磨坊里时常也会住进去一些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要饭的流浪人。这些人出门都不容易,夏天还好,冬天的冰天雪地,寒风刺骨,能有个抵挡风雪的房子,那真是比现在咱们出门住星级宾馆还舒坦。村里人都心地善良,看到那些要饭的人可伶,就很同情,有时还救济几身旧衣服。 忘记是哪一年的冬天了,磨坊里来了一个要饭的,这人年龄不大。白天去四处要饭,晚上就回到磨坊里住。人们都没有在意,因为这样的人很多。但这人也许是觉得磨坊太舒服了,也许是觉得万家坊的人们都很善良,住下就不走了。一直住到过年,都没有走的意思。 腊月二十八晚上,寒风刺骨,大雪飘舞。村里的老人们担心那个要饭的冻死在磨坊里,就叫几个后生去磨坊看。他们发现那个人正在那里推磨,直累的满头大汗。就有人问他,为什么空推磨,又没有粮食?他说,夜里太冷了,不推磨暖和暖和,就会冻死的。后生们回来一说,几个热心的老太太,就抱了几件衣服和一铺被子送去。把那人感动的直给老人们磕头。过年时,还有人给他送去了刚出锅的水饺。他在万家坊村,过了一个最幸福的大年,春天化冻后才走的。临走时,他给我们万家坊的每户人家都磕头作别。 临走前,人们才知道了他的情况,原来他家是青岛蛟河边的。由于蛟河发洪水,冲毁了农田,冲毁了家园,他跟乡亲们都出来讨活路。后来,他跟亲人们都走散了,一路要饭要到这里。幸亏这里的人们心地善良,宅心仁厚,收留了他。人们都很感动,都伸出援手,有的捐给他三块五块,有的给他十块八块,让他凑够了回家的路费。他感激涕零,知道万家坊的乡亲们也不富裕,人们拿出这些钱,就是一笔不小的积蓄。于是又给万家坊的老少爷们,磕了三个头,然后大步离去。 十多年后,九十年代的某一天,万家坊突然开来了几辆小轿车,从车上下来很多西装革履的人。其中有个人像个头头,打听着村里人的名字。陪着他的,有镇上的干部,还有县里的领导。他是一个大企业家,是来商河投资建厂的。后来在万家坊村东面,果然就建起了工厂、学校。后来,我们万家坊的人才知道,这个人叫李宽端,就是原来在我们万家坊要饭,住到磨坊的那个青年。知恩图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万家坊现在富足气派的村貌,和飞速发展的工农业,都是离不开李宽端的大力支持。 多少年过去了,万家坊的老人还记得,万家坊有座推碾子拉磨的磨坊。可是年轻人的记忆和词语里,已经淡漠或者忘记。每次回到万家坊,我的脑海里,还会记起那座老房子。人们推着碾子,拉着磨,一圈一圈,转动着。一圈一圈,转过了春秋冬夏,转出了人们现在的好生活。推碾子拉磨虽然成为历史,但人们的字典里不应该抹去。 责任编辑 陈林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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